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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

  •   “格格大喜,看喜欢什么样儿的,挑一朵!”
      精奇嬷嬷捧了满满一盘子绒线扎花,亲自送到妆台前。与家常戴的不同,托盘里的绒花不但花朵大,且都嵌了莹白珠粒,衬在一片喜庆的红色里熠熠闪光,夺人眼目。
      “哟,真漂亮,这朵好看,要这一朵!”
      “这个样式新,跟格格的凤钿最配。”
      “头发又黑又密,还是来朵大的好。”
      “去,去,没你们插嘴的份儿。”精奇嬷嬷推开兴致勃勃的小丫头们,直把托盘递到埋头不语的新娘子面前,“出门的姑娘簪花不兴别人挑,千好万好,谁说了都不算,还得格格自己说了算。”
      一只甲染凤仙的素手划过亮漆托盘,腕镯叮当,停在一朵不大不小的红花上。盘髻戴钿的新娘抬起头流波一转,很快又垂下眼帘。
      “挑这一朵了?好,这朵好!”精奇嬷嬷笑赞一声,示意替新娘戴上。
      红绒线花簪在新人耳后,越发衬得桃腮晕染,明眸似水。
      一个旗装少女俯下身,瞄着铜镜贴近新娘耳畔低语:“格格快看,多美啊!”
      新娘两颊红云更盛,用肩膀扛了一下,飞快地瞟一眼镜子。
      精奇嬷嬷道:“那丹珠,格格挑好了,该你了。”
      旗装少女一甩头,辫梢扬起,眼中一闪:“怎么还有我?”
      “傻丫头,今儿也是你的好日子!等会儿伺候格格上了妆,还要给你打扮呢。”
      “那丹珠姐姐,大喜!来,选一朵吧。”小丫头俏皮地捧过托盘。
      “胡闹,哪儿有当着格格给我道喜的理?”
      精奇嬷嬷抿嘴一笑:“姑娘,大汗赐婚诏上清清楚楚写着,指定那丹珠做穆云格格贴身陪嫁。给你道喜怎是胡闹?大福晋赏的妆奁也有姑娘一份,别不好意思,挑吧。”
      旗装少女粉面飞红,垂首而立。新娘悄悄扯她的衣袖,目含鼓励,那丹珠这才伸手到盘里拈出一朵花,由梳头嬷嬷帮着插进鬓发。
      “哟,瞧我们云妞儿,这一扮上都赛过月亮里头的嫦娥了!”
      门帘撩起,主家正红旗左梅勒额真拜英图的正福晋喜塔腊氏额齐,梳着油光的把头,罩一件大红彩绣旗袍,蹬着花盘底扭了进来。她一手挥着块粉红绢帕,一手攥了支象牙嘴子镶翠长杆烟袋,一路风摆到跟前,端详着新娘精致的妆容高声赞叹:“不是我夸说自家侄女儿,要我看这盛京里里外外,八旗的格格全摞一块儿,数人才还得说我家云妞儿!”
      精奇嬷嬷眼看那块粉帕几乎舞到新娘脸上,更怕烟袋杆戳过来,上前一步插到二人中间,微笑提醒:“福晋,看您,汗赐了婚,怎么还和从前一样称呼格格?得按着规矩来。”
      “嗨,这孩子五岁上没了阿玛、额娘,在我身边一养就是十年,熬心巴力养成了一朵鲜花儿,别说汗赐婚给那汉人小子,就是嫁了蒙古王爷贝勒,嫁到南朝皇上家,不还得叫我一声婶儿?是不是,云丫头?”
      新娘起身,屈膝行礼:“您说的是,穆云无论到哪里,都不会忘了婶娘的养育之恩。”
      “罢了,罢了!”喜塔腊氏额齐一管长烟袋上下飞舞,笑得花枝乱颤,“咱娘们儿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谁让你是我嫡嫡亲的侄女儿呢?我和你叔不管你谁管你?要说照你生得这份可人疼模样,不出盛京婶儿就能给你寻一门好亲事,保你下半辈子吃喝不愁。没想到给汗赐了婚,嫁到那么个山高路远的去处,别说指望你和你女婿孝敬,只怕打明儿个起啊,婶儿想见你一面都难了。”拜英图福晋的脸忽然由晴转阴,烟袋不舞了,换上帕子。
      精奇嬷嬷被吵得头晕脑胀,生怕她再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给身边递个眼色。那丹珠笑着一步上前,搀了主家奶奶就往外走,说是看看外头给格格添箱添得怎样了。喜塔腊氏额齐一听这个两眼放光,脸色由阴再转回晴,欢天喜地扭出去了。
      “唉!”望着一对主奴的背影,精奇嬷嬷摇头长叹。
      这是汗王大妃身边派来的人,穆云格格不愿她对自家人存什么成见,赶忙陪笑道:“嬷嬷,我婶娘就是这个脾气,您老别见怪。”
      精奇嬷嬷满面含笑,握住新娘的手:“格格说哪里话?奴才虽说头一次奉命伺候,却看得出格格是个宽厚人。天神护佑,汗把格格配给额驸那样年少有为的巴图鲁,一定如意美满。”
      新娘大窘,别过羞红的脸,水亮的眸子饱含着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的向往和渴望。
      门帘外的院子里是另一幅繁忙景象。地当中架了两口大木箱,披红挂彩甚是喜气,正是所谓嫁女的妆奁盒,合族大小不分远近无论贵贱,有礼物都可以放进去。纳彩从大清早开始,此刻箱中已装满珠宝、衣物、玩器等物,还有酒肉糕饼一应吃食。两个眉眼周正的仆妇穿着浆洗挺括的崭新袄裤,发髻油亮簪花戴朵,分立两旁一边击打箱壁,一边扬声唱着喜歌:
      麻青布,包银子,打发额云出门子。额娘陪个疙瘩柜,铜闩铜锁带铜坠。送给额云装嫁妆,绸子褥来缎子被。旗袍小褂几大包,绣鞋成双枕成对。阿浑陪个大铜盆,阿沙陪了俩棒槌。铜盘好像大铜碗,富富裕裕过几辈。一个棒槌打五鬼,一个棒槌打太岁。五鬼太岁全打跑,儿女成双又成对。
      正唱得起劲,喜塔腊氏额齐大步上来,拨开几个正添箱的人伸头一看,扯出一卷东西耷拉了脸子:“瞧瞧,连毛蓝布都搁进去了!就算不是我亲养的,我们也是正经聘闺女,还是汗赐的婚,就这么打发我们,脚板子上吊——哄鬼呢?”一通嚷嚷,吓得俩仆妇哑了声,她掉头质问离得最近的一个,“富受,是不是你小子刚塞进去的?准是你那个抠门额娘的主意!”
      少年赶忙摆手:“不是我,不是我!二大娘,这才是我家的。”他举起一个盒子。
      喜塔腊氏额齐一把抢过去,看后冷笑三声:“我当什么,也没好到哪儿去!一对儿破锡瓶,不知是压了几辈子的破烂儿,也好意思来添箱?回去告诉你额娘,把你们家堂上供的那对儿拿来是正经!”
      站在身后的那丹珠听得挑眉变色。上头赐婚照例赏一份嫁妆,所以格格已经答应把族里所有添箱礼送给叔婶,以报十年的寄养恩情,谁想到喜塔腊氏额齐这般挑拣,也实在太不顾及面子,这要是传出去,族里不说她贪心,倒以为是自家格格不明事理。那丹珠越想越气,又拦不住,一跺脚走了。想着自己气色难看,不能回上房给主子添堵,她转身进了东小屋。
      东小屋原是府里接待访亲用的,此时三面环墙的坑上桌柜杂物俱已移走,堆满了汗王夫妇赏赐的妆奁。一见那些貂皮绸缎,人参鹿茸以及数不清的金银玉器珠宝首饰,那丹珠心里怒气消散大半。要说大妃待自家格格真是不薄,年前汗的亲生女儿远嫁漠北,所得嫁妆也不过比这略丰厚些。东西抬进府的那天,引来几条街的人围观,更把当家主母奶奶看傻了眼,口水淌了一地。那丹珠当即留了心眼儿,想法子从管家太太手里要过礼单,细看了好几遍,将贵重东西一一记在心里。这几天喜期临近,她一直在格格身边忙,没顾得过来照看,会不会给那位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的奶奶趁机动了手脚?
      一念至此,那丹珠走近坑床逐一翻捡。刚看了几样,门扇吱呀开了条缝,喜塔腊氏闪身进来。
      “我说你跑哪儿去了,敢情又上这儿过眼瘾来了!等过了门,这些东西还不都是你跟你主子的?急个什么?”
      “咱俩不定谁想过眼瘾呢?”那丹珠心里哼一声,脸上不动声色,随口笑道,“汗赏下的东西太多,奴才好歹替格格打点仔细了,也省得让奶奶操心,这些日子看把您累的。”
      喜塔腊氏顾不得话里带刺儿,目光早被一盒打开的首饰吸过去,凑上前啧啧而叹:“天神祖宗,大妃真舍得,这么金贵的东西也往下赏。”
      那丹珠手里转着一根金镶翠碧玺花簪,簪子顶端镶了颗黄豆粒大的东珠,见喜塔腊氏看直了眼,她故作不经意地道:“这算什么?您没看格格头上那根,翠管儿那叫一个绿,那叫一个透!还有那珠子,足足有这三个大。”丢下花簪,她捡起旁边一个长方锦盒,忽然变了腔调,“对了,奶奶,人都说陪送东珠要么给两对儿,要么给四对儿,这怎么给了三对儿啊?”
      喜塔腊氏猝不及防,尴尬地扯扯嘴角:“可说呢?这,这上边赏的,哪好去问?”
      “是,当然不能去问,那也太没规矩了。奴才听说咱家格格这份东西是西院小主儿帮着预备的,赶明儿陪格格去给大妃谢恩的时候,找个机会问问小主儿,也让她教奴才明白明白。”
      喜塔腊氏汗下来了。西院小主是大汗皇太极三年前新娶的一房福晋,也是科尔沁部博尔吉特氏的姑娘,名唤布木布泰,是大福晋哲哲的亲侄女,聪慧貌美颇受宠爱,更精明过人口齿伶俐,这要是去问了还了得?
      她干笑着背了身,从腰上摸出个盒子悄悄塞进坑里,然后故作惊讶地指着喊道:“怎么是三对儿?这不还有?本来嘛,大妃和小主儿什么人?会不识得礼数?姑娘可别瞎说!”
      那丹珠扯出那个盒子打开一看,好好的两颗东珠躺在里面,立时心里雪亮,嫣然一笑:“瞧啊,奴才差点儿闯祸,多亏得奶奶心细!您快帮着看看,这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知道的,说是奴才粗心;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府上出了贼呢!”
      喜塔腊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不好发作,只得上手帮忙查看,从头至尾过了一遍,果然又发现少了十来样,有些被她不知从什么地方“翻”了出来,有些暂时不见踪影,便托辞说可能搬别的屋子去了,装模作样就要打发人去找。那丹珠千恩万谢,好话恭维了一车。
      喜塔腊氏额齐终于忍不住了,撇嘴讪笑:“难得姑娘一片忠心,你主子有你陪嫁过去算是得了把家虎,也真是她前世修来的福!”
      “瞧您说的,不是奴才硬要驳您的回,这话刚好说反了。奴才是家生子,起小跟着格格,四五岁被府上收容,过了十来年,如今蒙大汗赐婚,陪着主子一道出门,那该是奴才千年修来的福气。”
      喜塔腊氏翻翻眼皮,哼了一声,神情间颇有不甘。
      那丹珠太清楚她打什么算盘,憋了一肚子话不好出口,但想想一会儿上轿走人了,此刻不说更待何时?
      她清了清嗓子,笑靥如花:“奶奶不必懊恼,虽说我家格格没能如您的意,嫁给二贝勒府,没能为您挣来三十匹牲口,十张皮筒子,十斤老参,几颗珠子什么的,可奴才听说下诏赐婚除了一份妆奁,照规矩还要给女家赏赐,估计也就在这一两天。汗的赏赐,总不会连二贝勒家的聘礼都不如,您养我们主奴十年,绝对亏不着。”
      一席话正戳中喜塔腊氏的心窝子,当即有些绷不住了:“看这丫头,说什么呢?自家侄女,什么亏不亏的……”
      一语未完,门外有人来报,吉时将至,穆云格格大妆已毕,请主母奶奶过去受礼。喜塔腊氏如释重负,忙不迭地踩着花盘底一阵风似地摇出去了。
      正红旗左梅勒额真府邸悬红挂彩,院门大敞,锣鼓鞭炮声里,拜英图夫妇站在堂前送新人上轿。一身吉服蒙了盖头的穆云格格在两个喜娘的搀扶下当阶拜别叔婶。拜英图性情忠厚,想到哥嫂早逝别无子嗣,今儿唯一的闺女出阁却是两下不见,鼻子有些犯酸;边上的福晋一看丈夫隐有泪意,干脆扯下大襟上的帕子捂脸当众放声!
      “哎哟,我那亲亲的大侄女儿啊,你咋说走就走了呢?可挖了我的心肝咯!你说这一蹽出去上千里地,把你婶子我撇得孤零零儿一个,赶明儿叫我上哪儿再找个贴心的人儿去?就是你受了婆家的气,隔那么老远,婶子想给你做主都够不着啊,我苦命的比亲闺女还亲的侄女儿哎!你说好不应儿的怎么就挑上你了呢?那么多的格格,高的不嫁矮的不嫁,丑的不嫁俊的不嫁,凭什么偏偏要来揪我的心,剜我的肺?真真坑死人了!”
      听她越哭越离谱,索性连大汗赐婚都骂进去了,拜英图放了脸:“嚎你娘的丧!老娘们儿烦死人,滚回屋去!”
      几个管事嬷嬷拥上来劝说主母,喜塔腊氏却是越扶越醉,拍大腿跺脚跟哭得益发伤心,只差呼天抢地气尽声噎。哲哲遣来的精奇嬷嬷皱眉瞥了一眼,吩咐搀新人上轿。一主一奴被扶进去,喜娘赶上来缝了轿帘。三声炮响,两乘红轿起杠,一前一后抬出拜英图家,主家长子跨马率一队骑丁随行押轿。
      喜塔腊氏的哭声戛然而止,帕子拿开露出一张泪痕宛然却毫无戚容的脸,踮脚朝院外张望,长嘘一口气:“得,总算打发出去了。”一转身吩咐众人,“都别傻站着了,还不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拜英图很是疑惑地盯着她,愣住。
      “我的爷,你也别跟这儿戳杆儿了,赶紧上后头换衣裳,不是还要喝喜酒去吗?”喜塔腊氏瞪丈夫一眼,撇下他转身走了。
      管事嬷嬷们趋步紧跟,其中有两个走几步回头寻那两顶已经抬远的轿子,颇有几分不舍。
      “唉,云格格真是命苦,熬了这么多年,临了临了许了个蛮子。”
      “可不是?再怎么的也是主子格格,谁承想落到奴才婆婆手里做媳妇儿,这人的命啊,只有天知道!”
      “行了,已经这样儿了,只盼着那位小爷好好待她吧。”
      “听说人家并不乐意,是咱们汗和大福晋连哄带劝,硬给说下的。”
      “啊?那还能有个好儿?云格格这是招谁惹谁了?”
      两人一路嘀咕着,猛抬头见主母奶奶身影已远,忙闭了嘴紧捣碎步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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