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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

  •   院外大步踏入一长身少年,尖缨貂帽,大襟马蹄袖染貉长袍,外罩一字排扣宝蓝缎子巴图鲁背心,脚下蹬一双鹿皮镶毛马靴——正是大金国最年轻的旗主,一年前因功赐号额尔克楚虎尔,年仅十五岁的多铎贝勒。
      “小叔爷!你可来了!”额图浑一蹦老高,猴了上去。
      多铎接住胖小子,顺手狠怕在屁股上:“少吃点儿,看这身膘儿!”转看众人,微笑,“呵呵,够齐的,是不是就等我啦?”
      “十五叔,你怎么跑出来的?”
      “二爷爷呢?有他在你还能溜号,小叔爷,你真棒!”
      男孩子们有夸的,有问的,一阵七嘴八舌。
      玛尔晖一语打断众人:“都小点儿声,看把母狼招出来!”
      三月前大贝勒代善家娶亲,几个人刚有过一次失败的闹房经历。当时已经摸到门边了,不想吵嚷声过大,惊动了陪嫁的精奇嬷嬷。那妇人甚是凶悍,硬是一顿笤帚疙瘩把他们全打出去了。多铎跑去找代善告状,称其为母狼。代善笑称母狼护崽乃天经地义,不当管,气得多铎直蹦高。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大家谁也不愿再来一次功败垂成,都噤了声。蹑手蹑脚溜到口袋房东面的门前,未等踏上台阶,两个眼尖的就发现门上居然挂了把锁!
      “新鲜!洞房上锁,你们谁见过?”
      “准是老母狼干的,她溜前面看热闹去了,把新娘子一个人锁屋里,什么东西!”
      “我阿玛说了,世上最毒妇人心!”
      “是这屋子吗?里面没人吧?”
      诅咒、疑惑全不顶用,大家都看领头的。多铎左右一张望,领人奔了窗户,到窗下瞄一眼齐胸高的窗台,退后一步,两腿开立马步蹲桩,看看玛尔晖,一拍自己的肩膀。玛尔晖当即会意,“噌、噌”两下蹬着他的身体蹿上去了。站稳后从靴子里抽出匕首,平伸刀片插入窗棂格的缝隙,抵住了劲儿稍一用力,横扇窗被撬开了一道缝。
      “看见了吗?”
      “有人没有?”
      窗下举头抻脖儿,成了一水儿仰面朝天的小鸭子。
      屋内有人发出惊呼。
      玛尔晖,定在了窗台上。
      撬开的窗扇里,坐炕的新嫁娘扭过腰肢,朝他这边望过来。红袄红裙衬得肤如凝脂,鬓发漆黑,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绽出笑意。
      “你是达尔察叔叔家的老二——玛尔晖,对不对?”
      居然被新娘当场认了出来,还是这么漂亮的新娘,玛尔晖“飘”了!脑子一懵,理不清彼此辈分,低头向地面求教:“哎,她,我,我该管她叫什么呀?”
      “小姑,格格是我小姑!”额图浑反应最快,脱口而出。
      “少扯,你叫姑,他也叫姑啊?”多铎骂一句,揪过胖小子就想搭人梯上去。
      玛尔晖得了启发,心里飞快一盘算,冲着窗里甜甜一笑:“姐姐!”
      这一声“姐姐”叫得下面的小鸭子心急火燎,一个个蹶着屁股争先恐后往上爬。
      “姐姐怎么知道是我?”
      “你不记得了?去年立秋你和你阿玛、大哥来我家吃肉,你偷酒喝洒了一身,那袍子是谁帮你洗干净的?全忘了?”新娘嗔怪,眼中笑意盈盈。
      玛尔晖觉得她的声音特别好听,笑容特别美,一时有些窘,指着炕几说:“姐姐,那盘子里是啥东西?颜色怪好看的。”
      “五福饼,怎么,肚子饿了?”新娘端了盘子起身走上来,拈出一块,“还热着呢,给!”
      玛尔晖接过喷香的酥饼,刚要吃,旁边多铎终于蹬着额图浑的肩膀上了窗台,一探头和里边打了个照面。
      “格格大喜!”
      “十五叔?!”新娘惊叫一声,站炕上请了个蹲安。
      “不要,不要!新人为贵,照规矩今儿你不用给我行礼。”
      新娘“扑哧”乐了,都站在侄女洞房的窗台上了,还讲规矩?早听说这小贝勒叫老汗王宠坏了,一向随心所欲行为乖张,今日一见果不虚传。
      玛尔晖那边不干了,心想我这儿刚和漂亮姐姐搭葛上,你凭什么一上来就给抢走?旗主怎么了?大汗来了也有个先来后到。他一抬手,把那块还没来得及咬上一口的五福饼一下子就塞多铎嘴里了。
      “快尝尝,刚出锅的,可香咧!”
      “唔——”多铎猛地被噎,一堆喜庆话全堵住了,伸脖瞪眼干着急,再说不出一个字。
      这工夫又有两个费劲巴力挤了上来。
      “小姑,给我一块!”
      “姐姐,还有我,我也要!”
      八条腿在窗台上盘来绕去,你碰我,我拱你,又要顾着吃又要顾着看,终于一个脚下不稳身子一晃,带着另外三个叽了咕噜滚了下去。下面正往上爬的被砸个正着,立时全塌了架,人仰马翻连喊带叫乱作一团。
      “哎哟,娘啊!脑袋!”
      “往哪儿砸啊?我的腿!”
      “一边去,压着我胳膊呢!”
      “饼,我的饼!”
      新娘隔窗看着一片大乱,忍不住咯咯笑出声。
      几个孩子还没等坐起来,院外奔进两个嬷嬷,失火似的一路飞跑嘴里喊着:“我的天神祖宗,一错眼儿工夫就叫你们溜进来了!”
      冲在前面的嬷嬷上前揪住了一只耳朵:“作死呢?穆云格格的洞房也敢来闹?知不知道汗有命,不叫……”一张脸被她拽正过来,顿时吓得她松了手,“十……十五爷?”
      多铎起身,故作从容地抻平衣襟,掸了掸土,一嗽嗓子:“咳,咳,乱喊什么?本贝勒奉大汗,哦不,奉中宫大妃口谕,领他们几个来探望格格。谁许你们大呼小叫的?没有规矩!”
      俩嬷嬷敛容蹲身:“是,十五爷!奴才冒犯,奴才知罪。”
      两人偷眼一瞟,只见滚了一地貂皮暖帽,眼前几位爷辫梢散了,袍子脏了,十五贝勒嘴角、脸蛋儿乃至脑门子上还挂着酥饼渣子,就这么一副尊容来传谕?哄鬼吧!大妃当真有这个意思也不可能打发小叔子来当差,更何况新娘子还是他侄女。可这小贝勒就这么说了,谁敢当面戳穿?两个嬷嬷陪着笑脸告罪,接茬儿禀告,前面满桌儿找十五爷呢,各位小爷也到了给新额驸敬酒的时辰。
      “找我干吗?又不是爷娶媳妇儿,还不让人歇口气儿啦!”多铎大咧咧发着牢骚,一跺脚走了。
      身后额图浑等人急忙跟上,玛尔晖落在最后,临跨出院门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扇新糊的贴满喜庆窗花的横窗已经紧紧闭上了。
      金国汗赐诏的大婚喜筵从艳阳当头直闹到月兔东升,八旗亲贵及各家有头有脸的额真、佐领几乎到齐,暖棚里猜拳竟酒喧声鼎沸,热气腾腾。一身簇新礼服的新郎始终被来宾包围着,敬谢,见礼,道喜,庆贺,有太多的名目和理由叫他不能放下手中的酒碗。一名通汉话的正黄旗甲喇额真陪着他,穿梭在几十桌酒席间往来应酬。
      经过盛京城外的一场较量,众多八旗统兵将领,尤其是一批年轻亲贵已对身份特殊的新郎不再感到陌生。因为摆阵前有大汗皇太极围而不杀的诏令,他们大多对那场较量的结果不甚服气,忍不住想在酒桌上再见高低。怀着这样一份心思赴宴,闹酒的程度可想而知。然出乎众人意料的是,从花轿抬进门就不见一丝笑容的新郎倌,居然极痛快地与所有人撞杯对盏,眉头都不皱一皱。这原是八旗武士最乐于见到的吃喜酒的场面,可大汗钦选的新额驸如此开怀豪饮,来者不拒,大有不醉不休之势,还是多少惊着了他们。有些心细的渐渐感到不大对劲,尽了礼后趁着还算清醒先行告退;有的虽没想那么多,总觉得以多抵少,即使在酒桌上也嫌过分,闹了一阵也就撤了;剩下少数几个憋着气存心打算看热闹,一直缠着新郎不放,闹到最后东倒西歪眼神纷乱,一个接一个地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
      扎着大红礼服的新郎倌也已面红耳赤,摇摇晃晃转了几转,对着几乎空无一人杯盘狼藉的席面,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冲天鼾声,忽然仰头发出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
      执礼的甲喇额真送客回来,走到身边劝了一句:“额驸爷,时辰不早了,咱也回吧?”
      “回?不……不喝了?”
      “您喝得不少了,再说,您瞧瞧,哪儿还有人啊?”
      新郎努力睁大网着血丝的眼睛,觉得一片灯影模糊,但耳朵还好使,辨了半天,除了雷鸣般的呼噜声确实没再听到任何动静,他沮丧地踹了一脚身边的桌腿,嘟囔道:“没劲,爷……爷还没喝够呢,人……人就没了,没劲!”
      “谁说没了?小爷不是人啊?”空荡荡的暖棚里,响起清亮的一声。
      甲喇额真寻声望去,看到暗影里走出一个少年,很是惊讶:“玛尔晖,你怎么还没走?你阿玛和大哥不是早撤了吗?”
      少年翻翻眼睛:“新郎还没和我喝呢,我凭什么走?”
      执礼官觉得好笑,心想一个屁大点儿孩子喝什么喝?不过话没敢说出来,他知道新汗继位以后,很是看重这些屁大点儿的孩子,其中尤以十五贝勒多铎为首的七八个觉罗子弟聪明大胆,武艺学得快,读书也不错,一向得皇太极宠爱。自己今日担任礼官,眼看差事好歹对付下来了,不差这最后一哆嗦。他二话不说,就近端过一盏酒,到进两个小号的酒碗里分送给两个人。
      “额驸,这一位是达尔察额真家的二小爷玛尔晖,他想跟您喝一个。”
      新郎没转过弯儿,双眼迷离晃悠悠端着酒,看着面前的孩子发愣。
      玛尔晖上前一步,亲亲热热地道:“姐夫!我该叫你姐夫吧?那天你单枪匹马横挑铁网阵,我全看见了,真太棒了!来,我敬你!”
      旁边执礼官帮着翻译,说了半天新郎总算搞明白一点,又来了一个拼酒的。拼就拼,那些个胡子拉碴的都被自己灌趴下了,一个嫩毛有啥可怕?他靠着桌子站稳,嘿嘿一笑,端酒仰脖儿一气喝干,把空碗底亮给对方看。
      玛尔晖挤了一晚上都没挤上来,好几次都被身形高大的叔伯兄弟推到一边去,最后连额图浑都让执礼官领过去大模大样敬了酒,偏他蹲在角落里没人理。他不甘心,一定要和新郎脸对脸碰一碗,阿玛、大哥走的时候他悄悄躲了起来,为的是继续等待机会。想不到这位南蛮子巴图鲁姐夫还挺给面子,一点儿没因为他岁数小而有一丝轻慢,玛尔晖非常开心,咕嘟咕嘟干掉了自己手里的酒。
      喝完了没忍住,一把拉住新郎,凑近嘀咕了一声:“姐夫,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得意地讲了午后潜入新房的事,声称在一帮兄弟里自己是最先看到新娘子的。执礼的甲喇额真一听,哪儿有把这种事告诉新郎的?不肯为他翻译。玛尔晖不干,非让他译,新郎也疑惑地看着他,执礼官无奈,只好说了。
      “你们,你们去后院洞房了?”
      “当然,精奇嬷嬷锁了门也没难住我们,我和十五叔两个人都看见了!”
      “你和谁?十……十五叔?”
      “对啊,我们不但看见了,还吃了洞房里的点心。姐夫,你的新媳妇可漂亮了,她……”
      越说越不像话,执礼官打断他们,招呼人扶了眼皮开始打架的新郎回后院,自己亲自把最后一位尊贵的客人架出了暖棚。
      外面夜色已深,寒风刺骨,新郎倌走进安置了新房的院子,过门槛时脚下一绊,摔倒在台阶上。火烫的面颊猛地贴上冰冷的石阶,一阵凉爽直透心底,他觉得舒服极了,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跟在身边的奴仆吓坏了,连拉带拽把他扶起来。
      “这儿风凉,我呆一会儿,你们下去。”新郎挥手吩咐。
      赶走两个仆人,他靠住门框坐着,举头向天,看到了寒寂无边的夜空,看到了一轮皎洁的冷月。
      “娘,爹,青萍,阿梅……,你们——好吗?我,我想你们!”
      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悄无声息地滴落在他的大红礼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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