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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鸢州。
      码头近在咫尺。趁海风的凉气散尽、温度升高前,这儿的渔市颇为热闹。
      连接船只与陆地的木板一经放下,仓内新鲜的货物便流水似地涌出。新来的帮手动作不太利索,搬运泡沫箱子时不慎将其中半数撒落,挨了工头劈头盖脸一顿说教。
      濒死的鱼挣扎着,粘稠液体弄得甲板上到处都是。
      “我们走吧。”少年取来行李,“站台离这儿蛮近的,换做去年还要先乘车——当心脚滑啊。”
      诺夕没理他,顾自回头张望一眼,小心跨越甲板与架桥之间的空隙;少年紧随其后,顺势塞给船夫几枚金黄锃亮的东西。
      他斗胆打量她的脸:相貌生得好看,唯独眼底黯淡无光。全程都保持这种平静到近乎阴沉的表情,偶尔对着那副木制的独角兽面具发愣;要么深更半夜跑甲板上吹风。
      问她想什么也不作答。
      那面具旧得脱漆,放在工艺市场上不值多少钱,除非是件古董;可诺夕唯独对这件物品格外重视,不愿意把它收进行李箱内。
      临行前,老板嘱咐他要多照顾诺夕,凡事少问,便只好作罢。
      整艘船上只有他们两位穿着打扮款式讲究,和刚出远海捕鱼归来的渔民相差甚远。
      但凡是个人都知道,鸢州往南除了海只剩海,别提任何所谓适合度假的风景名胜。
      似乎害怕停留过久会引人瞩目,少年领她两三步走上主干道,混入赶往港口进货的商贩。他单手拎着箱子,声音盖过四周络绎不绝的人群:“我听说,鸢州最近收罗了些投资,打算建设成陆地南端最大的港口;本来人就挺多,没准今后还更热闹。”
      少年已经很努力地切换话题、试图让诺夕稍微开心一点了,奈何她仍旧和过去那四十九个小时无异。
      沉默的时间太长显得没礼貌,才会“嗯”一声以示答复。
      “你很少来这边吧?银栀城隔这儿差好几百公里呢。”少年坚持不懈,“其实我也难得登陆,南亚特兰蒂斯出境受限……”
      沿路告示牌中轮番播报的广告被全数撤出,取代者是满当当薄绿色系的海报:南征北伐!招募志愿——类似的口号将贯彻整个夏季。
      环顾周围,受某种实效性加持作用影响,渔夫、游客直接融为背景内斑斓模糊的色块,将那些身穿海报同款配色、制服形制特殊、人手两副袖巾的身形剥离出来。
      他们负责组织募捐和宣传的工作。
      烟雨城也曾在每两年的六月份做同样的旗号——为探寻世界地图的边界,古今牺牲了无数勇者。诺夕参加过捐款,连带安染那份投进募捐箱;傍晚溜出学校,街上举办长达十五天的庆典,为起碇的志士送行;烟雨城特班的船和他们所使用的规模相近,每逢征程都要新造,因此一票难求。
      “要么无功而返,要么有去无回”
      低语回荡,如同诅咒,其坚固性超越近千年的传统。
      脑子似乎坏掉了,针刺般的噪音迅速占据环境的嘈杂充斥整个耳畔;突然被擒住手臂硬生生拽回来:
      “这边。”少年略微颦眉,胳膊抬高,指明一个方向:“车站……在这边。”
      *
      行李箱横置于脚旁,纸杯中剩下半杯温水,诺夕坐在候车大厅的长椅上观望少年,看他径直穿越自动售票区排起的长队,站到整个大厅唯一一处亮着灯的人工窗口前,隔着玻璃敲开百叶窗。
      是个戴老花镜的秃顶男人。
      证件递入拱形窗,老头斜眼一瞧,又跟他交谈起来。
      诺夕能察觉出两人的眼神游过自己,片刻后百叶窗重新闭合,少年则拿来两张火车票,捻住一端,同书页般翻动:“是特快列车,离进站还有会儿,想去哪里转转吗?”附近的商场有许多海底下稀罕贩卖的好东西,如果算进行程范围内的话……
      沉默加摇头,得,又只能干等了。
      待大厅显示屏浮现车票标注的红色班次变为绿色检票状态,少年提行李、登车、找座位,一气呵成,安顿好诺夕和她的随身物品,再去前台预定了份午餐。
      他暗自唏嘘,背身拉严隔间的门,准备掏手机打会儿游戏。
      “我家在这附近。”诺夕说。
      “什么?”
      “我家。”她将额首偏向右侧,面对窗外明媚的天空,“我出生在洛月,属鸢州管辖的县区。小时候搬到银栀和亲戚一家住,偶尔会跟回来看看。”
      “噢,这样啊。”老实说,他并不怎么听得明白,但这位难缠的雇主终于打开了话匣子,勉强算件好事:“那这次怎么不顺道过去一趟再回银栀城呢?”
      “不去了吧。”听语气似乎还有些许释然的味道。诺夕将那副半步不肯离身的独角面具置于桌面,抬手支撑脸颊,“火烧没以后,小区都换开发商了。”
      “……”少年刚想接几句,垂眼游戏队伍已经匹配完成;确认诺夕没再有聊天的意愿,便安心戴上耳机。
      将近六天的旅程结束,从鸢州乘列车回家最快十多个小时,相当损耗精力。如果换做其它籍贯的谁负责送她回家……或者干脆别送了,按原计划是能搭飞机的;诺夕贴紧窗边,将身体尽可能深地陷入柔软的椅背。她想买这张返程车票很久了,甚至比她正式启程的日期更早:
      离开那里,然后再也不要回去。
      再也不要回去——视线扫过裁掉页脚的车票和那只用整木精雕细琢出的独角兽脸,这个念头愈发强烈——两年前她同样这么想,结果时隔两年又大老远地跑一趟。
      诺夕打开背包翻找她的手机,寻思着给远在银栀城的安染发条短信报平安,却揪出密封袋里被水浸湿透的金属散件。这部刚买不久的手机报废了。
      她愣住,随即轻扣桌面:“哎,能借用一下吗?”
      那头少年玩得正火热:“啊?”
      “没事,你先打完这局。”她说,“我手机坏了,你有安染的电话号码没有?”
      “有的有的,”少年直接退出游戏,毕竟执意让老板指派员工护送诺夕回家的人就叫安染,“我把车票照片拍给她。”信息发完还不忘递给诺夕过目:“你看。”
      “……好。”
      诺夕的声音格外文弱,阳光穿透车窗,映照出睫毛的倒影;细碎的发丝泛着暖光,一副闭目养神的架势。
      火车特有的呼鸣声悠长沉重,近处的景物总比远处移动得更快,像某种极速奔逃的动物从面前飞驰而逝。
      估计太累了吧,少年想,就没见她哪天老实地待在房间里睡过觉。与诺夕出行未必是件省心事,天生可以用无趣形容。
      良久,少年扯下遮光的帘板,往卡槽里扣紧。
      *
      银栀城东区。
      某家题名“暮色”的茶肆悄然营业已两年有余;作为把店铺选址在全银栀城文化产业最丰富并临近景区地段的掌柜:安染,平时独自打点不辞辛苦,今天却难得雅兴,占用平常留给顾客的卡座,欣赏自己刚收获的牛油果绿色指甲盖。
      一方面得利于暑期收假,茶屋客人稀少;另一方面是好姬友秦雨果新买了指甲油,热情高涨地邀她试色。
      “怎么样?”
      安染眼睛里闪烁的光芒连她那副厚如低配款防弹玻璃的黑框眼镜都阻挡不住:“好看。”
      秦雨果嗤地出声。
      “笑什么,”安染作势甩她个大白眼,“老娘我能在此黄金地段立足,靠的还是我这双妙手,犒劳犒劳它而已,你懂什么。”语末,从厨房冰柜取来一碟雕过花、用细碎金箔装饰过的豆沙点心:“喏,例行报酬。”
      秦雨果点头称是,嘬口雏菊雪梨茶,杯底磕上托盘,意犹未尽:“那今天也多谢款待啦。”拾起竹签,在安染满怀期待的瞩目中踌躇半天没舍得下手:“我连续吃你家一周的点心了,这……这玩意儿挺贵的吧?”
      秦雨果说的“贵”指单价超过二十,每日一份持续一周少说也百巴块钱;大约是觉得挑了款最漂亮的,价格便宜就对不住它的颜值。安染顺了隔壁桌的菜单递给她:“都写着,你这份是我新做的,还没添上去——干脆你帮我参谋参谋,定个价?”
      秦雨果随便扫了眼价目表,耸肩:“还是你自己来定比较好。”
      原本以为甜品这种满足新鲜感并略微做作的东西,价格永远与卖相呈正比。如今安掌柜拟定的菜单教她见识靠净含量定价的新晋角度:赫然标注原料种类及过敏物质,虽说分量小巧却鲜有二十块以上的食物,同行相比……天价商铺街的同行相比可谓“业界良心”。称赞之余难免令她怀疑这店到底挣不挣钱。
      仔细研究过店内环境:木纹地板;朝街的整面窗户配备窗帘,桌椅成套,碎花针织餐布,走质感丰富的森系格调;阳光透入窗户可以照亮整个室内;进门处正对柜台,柜台背面则是操作台跟厨房;靠墙两层熟食货架供顾客自取;角落一条窄梯,用几何印花的粗布帘掩盖了入口。
      安染说,楼梯通往用于住宿的私人空间,绝不对外开放。
      论茶屋的总占地面积一般,却额外有氛围。
      “当初整理店面的开销应该挺大吧,几十万?”秦雨果只顾喝茶,吐词含糊不清。
      “六十;租金高,装修太简陋的话又没法招揽生意。”那块某人不忍破坏的糕点被挖掉棱角,“不过,”安染咂咂嘴,特别自豪地炫耀:“我去年就挣回本了。”
      “这么厉害?!”
      “嗯哼。”
      “羡慕——”秦雨果长叹:“等我不想念书了也去做生意。”
      安染立刻生动形象地展现长辈们生在福中不知福同款苦口婆心,怕她辍学似的:“读书有什么不想的?职场哪点儿比学校强了?能多深造几年才是王道。”
      辍学少女嘿嘿一笑:“安先生所言在理,可做学生意味着没有经济来源,你店里的东西我就只能白嫖了。”
      “行啊,你陪我聊天,糕点茶水算我请你吃,终生免费VIP。”安染似乎极有兴致,挺直腰板活动筋骨,畅快地舒口气:“条件是,得空常来玩。诺夕跟个摆设似的,指望不上她替我分担无处安放的八卦灵魂。”
      “嗯嗯,”秦雨果闷掉杯底。
      安染收拾桌子,离座,屈膝撇开拦板,瓷碟杯皿一齐塞进厨房的水池,随即响起灶炉点火的脆响。
      等动静稍有消停,秦雨果反复斟酌的念头总算冲破防线,突然冒出一句:“话说你高中成绩不挺好的嘛,怎么跑去工作了?”
      安染闻言,嘴角难以察觉地抽搐,佯装镇定:“没考上,不想复读——家里有些状况急需用钱,”她补充道,耳根迅速泛红,“总之工作几个月后就稳定下来了。”
      若前半句的语气还算合乎情理,那后半句就是镇定指数消耗殆尽、惶恐中临场发挥的说辞。
      幸亏秦雨果与生俱来的木纳导致她并未嗅出任何端倪,甚至惋惜道:
      “这样啊……”
      “嗯是呀。”安染趁机打晃,话题就算翻篇了。
      她们之间的友谊产生过长达三年的裂缝期,好容易重逢,生活状态的悬殊造成疑虑倒也情有可原。更何况安染的父母曾对外宣称女儿在外省某名校求学,每年寒暑假才能回家——导致“安家俩姑娘的成绩非常优异”的错觉深入人心。
      但那根本就是瞎扯,编理由糊弄街坊邻居的。
      安染的父母是术师出身,同龄孩子高中三年的同期,他们在烟雨城进修,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城市捣鼓寻常社会称之为“玄学”的课题,迫于各种外界因素才折返故乡。安染凭一己之力经营茶屋,想首年挣回本金相当困难,除非借助诺夕的职务特权接点委托。
      当然秦雨果没有机会接触这些,人一旦成年就各自远飞、互相祝福互不干扰的道理放在哪个世界都是相通的。
      红薯削皮,切成丁,划过刀面落进高压锅,用汤匙将它与米粒搅拌均匀;折若干菜叶洗净,拍两颗蒜,话锋一转:“雨果。”
      “嗯?”
      “我开店的事你会告诉其他人吗?”安染说,“比如,爸妈和哥哥?”
      “提过……怎么了?”秦雨果寻思几秒得出结论:“你想让我帮忙宣传?”
      “我就问问。”隔着半堵墙看不见安染的表情,只隐约觉得她音调颤巍巍的,貌似在脑补什么奇怪的画面,“想宣传也不是不行,回头定制一套财神爷玩偶服、印摞传单送你,留着慢慢发。”
      “……???”
      秦雨果正要怼人,被店外悬挂式门铃叮当乱蹿的动静打断。来者最多十六岁,板寸头,发色偏灰,大步流星地跨进茶屋,腔调里操着不知哪个地方的口音:“安染姐!”
      姐?是亲戚吗?秦雨果想,她家亲戚……分布很广嘛……
      安染丢下砧板一路小跑,把水往围裙上揩干净了,客客气气接过少年递过来的那只提式行李箱。
      忙着和“亲戚”寒暄的档口,诺夕踏入门内:长发疏于打理、散落于肩,受细微的气流影响有些浮毛;蓝格裙外搭防晒衬衣,背了个工科生偏爱的挎包,抬眼撞上秦雨果,嘴角才扬起弧度:“雨果,好久不见。”
      少年极其诡异地瞥她一眼。
      “好久不见!”
      诺夕——安家的养女兼安染的姐姐,据说上周回老家探亲,想必这位少年是……
      “哦,这位是……是诺夕的表弟,顺路送她回家。”安染向秦雨果介绍道,转而对少年仰头:“赶时间吗?”
      少年操守职业微笑:“我等下就走。”
      安染伸手往柜台探,摸出一包用茶屋定制款牛皮纸捆扎好的物什,趁少年满脸错愕的表情塞他怀里:“特产,带回去尝尝。”
      少年先一愣,接着万般欣喜地道谢,退几步便推门离开了。安染目送他直到街对面,挥手:“有空常来!”
      诺夕默默旁观,将这场短而精干的戏尽收眼底;再流露的神情分明不单是对喜提表弟的感慨:“我去放东西。”
      她说着,掀开遮挡楼道的门帘——“等……”安染想交代几句,但诺夕率先隐没,留她独自守着诺夕的行李犯嘀咕:“放个屁,德行……”
      将扁平长方体结构的累赘挪至柜台内侧,安染问:“要留下来一起吃饭吗?”
      “不用,我回家吃。”秦雨果检查过随身物品,临走前惊觉今早出门时忘记自备零钱,又折回来问安染借两块。
      “你知道赶几路车吗?”安染说。
      东区之于秦雨果家即城东之于城南,在这座连地铁都没通行的县城里出租比公交省事。虽说人不能、至少不应该去猜测别人的消费观,但她到底还是好奇秦雨果怎样才会为省钱而放弃更快捷的交通方式。
      “知道知道,我像在银栀都能走丢的人?”
      “像。”安染满脸认真。
      秦雨果笑着推开店门,作一个后抛手势:“走了啊,明天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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