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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灭世 ...

  •   Chapter9 灭世
      大地战尘飞扬,此刻,却有一架风隼呼啸着冲向伽蓝白塔,风隼从甬道口直直飞入,逐渐在坪上停下,舱门尚未完全打开,一个人影便一跃而下,朝着元老院议事之处紫宸殿急速奔去——就在方才,破军出世了!元帅战死,惊变起于俄顷之间,飞廉只来得及叮嘱副将季航务必将云焕暂时阻拦在含光殿内,自己则片刻不敢耽搁,直奔白塔顶上的紫宸殿。
      飞廉一路闯过重重阻拦,急奔至紫宸殿外时已然筋疲力竭,他弯下腰用双手支着膝盖剧烈地喘息。就在此时,夜空里金光忽然盛放,仿佛闪电撕裂了黑夜,照彻了天地。金光中,一只巨大的飞鸟腾空而起,翅膀上带着火焰一样的光芒,呼啸着冲上云霄,宛如沐火重生的凤凰。
      没有如意珠,迦楼罗居然重新飞了起来!飞廉惊骇地看着眼前的景象,神色在剧烈地变幻——云焕已经拥有那样毁天灭地的力量,如今再加上一架接近于“神”的迦楼罗,当世还有谁能撄其锋芒?!
      不!一定要阻止他!否则天下苍生都会为此而流血!
      一念至此,飞廉的眼神陡然凝聚。
      “叔祖!叔祖!”他用力拍打着紫宸殿紧闭的朱门,喘息着大呼,“含光殿……含光殿那里出事了!”
      门忽然打开,里面灯火辉煌,在纯金雕刻的巨大议事桌旁坐着两列黑袍长老,闻声齐齐看了过来,看着门口满身是汗脸色苍白的年轻人。飞廉反而怔住——原本他以为元老院此刻定然还在沉睡,却不料十巫早已惊起。
      “飞廉,你怎么擅自闯入这里?”巫朗从座椅上长身而起,沉声问。
      “叔祖!含光殿那里真的出事了!云烛死了,巫彭元帅也被杀了!”他顾不得自己已被眼前的老人逐出巫朗一族的事实,立刻大声回答,脸上血色褪尽,“云焕他……他……”
      “破军爆发了。”巫朗却是冷定地回答,“我们已经知道,所以半夜聚集起来。”
      飞廉怔住,稍微定了定神,看清楚此刻殿内的景象,除了死去的巫彭、巫真和巫抵,以及返回叶城平叛的巫罗,元老院的六位长老全部聚集于此,个个神情肃穆。
      果然……元老院也已经察觉了么?
      “飞廉,你先下去吧。”巫朗开口,似乎急于让他离去。
      “不急。”巫姑却是桀桀一笑,眼神刻毒地看了过来,“飞廉竟然能第一时间就得知破军爆发的消息,看来果真和那个灾星很是有缘,就让他留在这里,说不定还有些用。”
      巫朗蹙眉,仿佛在此刻也有些沉不住气,第一次和这个阴阳怪气的老女人正面冲突:“胡说!飞廉他根本不会术法,又能有什么用?”
      “就算没有用,留下来赎罪也是好的。”巫姑手里捻着念珠,冷笑,“他俩的丑事,当真以为我们全然不知么?”
      巫朗眼神一闪,面上立时浮现出怒容,却终究没有说话——元老院不是愚蠢的人,飞廉和云焕的事,十大门阀对此早有腹诽,不过是碍于巫朗、巫彭和巫真三大家族的势力故而才心照不宣罢了,方才飞廉言语间对云焕过于明显的维护更是无意中坐实了元老院的揣测。
      巫朗看了飞廉一眼,满眼责备和追悔:这个孩子看似温和,实则执拗得要命,为了云焕卷入这样棘手的风波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早知如此,就该把这个最疼爱的孩子关起来!
      “都给我闭嘴!”一声低喝结束了这短暂的交锋,巫咸露出从未有过的威严,喝止了内讧,“都什么时候了!你们都给我安静一些!”
      “是。”巫朗和巫姑双双低首,重新退回了位置。
      “飞廉,你站到门外,替我们护法。”巫咸看了他一眼,吩咐。
      “是。”飞廉低首领命,他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无言缄默,恭谨地退了下去。他在殿外握剑而立,一时间心乱如麻。
      短短半夜之间,剧变接踵而至、惊心动魄。曾经让他不顾一切相救的云焕仿佛变成一尊嗜血杀神!那种骇人的力量、迫人的杀气让见惯生死的他亦心生恐惧,对杀戮出于本能的抗拒和抵触动摇了他曾以为坚不可摧的决心,然而此刻,得知元老院即将联手绝杀时,内心的矛盾和不忍彷如山岳之重,压得他喘不过气,心口似有万千把利刃在绞动。
      ——云焕……云焕。为何你完全地变了?到底是我们把你逼到了这个境地,还是你把我们逼到了这个境地?
      门里传出连绵不绝的祝诵声,飞廉知道十巫在联手施行可怕的术法,要让破军彻底地毁灭!黑夜里的金色闪电在刹那间凝固,仿佛虚空里骤然升起无形的墙壁,将迦楼罗罩在结界内、定在夜空里,不能上升也不能下坠,有无形的压力袭来,机械外壳发出受损的尖锐声响,迦楼罗剧烈地颤栗着,仿佛不顾一切地想闯出这个无形的结界,然而却是分毫不动。
      白塔外的夜空中,斗柄倒转,指向破军星,形成合围之势。周围有无数的呼啸声——那是征天军团全数出动,将迦楼罗金翅鸟团团包围!数百架风隼里吐出了火舌,向着迦楼罗冲过来,银色的比翼鸟穿梭其中,快得犹如闪电,乍合又分,攻击方向无从确定。
      迦楼罗被强大而无形的力量钉在半空,成为整个军团的活靶子。
      “动不了……动不了!主人!”一行血从潇的嘴角沁出,她的声音嘶哑而绝望,整个迦楼罗在剧烈地颤抖。
      “我明白了。是那一群老家伙么?”云焕凝望着白塔,眼神也渐渐锋利起来,唇角露出一丝冷笑,“潇,不用怕,我这就让他们看看,这六合之间,到底谁才是最强者!”
      潇低声:“是。”
      她的脸上没有痛苦,亦无恐惧。既然少将说了不用怕,那么,她便不再害怕。
      云焕闭上了眼睛,神情肃杀,可怕的力量在他掌心凝聚。九天之上,万籁俱寂,千军辟易,只有他一身戎装呼啸沧桑。
      ——“你们的路将由荣耀和梦想照亮,将一切罪恶和龌龊都踩踏在脚下!”
      多年前教官的训导忽然闪现心底,云焕发出短促的冷笑。毁灭性的力量以迦楼罗为载体,开始发出低低的呼啸,金色的烙印仿佛活了一样蔓延,将他全身都包裹。
      ——来吧!让一切如同烟火般绽放和消失,化为一场华丽的死亡盛宴!
      那些我所怨恨的,我必追讨他的罪,自父及子,直至三代!
      绝不宽恕!
      那一夜,帝都里所有人都被惊动,推开窗,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黑暗的夜里,忽然有金光四射,仰首望去,半空里赫然悬浮着一只巨大的金色飞鸟!下一瞬间,那只金色飞鸟陡然动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整个帝都的人都听到了虚空里发出破碎的声音,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屏障被打破了,碎裂成灰。
      在那种刺耳的破裂声里,巨大的金鸟重新飞了起来!
      它周身骤然焕发出闪电般耀眼的光,让一切接近的风隼纷纷坠落,夜空里仿佛忽然绽开了巨大的烟火,缤纷绚烂,映照了整个天空。
      飞廉站在门口,惊骇地看着长老们苦心维持的紫微斗数在瞬间告破,巨大的反击之力将全神贯注的施法者们全数击倒!六位长老如断线风筝般飞出,轰然嵌入了墙壁,手里的念珠颗颗断裂,散落一地。
      有几人挣扎着咳出血来,有几人在落地时已然不动。
      “叔祖!叔祖!”飞廉看到滚落在自己脚边的人,失声惊呼,抢身将他抱起——那一瞬间,他惊骇地发现叔祖全身软如无骨,筋脉已然寸寸断裂!巫朗咳着血,面貌在迅速苍老下去,顷刻间,国务大臣从原来的五十许模样蜕变为百岁的耄耋老人,一根根须发逐渐灰白、肌肤松弛褶皱、眼神浑浊……他甚至能看到百年来靠着药物和术法凝固住的时光正在如飞一般地从这个老人身上离去。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死相”?
      “飞廉。”巫朗咳嗽着,血不停地沁出,声音苦痛而疲惫,“我们……我们输了……”
      “叔祖……叔祖!”飞廉俯下身将巫朗扶起,自责地喃喃,“我、我对不起你,是我放出了云焕!”
      “呵……”巫朗却笑了起来,慈祥地开口,“傻孩子,这根本不怪你,放出破军的……是我们啊……”他断断续续说着,肌肤在一瞬间枯萎,鸡皮鹤发,“真是天意!我们都以为斩尽杀绝才是压制破军的方法……却不料、却不料,只是让他更彻底地爆发……”
      “叔祖,别说了。”飞廉咬牙,“我带您上塔顶,求智者大人救您!”
      “没有用了……”老人摇摇头,冰冷苍老的手颤抖着握住飞廉的手,断断续续,“飞廉……你听着……不要往上走,下去……立刻回到坪上,驾驶比翼鸟逃走!”
      “不!”飞廉一震,失声反驳。
      巫朗颤栗着,将另一只手探入怀内,哆哆嗦嗦拿出一物:“这、这是双头金翅鸟令符……拿着这个,逃出去……把军队重新集结起来!”他喘息着、抬眼牢牢盯住飞廉,用尽全力说出最后的吩咐,“如果……如果这样都无法阻止那个疯子……那么、那么你就逃走吧,远离云荒,逃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
      “叔祖!要逃我们一起逃!”飞廉死死抓着巫朗的肩膀,咬牙颤声,“你放心,我一定会阻止云焕!”
      巫朗却仿佛充耳不闻,枯涩的脸上流露出懊悔和慈爱:“其实那天之后,我一直都很后悔……我不该打你,更不该对你说那些重话……”老人枯瘦的手颤巍巍抚上飞廉苍白的脸颊,“你,怨不怨叔祖?”
      飞廉怔住,看着垂死的老人,只觉眼里酸热难忍,不由得抬手覆上老人冰冷的手掌,想给予他仅有的温暖,声音已然哽咽:“不,我从未怨过您。”
      “好孩子……”巫朗笑了笑,眼神却在迅速涣散,“你要好好活下去……这是叔祖的心愿,也是我……对你的最后一个要求,你一定、一定要……答应我……”
      “是。”飞廉眼里含泪,想起自己曾经多少次让这个老人失望,不由心如刀割。
      听到他的承诺,巫朗的神色忽然轻松起来,抬头看着辉煌一片的夜空,语声里居然带着笑:“咳咳,能这样交代完一切,由晚辈看护着死去……怎么样都要比巫彭那家伙死在自己一手提拔的祸害手里体面多了……呵,呵呵……”
      在最后一刻,和元帅明争暗斗了百年的国务大臣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嘴角噙着笑,枯瘦的手指一松,放开手里的权柄,安然离去。
      空荡荡的白塔上,飞廉怔怔抱着老人的尸体,感觉全身的血在一分分冷下去,就在他逃离白塔的那一瞬,那只巨大的金色飞鸟撞到了白塔的顶端——刹那间,可怖的力量毁灭了一切,犹如最华丽的烟火绽放,伫立了七千年的伽蓝白塔在巨大的烟尘和火光中倒塌,一切分崩离析!
      云焕的眼睛一瞬不瞬,死死地盯着正前方,将毁灭的一瞬看在了眼里。虽然没有说一个字,眼底却流露出可怕的狂喜之光,紧握着金座扶手的双手微微颤抖。
      撞击的瞬间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力和快感,他睁着眼睛直视毁灭,直到迦楼罗停下。
      “哈哈哈哈!”云焕终于忍不住狂笑起来,无法掩饰心里的得意与酣畅——是的,他做到了!这个该死的、死气沉沉的帝都,终于被他一扫而空!让毁灭来得更猛烈一些,狂风暴雨似地清洗一切罪恶吧!
      ——我,一个都不宽恕!
      迦楼罗撞向白塔的一瞬,天上地下,无数人同时看到了历史转折处的一幕。
      伫立千年的伽蓝白塔轰然倒塌,巨响回荡在天际,如滚滚春雷绵延不息。整个帝都仿佛正在进行一场盛大的烟火表演,光华夺目,斑斓纷呈,令人目眩。
      然而,那却是一场血与火的死亡盛宴。呼啸声响彻夜空,帝都上空一片辉煌,坠落燃烧的征天军团映照着漆黑的天宇,不停有风隼拖着火光长长坠落,宛如一颗颗流星,不知有多少生命在刹那间湮灭。
      那仿佛是灭世的景象,昭示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夜空里破军星光芒大盛,血红色的光黯淡了其他所有星辰。在云焕的驾驭下,迦楼罗就仿佛一枝金色的利箭,准而狠地将象征着权力的白塔生生拦腰截断——云荒从此没有了“心脏”。一切,仿佛回到了开天辟地的最初,那个天下动荡、群雄逐鹿的年代。
      “沧流九十二年,天下动荡。白□□,破军曜,海皇归,帝王之血重现人世。将星云集、神魔聚首;腾蛟起凤,光摄九霄。或曰:开天辟地以来,未尝见此异况也。”
      那一夜过去后,千年倥偬,云荒的史书上犹自留有那样的记载。
      新的天地在动荡中开辟,烽烟燃遍云荒。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唯有讲武堂内那一面七杀碑依然伫立,杀气冰冷地闪耀,令人不敢直视——只不过短短百年,上面密密麻麻的“杀”字仿佛又要破开封印,重新扑回人世!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谁役牲灵牧?谁布生死局?
      天翻地覆从今始,一夜风雨满云荒。这一夜,对帝都所有人来说,都漫长得如一个醒不来的噩梦。冰族人以为纵横云荒无所不胜的征天军团,在一夕之间遭遇了惨烈的损失,九天九部八百多个精英战士只有五百不到生还。翌日清晨,一夜激战过后,迦楼罗金翅鸟腾空出世,震惊了帝都上下,破军少将云焕从迦楼罗内走出,曾因酷刑致残的身躯依旧轻捷矫健。清晨的日光给他披上了纯金的铠甲,他站在迦楼罗巨大的金色翅膀上,俯瞰着帝都下举头仰望他的民众,脚下是成为废墟的伽蓝白塔。
      他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抬手指向九个方位,迦楼罗便随之呼应出九道金光——落地之处,万物皆成齑粉。那样可怕的力量令所有帝都的贵族胆寒心裂,不敢仰望。
      最后,当他将手指转向、冷然指向脚下大地的时候,所有仰望的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呼,浑身颤栗地跪倒,齐齐匍匐在他的脚下。
      “破军,破军!”惊惶的声音响彻天际。
      所有人都明白,只要那个九天之上的人一弹指,这个帝都便会立时灰飞烟灭!
      “屈膝于我,”迦楼罗发出了巨大的声音,低沉而威严,“便得平安!”
      在这样骇人的毁灭力量下,成片的人群仓惶跪下,满眼看去,整个帝都的街道上都是匍匐着的人的脊背。
      然而,在满地匍匐的人群中,只有一个长身如玉的身影傲然直立,直视着九天上披着金光的人——带领军队交战完毕的飞廉站在大地上,凝望着宛如天神一般的云焕,九天之上,那人也在看他。
      四目隔着云霄遥遥相望,似有千言万语,又仿佛再也无言。
      此刻这个立于九霄云上的人,再也不是昔日冷漠却温柔的恋人,而是一尊从尸山血海里踏过、历经了修罗地狱,一步步登上这九重天阙的杀伐之神!
      飞廉的目光如霜如刃,脸色苍白得吓人,却无半分畏惧退缩之意。
      ——虽然眼下绝不是他的对手,但只要我活着一日,就绝不会让云焕将整个帝国拖入毁灭的边缘,绝不会让云荒因为他而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飞廉沉默,他身侧的战士便也沉默。那些人脸上露出敬畏和迟疑交错的神情,看着自己的将领——飞廉在军中多年,出身高贵性格温和,待下属恩威并施,所以素来深孚众望。即使此刻,在如此剧变来临之时,一部分战士依然信赖并服从他,不敢立刻倒戈向云焕称臣,等待着他的决定。
      “云焕……”飞廉垂下眼轻声喃喃,语声低沉而哀伤。然而他的软弱转瞬即逝,心底哀恸悲切的灰烬里蓦地迸出点点火星,迅速燃烧成烈火。他紧握了拳,霍然转身,毅然决然,“我们走!去叶城!”
      九天之上的人凝望着大地上那个决然离去的身影,眼底眉梢俱是冷硬,连呼啸而过的风都仿佛染上肃杀的气息。
      “主人,要拦下飞廉少将么?”仿佛察觉到主人的心意,迦楼罗之魂叹息了一声。
      云焕沉默不语,眼神瞬息万变。就在他失神的片刻,飞廉已经敏捷地跳上一架比翼鸟,银色的影子呼啸而起,迅捷地向着南方掠去,消失在帝都天际。
      “放他走。”直到比翼鸟消失不见,云焕才沉沉开口,“飞廉之于我,总是与旁人不同,我要他心甘情愿地回到我的身边。至于其他人……”他的语声骤然转厉,“逆天之人立死跪亦死!”
      话音刚落,迦楼罗陡然金光暴涨,那些追随飞廉离去的战士中、去得稍微迟一些的,风隼尚未离开帝都上空,后面金色光芒便如箭般激射而来,将那些风隼连同里面的战士化成了火球!
      地面上的人惊惧交加地抬起头,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火球坠落,不由失声惊呼。
      “低下你们的头!”金光忽然在他们头顶大盛,迦楼罗发出巨大的声音,响彻帝都上空,“有罪的人啊,怎可用你们污浊的眼睛来仰望我!在我面前,低下你们卑贱的头颅!”
      金色的光在全城横扫而过,来不及匍匐下身体的人转瞬惨叫着倒地,血流成河。邪恶令人颤栗,而力量却又令他们仰视,无法控制让双膝软弱地下跪。
      “破军……”将脸贴在冰冷的地上,所有人都在心里颤栗着念着这两个字。
      “沧流九十二年,破军出世。云焕少将控迦楼罗翔于九天,风云动荡,三军九部皆悚然,束手阶下听命。惟飞廉少将抗之,率部独出帝都,与巫罗会于叶城。”
      ——许多年后,史书《沧流纪》里还存留着这样的一段记载。
      那是一个风云激变的深夜,云荒的命运在日出后发生了巨大的转折。破军横空出世,迦楼罗扶摇九天,白塔被撞断,整个元老院被摧毁,沧流帝国征天军团第一次分裂。
      飞廉少将率部众离开帝都,于叶城与十巫中仅存的巫罗汇合。先前出城平叛的卫默和青辂在得知十巫尽数死去,帝都落入云焕掌控后,这一派出身于帝都门阀嫡系的贵族子弟便决意留在叶城,拥兵与帝都叛逆的云焕遥相对抗。
      伽蓝帝都内,维系了百年的元老院制度一夕崩溃。十大门阀潜流暗涌,各自心怀鬼胎,各方蠢蠢欲动,暗地勾结谋划,爆发只在转瞬之间。
      然而,破军行事之暴虐凌厉远远超出所有人的预想——三日之后,破军少将以“谋逆”为名,猝然对十大门阀进行残酷的清算和屠杀,三代九族,一个不赦!
      血。殷红的血宛如蜿蜒的小蛇,从堆叠的尸体下爬出,慢慢汇聚成一滩向低处流去,上百滩的血流从不同方向蔓延而来,将居中的低处汇成了一片池塘。
      这是帝都最深处的禁城,城门紧闭,杀戮声从最里面传出,清洗的规模仍在不断扩大。
      迦楼罗金翅鸟悬浮在帝都上空,严密监视着底下的一举一动。
      一条线被拉起,离地四尺。赤红色的线在七杀碑前微微晃动,有血滴下。
      “传少将命令:帝都门阀之家,女子流徙西荒为披甲人奴,男子凡高过此线者,一律杀无赦!”
      有一人却是例外——那个不满四尺的侏儒酷吏,此时正被季航压着,匍匐在云焕脚下。云焕踩着辛锥灵巧的双手,微微冷笑,渐渐加重力量,咔嚓一声,有骨头断裂的清脆声响传来,辛锥嘶声长号,整张脸扭曲得可怕。
      “我记得你可以把骨节全部敲碎却不损皮肤分毫,我本来想原样还给你的,可惜啊,我好像没有这种本事。那么,我要怎样将‘痛苦’发挥到极限却又暂时保留那些人的贱命呢?要怎样才能把我遭受过的这一切原原本本还给他们呢?”
      他俯下身,用靴尖抬起侏儒的脸,忽地用一种极具诱惑和黑暗的语调,轻而缓地开口:“听着,辛锥,我可以不杀你,也不折磨你……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辛锥抬起满是血污的脸看着这尊杀神,求生的本能让他顾不得任何廉耻,眼里混合着恐惧、哀求和卑微的乞怜。
      云焕转过身,抬手指向七杀碑前那些门阀贵族,眼里忽然金光大盛——
      “那些家伙都是门阀里最尊贵的嫡系。你,替我把我所遭受过的一切全都还给这些人——一分也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绝不能让他们在半途中死去……
      “他们能活多久,那你也能活多久!”
      肃清叛徒的刑场就被设在讲武堂,七杀碑下伏尸万具,尸体按照家族被分开堆放,渐渐堆积成山。
      云焕漫不经心地看着,忽然间仿佛想起什么,转首问身侧的季航:“听说你在巫彭手下多年,却数次该升不升?”
      “是。”季航垂首,“属下只是巫姑一族的远房庶出之子,身份并不高贵,能力也不出众,所以……”他顿了顿,缓缓道:“若非少将愿意不计前嫌提携,属下恐怕一生都无出头之日。”
      “识时务者为俊杰。”云焕微微颔首,冷笑,“那么,有想过自己当族长么?”
      季航霍然抬头,眼中有一掠而过的光:“属下不敢。”
      “不敢?”云焕眼神如电,盯紧了他,“庶出就不敢当族长?那如我这样的贱民,是不是根本不该存在于禁城里?”
      “少将和属下不同。”季航低着头回答,克制不住肩膀的微微颤抖。
      “有何不同?庶出和平民就该永远成为低等人?帝王将相,宁有种乎!”云焕忽然冷笑起来,声音转为严厉,“听着,传我命令,三日之内,从铁城到内城到禁城,帝都里任何人都可以挑选一家门阀的族长一对一决斗——无论任何人,只要在决斗中获胜,就可以取其而代之!”
      “少将!”季航失声,变了脸色,“如果这样做的话,帝都会……”
      “帝都会大乱,是么?”云焕却是毫不动容,声音冷肃,“那就乱吧……就让这个帝都彻底地换一次血!总好过这样生生腐烂下去!”
      季航脸色苍白,眼里有压抑着的激动光芒,内心似在激烈地挣扎。
      “军中那些出身贫贱的战士,听到这个命令会欢呼雀跃吧?上天给了我改变整个云荒的力量,那么我也将给予所有和我一样的人改变命运的机会。”云焕淡淡道,“季航,我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成为我这样的人。或者,一辈子寄人篱下。”
      季航没有回答,单膝跪地行了一礼,随即退下。
      杀戮还在进行,惨叫声渐渐听得耳闷,云焕转身退入内堂休息。讲武堂还是昔年的模样,他找到昔年坐过的位置,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闭目养神。风从窗缝里吹入,发出如缕的声音,血腥味浮动。帝都变乱一起,连讲武堂都关闭了,学生教官星散流离,这间教室也是空空荡荡——那些英姿勃发的同学少年,如今都去了哪里呢?
      “云焕,云焕,快起来!”朦胧的睡意里,他听到熟悉的声音,“上骑术课了!”
      是飞廉!
      懵懂之间,他忘记了时光的流逝,仿佛自己还是个十几岁的青葱少年,雄心勃勃地进入帝都的讲武堂,被那个婆婆妈妈的同窗舍友催促着睁开眼睛,心里还想着今日的功课是否温习完毕,操练是否快要到时间。
      他缓缓睁开眼,赫然看到的是一片血红!
      “云焕,快来啊,要迟到了……”飞廉站在他面前,语气诡异森冷,颈上皮肉翻卷,一道狰狞可怖的伤口赫然在目!鲜血汩汩涌出,伸过来的手也是残缺不全,“云焕,快跟我来,要迟到了……”
      飞廉!怎么会这样!
      他猛然踉跄后退,桌椅被狠狠推倒,在空旷的讲武堂里发出重重的响声。云焕在座位上猛地睁开双眼,急促地喘息,金色的眸子里浮动着杀意和死气。
      “睡醒了?”课堂深处,忽然有人开口。
      他从噩梦中醒来,转过头,看到门旁站着的戎装青年——那样熟悉的脸,正浸在门外的斜阳下,平静而宁和,仿佛和外头的杀戮毫不相干。
      “承训?”他从胸臆中吐出一口气,看着对方,带着些微的怀疑,“你……怎么在这里?”
      “我当然在这里。”承训笑着走了进来,顺手将倒了的桌椅扶正,讲武堂的双头金翅鸟徽章在衣领上闪亮,“别忘了我是讲武堂的教官,不在这里,还能去哪里?”
      云焕点了点头,蓦然回忆了起来:承训是他在讲武堂时的密友,也是同期同窗中唯一知晓他与飞廉关系的人,虽然也算巫即一族,可他家那一支早已势微,除了一个门阀的头衔没有任何背景。在出科后,虽然没有像平民同窗那样被发落到属国去戍边,却也无法进入军中地位最高的征天军团。因为空手搏击成绩惊人,他被留任在讲武堂里担任校尉教官——一个不咸不淡无关紧要的职位。
      沧流帝国等级森严、派系斗争复杂,加上征天军团军务繁忙,所以,在荣膺少将后,云焕已许久不曾和这位昔日的同窗及挚友来往。
      “外面血流成河,你倒是睡得着。”承训走了过来,叹息着摇头。
      “在我流血的时候,他们也睡得很安稳。”他冷笑。
      承训走到他身侧,轻轻叹了口气:“云焕,我知道很多人对你不起……可是,你也报复得够了,收手吧。”
      “收手?”他忍不住冷笑,“凭什么收手!那些人还没死绝!”
      “收手吧……再杀下去,帝国元气大伤,只怕要一蹶不振,引来外敌入侵。”那个同窗依然好言相劝,仿佛丝毫不惧怕这个令举国震慑的魔君,“何况,你不顾忌旁人的死活,难道也不顾忌飞廉的感受了么?你杀的都是与他血脉相连的族人,你让他情何以堪?”
      “飞廉是飞廉,他的族人算是什么东西!那些人为着荣华富贵逼迫他联姻的时候,又何曾顾及过他的感受!”云焕的声音带了暴怒的杀气,顿了顿,他看向对方,“对……那些人就是逼着飞廉与你们巫即一族联姻啊。”他的眼里露出一丝冷笑,“好吧,承训,念在往日情分上,我给你一个高升的机会——你回去把现在族里的当家人杀了,我立刻让你当上巫即一族的族长!”
      夕阳从窗间照进来,承训沐浴在柔和的金色光线下,忽地笑了一笑。
      “不。杀亲人求生,我是做不到的,你还是把这个拿去吧。”
      ——他忽地伸出手,摘下自己的头颅,就这样捧在手上递了过来!
      云焕霍然一惊,下意识避开那个还在说话的头颅,“啪”地一声,撞倒了背后的桌椅,整个身子猛地一震,真正地醒了过来。
      “承训!”他低低唤了一声这个名字,仿佛有什么在心底猛然苏醒过来。他想起昔日的种种,霍然起身,疾步走出堂外——外面的屠杀还在继续,几大门阀遭到了族灭的惩罚,尸山的高度还在增加。那些血在讲武堂前汇聚成血池,黑红色渐渐凝固。
      看到破军少将从堂内走出,所有战士纷纷停下手,恭谨地行礼。金色的迦楼罗在他头顶回翔。
      “巫即一族的承训呢?”他厉声问身侧正在执行死刑的战士,“把他找出来!”
      那名战士疾步跑出,在人堆里走了一个来回,旋即回来单膝下跪:“禀告少将,已经找到承训校尉了,在这里。”
      战士托起了一颗刚斩下不久的头颅,手上血迹淋漓。
      已经死了?!方才他在梦里见到的承训,原来已经是……那一瞬,云焕情不自禁地到退一步,几乎以为自己此刻还在梦魇之中,恍惚觉得承训的人头还会再度开口说话,苦苦劝他收手。
      然而,那颗头颅已经失去了生气,闭目无言,面目却宁静,毫无恐惧。
      承训不在了,连他也不在了……
      如果不是自己被杀戮和报复冲昏了头脑;如果自己愿意多看一眼那些被即将执行死刑的人,这样的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一时间,云焕竟不敢、不忍再看向那颗头颅,他用手掩住脸,却发现自己的手在不住地颤抖。
      “承训……承训……”颤抖的声音从手指间逸出,泄露了他此刻的痛楚和愧悔。
      周围的战士何曾见过破军少将这般模样,个个噤若寒蝉、面面相觑,竟无人敢上前一步。
      “承训校尉?!怎么连他也……”耳边响起季航的声音,骇然而惊惶。
      云焕睁开眼,见季航脸色苍白欲言又止,不由得蹙眉:“你想说什么?”
      知道少将喜怒无常,季航垂首思忖片刻,才低声开口:“当日元……巫彭炮轰含光殿,承训校尉上前阻止,差点被巫彭军法处置。”季航时刻注意着云焕的脸色,小心翼翼地禀告,“属下还以为,承训校尉会以此向少将求情,或可免其一死……”
      季航还说了什么,云焕早已听不进去,那番话如同冰水当头灌下,将他冻住,耳畔骤然响起那日在含光殿废墟中飞廉的一席话——
      “在这帝都里,一直有人和我一样关心你……”
      心中怔忡恍惚,除了痛,除了悔,再无其他。
      ——承训啊承训,你明明知道,即使你不曾为了救我忤逆巫彭,我也不会对你痛下杀手,如今在这个世上,除了飞廉和潇,若说还有谁在我心里留下过温暖和慰藉,便也只剩下你了。
      可是你却一声不吭地走了。没有解释、没有自辩,甚至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就这样静默而决绝地随着族人一同赴死。让我永远愧疚、永远悔恨,永远无法饶恕自己此刻犯下的罪孽!
      云焕怆然失笑,上天待他太狠,这个世上,什么是他所珍视的,什么就是上天要从他手里夺走的!
      “传令下去,将承训校尉以巫即一族族长之礼厚葬。巫即一族,无论男女老幼,悉数流徙西荒,永不得出!”
      他挥了挥手,示意战士退下,心里渐渐有无法控制的烦乱,侧首看向背后那面森冷的七杀碑,碑上的文字一个接一个地跳出来,映入眼帘,仿佛魔在附耳低语。
      “除了巫即一族,其余人都给我杀!”他忽然忍不住心里的狂躁,站在碑前以剑戳地,状若疯狂,声音响彻三军,“不用斩首,统统都给我绞死!全部绞死!”
      暮色降临的时候,厮杀和哀嚎声终于低下去了。剩下的人被士兵暂时押回,尸体被处理干净,讲武堂总算显得安静而空荡。
      “再杀一日,把剩下的解决了;然后再给三天,选出新一任的族长——三日后,帝都戒严。”云焕眼底的光芒冷锐而尖利,“我要清点三军人数,确认剩下的三军是否真心效忠于我。”
      “是。”季航和其余几位将领单膝跪地,领命。
      “帝都外情况如何?”他继续问。
      “禀少将,叶城已经进入备战状况。”季航旁边的路夏抢着回答,“他们已经封闭了水底甬道,试图切断帝都的供给和联系——这几日趁着帝都内部繁忙,飞廉和巫罗在叶城修筑工事、囤积粮草,还四处游说其他驻地的军队一起反攻帝都。”
      “是么?”云焕淡淡,“看来,他……是铁了心要和我作对到底了。”
      “是。飞廉少将据说持有双头金翅鸟令符,已经频频飞往各处帝国大营,”路夏有些担忧,“属下怕他振臂一呼,各方的官兵都会被其迷惑,唯他马首是瞻。”
      “不必担忧,整个征天军团加起来,也抵不过迦楼罗的一片羽毛。”云焕不以为意,疲倦地开口,“等我清洗完帝都,自然会回头好好收拾这些不知好歹的家伙……那些敢依附飞廉、与我作对的,下场就和现在帝都的叛徒一模一样!”
      “是。”各位将领悚然低首,不敢与之对视。
      “飞廉少将自身的力量也不容小觑,属下倒是有一计,可釜底抽薪。”路夏再次开口道。
      “哦?你倒说说,怎么个‘釜底抽薪’法?”云焕瞥了他一眼,面上喜怒莫辨。
      “属下听闻泽之国曾发生大规模叛乱,高舜昭总督公然使用双头金翅鸟令符,号令当地驻军反抗帝国,巫彭派人秘密潜入息风郡首府,取来了那个叛贼的头颅,首恶一除,叛军不攻自破。若是我们也效仿此法除掉飞廉少将,那么那群乌合之众……”
      季航越听越觉得心惊胆战,想使眼色示意路夏不要再说下去,然而已经晚了——
      “唰”,一道白光闪过,血喷射而出——路夏的头颅滚落在地,脸上犹自带着不敢相信的表情,季航躲避不及,一时被热血溅了半身,脸色登时惨白。
      剑芒从手中一闪即收,云焕依旧端坐于讲武堂之上,金眸似覆上一层寒霜:“你们都给我听清楚,没有我的准许,有谁胆敢擅自动飞廉一下,我定让他一族、鸡犬不留!”
      “是……是。”那些曾经身经百战的军人抖如筛糠,不自禁地低下了头。
      古老的伽蓝帝都,血腥味久散不去。茫茫六合,杀机暗涌,天上地下,俱归寂灭。
      一个血色横溢的时代已经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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