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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狼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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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0 狼烟
入夜后的帝都,曾经繁华的街上空无一人,这里已经不再有禁军负责宵禁巡逻,显得从未有过的森冷和空荡。
沉沉夜色中,一个影子悄然出现在萧索冷清的街上,来人一袭黑衣风帽遮住了面容,在暗夜里茕茕孑立,默然回望来时的路。
风从镜湖上吹来,道路两侧无数阴影无声无息地摇晃,宛如要随风飞起。
——那,都是一排排被吊死在道路两侧树上的门阀贵族。
短短数日,巫朗、巫抵、巫礼、巫彭四族被灭,其余门阀亦是损失惨重、被杀者不计其数,整个帝都尸横遍野、惨绝人寰。
“云焕……”来人咬着牙,低低地从唇边逸出这个名字,随即便如一缕幽魂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
金色的迦楼罗悬浮在帝都上空,机舱里有女子柔和的声音,怯怯地相告:“主人,收手吧,五天之内,您已经杀了……”
“闭嘴,让我睡一会儿。”云焕漠然叱道,在金座上闭目养神。
“是。”潇不敢拂逆,沉默了下去。
“内丹炼得如何了?”片刻后,云焕疲倦地开口,“那么多的魂魄,应该够了吧?”
迦楼罗颤了一下:“差不多……所以,主人,请您不要再杀了……”
“要尽快。”云焕睁开了眼睛,看着炼炉的方向——那里,炽热的火还在熊熊燃烧,火中依稀有魂魄挣扎痛哭的声音,一颗赤红色的珠子渐渐成形。没有人知道,熔炉内正在炼着上万新死的魂魄,为这架庞大的机械提供最强大的动力!
魔之左手,可以从毁灭中汲取力量,可以在盛大的死亡里获取新的提升。
云焕结了个手印,炉中的红莲之火猛然一跃,燃烧得更为旺盛,那些不绝如缕抽取上来的魂魄在炼炉中如同冰雪消融,然后渐渐凝聚成一颗血色的内丹。
“很快就要和空桑海国开战了,必须尽快准备!”云焕低声开口,眼底有杀气,“我不信数十万人的血,还抵不过区区一颗如意珠!”
迦楼罗再度颤抖,潇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听说……听说您下令,要把帝都内所有的鲛人杀死?求求您,饶了他们吧!饶过我的族人。”
云焕遽然变色:“谁让你来求情的?又是谁告诉你这个消息?!”
潇一颤,无语,脸色苍白。
“听着,我不会饶过那天罚的一族!我会像七千年前的空桑星尊帝一样,让海国彻底覆灭!”云焕低下头,捏住她下颌,一字一句道,“潇……你是例外,但不是所有鲛人都和你一样!我曾经并不恨鲛人,他们被视为卑贱的奴隶,我自己又何尝不是铁城‘贱民’之子?物伤其类罢了,我甚至对复国军的右权使怀有一丝敬意。可也正是你的族人,在我眼前杀了我师傅——杀了我在这世上最敬爱的人。”
他的声音出奇的低沉,彷如山雨欲来的沉闷。然而这样反常的语气却让潇再也禁不住地浑身颤栗,脸色苍白如死。
“更可恨的,是她用飞廉来威胁我,令我师傅至死都怀疑我……”云焕的声音里有某种奇特的森冷,静默地渗透开来,宛如夜的黑暗在蔓延,“我无法忍受被师傅冤枉和否定,更害怕飞廉会被他们陷害落入辛锥手里,我实在不敢去想那些刑罚施加在飞廉身上时,他会如何?我又会如何?就连我自己落入辛锥手里受尽折磨时,都不曾像那一刻那样惶恐忧惧过!除此之外,她还用一颗赝品如意珠欲置我于死地!
“你说,我如何能饶过他们!我要灭了那天罚的一族!让他们血债血偿!”
云焕霍然停止了声音,他松开了捏着潇下颌的手,在雪白的肌肤上赫然留下乌青的印记,倒退两步,颓然跌入金座。
“我明白,即使我杀光了所有鲛人,我的师傅也不会回来,倘若她在天之灵有知,定会责怪我大开杀戒;可不杀,我实在……实在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潇,你明白么?”
潇长久地无语,仿佛为听到这样的话而感到震惊。
“我明白了。”许久许久,她终于发出了低微的声音,“那么,主人……就这样憎恨着,活下去吧!”
小憩醒来,已是午后。
云焕从迦楼罗回到讲武堂的时候,发现已经有好几位年轻将领簇拥在堂下等待,个个手里提着滴血的首级,相互交头接耳,神色又是紧张又是兴奋。
他只看得一眼,唇角便露出一丝笑意——那道命令传得真是快……这些获得出头机会的年轻人看来已经等不及,在昨晚就迫不及待地回去对自家族长动手了。
“少将!”看到他下来,所有人都单膝跪地托起首级,“我们完成了您的吩咐!”
“哦……动作很快嘛。”云焕看着那些一夕叛逆长辈的年轻人,冷笑,“很好,那么你们现在就是当家的族长了——那些人以前所有的权势金钱美人,全部归你们所有!”
“谢少将!”那些年轻勇武的战士满脸喜悦,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不过,”云焕阖上眼,轻声吐出一句话,“你们也要能活过这三日才行。这几日,肯定会有更多更年轻更勇武的人要求同你们决斗,多去你们目下的地位。”
所有人在瞬间沉默下去,倒吸一口冷气。
“退下吧。三日之后,再来确定各族新族长——”破军挥了挥手,森然,“祝你们平安。”
那些刚刚割了首级的年轻战士纷纷往外走,眼神之间已经带了深深的不安和杀意,彼此之间更不发一言。在所有人退下之后,云焕叫住了最后一个,冷冷开口:“季航,你怎么是空手来的?”
季航单膝跪下,不敢抬头:“属下无能。”
“哦?”云焕倒是有些意外,颇为玩味地看着他,“那就是说,你昨晚没杀她?”
“是。”季航低声。
“为什么?”云焕眉头渐渐蹙起,隐有怒容,“你竟敢不听从我的命令!”
“属下试过,可实在……下不了手。”季航脸色苍白,低首跪在他面前,声音嘶哑。
“你下不了手?”云焕低头看他,声音中的怒意在一分分积聚,“宁可不要权势不要地位,宁可违抗我的命令也不愿动手杀她?”
“是!请少将降罪!”季航叩首,觑准时机,鼓足勇气轻声道,“属下知道,少将心里一直深藏一人,即使他不愿臣服于您,您依然不惜一切维护着他。少将的这份心意,属下感同身受,因为在属下心里,也有宁可放弃所有也不愿伤害和毁灭的东西。”
云焕霍然抬眼,冷冷逼视着季航,眼里一瞬间焕发出极其可怕的光亮。
季航不由自主地住口,感觉全身的血液几乎冻结,脑海一片空白。他深深俯首,等着雷霆一怒的爆发,然而对面的云焕却出乎意料地沉默下去,抬头望向天际,眼里愤怒的火光一点点熄灭。
“算了……就这样吧。”云焕居然没有再追究,只是长长吐了口气,“满地血腥,难得你还能保留这一份本心不灭——听着,三日后,我要集合三军举行大典。季航,我升你为少将,统辖禁军。”
什么?季航诧异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拂逆了破军,居然还能得到这样的优待。
“你退下吧。”云焕抬手支颐,声音疲倦。
三日后的清晨,禁城中传出停止杀戮的金柝声。在那金柝声响起的时候,整个禁城爆发出了哭泣和欢呼,所有幸存者的情绪都在刹那间崩溃,因为恐惧和喜悦而难以自已。在禁城城门重新打开的时候,外城的人都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发现从内城流出的水早已被染成血河。
那一场大清洗里,禁城十大门阀几乎被屠杀殆尽,禁城为之一空,嫡系贵族从此一蹶不振。
取而代之的是庶出和平民的迅速崛起——三日里,除了被驱逐出帝都的巫即一族外,其余九大门阀经过惨烈的洗牌重组,分别诞生了新的族长。原本养尊处优、耽于享乐的嫡系遭到了无情的淘汰,趁着这千载难逢的时机,年轻勇武的新一代对族里的长老拔剑相向,仿佛无数只猛虎野兽破笼而出,打破了门第和血统的禁锢,一举夺到了这个帝都的大权。
破军在高塔上对着九位胜利者举起手,邀请他们登上白塔。在新族长齐齐跪倒,宣誓效忠新主时,整个帝都爆发出了欢呼,响彻云霄的声音里带着颤栗——不知是因为激动,或是恐惧。
沧流历九十二年,九大门阀聚于白塔之上,公推破军少将为帝国之主,统领三军九部,总揽军政大权,彻底取缔元老院制度。自此,帝国上下改称其为“少帅”。
云焕在动荡中登上了沧流帝国的最高位。即位后,以雷霆手段迅速采取一系列措施:
第一,推倒内城和禁城的两道城墙,帝都内外从此融为一体、再无隔阂禁锢,铁城百姓可自由出入禁城,不受任何拘束。同时,下令取消门阀等级制度,焚毁所有宗谱家书,各方用人评定不得再以血缘门第为标准,凡有再提“门第”、“嫡庶”者,杀无赦;
第二,清点三军,废黜原来按照血缘和门第分封的职位,重新按照实力和战功评定战士军衔,提拔出新一批的年轻战士,分别任命为征天、镇野和靖海军团的将领;
第三,重开讲武堂,从幸存者中重新征集人手,训练新战士,尤其鼓励铁城中的平民踊跃报名参军。
剧烈迅速的变革给这个动荡的帝国带来了阵痛和新的气象,待帝都内部种种斗争基本平息、新的权力分配形成之后,破军少帅集中精力制定对策以抵御拥有强大力量的空桑和海国,经过半年养精蓄锐、厉兵秣马,沧流历九十三年正月,破军少帅掉转矛头指向帝都之外,开始着手平定云荒大□□处燃起的狼烟烽火。
平乱的首战,便是叶城。
为了击溃以飞廉为首的抵抗力量、夺取对帝都而言至关重要的陪都,打通对外的水底甬道,云焕调集征天军团半数以上的兵力攻向叶城,从空中包围了这座云荒最繁华的城市。同时,镇野、靖海军团也分别从陆路和水路加以支援。
一时之间,叶城上空战云密布,连日光都不曾透入一丝一毫。
城中枕戈待旦、紧张备战。然而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云焕并未立刻轻启兵端,反而下令征天军团围而不攻,将兵力转向叶城周围,连续拔掉护卫叶城的四个重要屏障,从而使叶城完全暴露于兵锋之下,并派军日以继夜地在叶城外挖掘长壕二道,内壕用于围困叶城,外壕用于阻挡援军。
云荒最繁华的陪都此时孤悬一地,陷入危急之中。
城内主管事务的巫罗与领兵的飞廉少将商议,采取战时的紧急措施,派兵接管原本属于商会管理的一切事物,统一调配粮食布匹等物资,以免城中陷入混乱,副将狼朗率万余人进驻叶城外城,同时派人联络云荒各地的帝国驻军,积极准备迎战。
“少帅,围城已达半个多月,如今是否可以进攻?”冷月下,季航望着长久不语的统帅,忍不住开口问道。
“不。”云焕只是摆了摆手,“继续围。”
诸位将领面面相觑,却不敢作声。
“可是,现在各地援军被飞廉少将召唤,已经陆续赶来增援,再下去我军的粮饷恐难以为继,以属下愚见,攻占叶城应速战速决!”最终敢于开口的,还是最受器重的季航,他小心觑着云焕的神色,迟疑着继续说道,“若少帅是顾忌到飞廉少将的安危,不如……”
“闭嘴!”云焕忽地蹙眉,声音里透出不耐烦的杀气,“大敌当前,你以为我或是飞廉会轻重不分、只顾念儿女私情么?少在这儿自作聪明!”
季航脸色一白,不敢多言。
“非要我说透么?一群蠢材!”云焕重重拍着座上扶手,厉叱,“叶城算什么?我如果要打,一夜之间也就攻下来了!我摆出那么大阵势、一直围而不攻,你们以为我只是顾忌飞廉才摆架子恐吓城里那群小猫小狗么?”
左右将领均是一震,却不敢接口。
“叶城不过是一个饵。我是要看看,在云荒上敢和我作对的人到底有多少!”云焕咬着牙,低低吐出几句话,“让他们都来增援好了——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倒省了我到处奔波一个一个地解决了!”
诸位将领恍然大悟,纷纷俯首:“少帅英明!”
云焕冷笑:“说穿了才明白,已是蠢材!飞廉是个聪明人,肯定比你们早明白这一点。我估计此刻的他也急着想突围而出吧?可惜啊……如果兵力对等的情况下,他尚可和我一战,但如今……”
“传令川胤少将,这几日加倍小心,绝不可将包围圈松懈分毫。”云焕转头下令,“叶城内的军队可能会趁夜试图突围——外壕阻挡援军,内壕扼守叶城,丝毫不能松懈,绝对不能让他们汇合!”
“是!”新晋的将领们齐齐俯首,第一次对这个以篡位夺权而登上绝顶的暴君有了由衷的钦佩——破军少帅和飞廉少将在军中向来被誉为双璧,原来,真的不是徒有虚名。
待少帅交待完所有军令,众人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行礼鱼贯而出,唯有一人立住了脚。
“少帅,”留下的还是季航,待所有人都退了才迟疑着开口,“叶城之战一触即发,到时刀剑无眼,当真无须顾及飞廉少将?”
“不必!他与我在军中齐名多年,你以为只是浪得虚名么?”云焕揉了揉眉心,疲倦地低语,“叶城之战,就让他放手一搏,我若是因为顾惜他不尽全力,那才是大大辱没了他!”
云焕侧首看向暮色初起的镜湖彼端——那个繁华富庶的城市,此刻在薄暮中燃起了万家灯火,宛如一颗点缀在湖上的明珠。
他的唇角微微扬起。
——飞廉,这一战之后,你的军队将彻底溃败瓦解,再无力与我抗衡。到时,无论你愿意与否,我都会将你带回帝都,再不会让你离开我。
我以破军的名义起誓!
沧流历九十三年三月十七日,午夜,叶城会战正式爆发。
同为帝国双璧的飞廉少将及时洞悉了云焕以叶城为饵、吸引四方兵力赶来并加以分别消灭的意图,决意不再拖延,于当夜率领两万兵马进至叶城外围,率先开战,逼近围城的征天军团控制线。此时,由云荒各地赶来的帝国军队也已经云集,由驻守赤水的齐灵将军率领,亲临叶城城下。
一时间,叶城外围各路大军云集,形成了层层的包围与反包围的战线,犬牙交错,形势极为复杂。
双方都意识到叶城会战是一场生死存亡的搏杀:如果飞廉的帝国军失败了,那么平叛就失去了最主要的中坚力量,十大门阀将彻底消亡;如果云焕失败了,不仅伽蓝帝都将会陷入包围成为一座孤城,更重要的是飞廉一旦突围和各地援军汇合,将会极大程度地撼动新诞生的帝国政权。
双方仿佛都横下了一条心,必欲死争叶城。攻城战斗于午夜打响,战火映红了叶城的天空,隆隆的炮火震得大地动摇,城里所有百姓都彻夜未眠,收拾了细软,阖家躲进地窖不敢外出,惊惶地探头观望战况。
金色的迦楼罗悬浮于帝都上空,任凭战云翻涌,依然一动不动。无数魂魄正在被无形的力量抽离出死亡的躯体,吸入迦楼罗的底舱——魔之左手正在从死亡里获得力量,战火越蔓延,魔的力量就越壮大,很快,他在这个云荒大陆上便再无敌手。空桑、海国……他定会逐一击破!
黎明到来的时候,一夜猛烈的厮杀终于暂时平息。
飞廉率军苦战一夜,终于在对方固若铁桶的包围圈中硬生生撕开一个口子,与齐灵将军的援军汇合。他从比翼鸟的舱室里走出来,感觉全身都是汗水和硝烟的味道,落地时几乎有虚脱的恍惚。战斗刚结束,他便收到巫罗的传唤——星海云庭的复国军海魂川驿站被连根拔起,抓到几个复国军奸细,请他回去一并审问。
战事骤起,一切从权。叶城顿时从一个繁华商都变成了战时指挥处,十巫中最后幸存的长老巫罗成了最高指挥者,他的府邸也变成了临时的军机处,平日醉生梦死穷奢极欲的地方,此刻充斥着烽火的味道。
门在身后阖上,房间里便重新陷入了昏暗。飞廉独自走入黑暗的房间,听到有人在帘幕背后细微地呼吸,声音急促而凌乱——血的腥味弥漫在房间里,伴随着另外一种他熟悉的味道。飞廉的眼神在黑暗里急遽地变化着,拂开了垂落的帘幕,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并没有点灯。
黑暗里,他感觉到角落里有人簌簌动了一下。
“不要害怕,是我。”他在黑暗里俯下身,按住那个尝试挣扎的影子,轻声唤出对方的名字,“湘。”
那个黑影瞬间全身一震。仿佛也认出了前来审问她的冰族军人是谁,她开始微微地颤抖,黑暗里碧色的眼睛闪烁着复杂的光——两个人就这样在昏暗的室内相对静默,不发一言。
“飞廉?”长久的沉默后,对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难听。
“是我。”他叹息了一声,直起身来到桌边燃起了灯。光线明灭映照着他的脸,征天军团的少将转过身来看着自己曾经的鲛人傀儡,眼神复杂莫辨,“好久不见了……没想到还能在这样的情况下遇到你,湘。”
然而,话音未落他就惊在当地——那是湘?那……那竟是湘?!
蜷缩在角落里的那个鲛人已经不成人形,全身上下没有一寸肌肤完好,仿佛一个在地狱火焰里挣扎呼号的幽灵!更可怕的是,那些旧伤之上,又层层叠叠布满了新的伤口,血肉翻卷,形态可怖。
地上的人哑声苦笑:“难为你还认得出我。”
飞廉惊住,半晌才缓缓苦笑:“不,让我认出你的,是你身上涂的润肌膏的味道。”
湘不易觉察地震了震——很久以前,在她作为云焕搭档离开上一任主人前往砂之国时,眼前这个人曾把一盒防止肌肤开裂的药膏给了云焕,千叮万嘱,要他一路照看好这个傀儡,当时她坐在破军的身侧,将字字句句听入耳中,虽然脸上装出一副傀儡没有神智的漠然模样,心中却起了极大的波澜。是的,在所有沧流军人里,在她所有的“主人”中,唯有他与众不同。
那时候,她早知道这一趟西荒之行之后,她将再也不能回到他的身侧。她出卖了他,伤害了这个唯一善待她的人,只因为他们分属不同的阵营,必须不择手段地对抗——在背弃他时哪怕再不忍再痛苦,她都没有丝毫犹豫,百年来的出生入死,已经让这个最强的女战士心如钢铁。
然而,却未曾料到宿命居然给她留了一线生机,让他们再度于此地相逢。
那一瞬间,复国军女战士的眼里倔强不屈的亮光黯淡下去,低头不敢看他。
“湘,我以为你死了……”飞廉低声叹息,“云焕回到帝都后汇报说你是复国军安插的卧底,试图盗走如意珠,结果在逃离里死在了赤水里。”
“呵,”湘忽地发出冷笑,“他隐瞒了很多东西。”
“我知道,”飞廉摇了摇头,“后来元老院发觉如意珠是赝品,事情就急转直下了。”
“如意珠?”湘忽地冷笑起来,笑声嘶哑可怖,“你知道你们拿到的如意珠是什么麽?”她霍然抬手指向自己空洞洞的眼眶,神情骄傲而决绝,“其实是这个!”
飞廉怔住,看着那空洞洞深陷的眼睛,脸上露出震惊和怜惜交织的神情。
“湘,何苦?”他叹息,“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
“你不会明白!”湘看着他,独眼里露出讽刺的笑来,“飞廉少将,巫朗一族的公子!从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你,当然不会明白一个鲛人的感受!——对我们来说,无论做人还是做鬼,都要比给你们当奴隶强!”
“所以就可以肆无忌惮地背叛和利用别人么?”飞廉霍然转身,目光雪亮,“就因为我是冰族,所以我的感情在你们眼里便不值一提,可以由得你们欺骗践踏,是么?!”
湘被他的语气镇住,抬眼看他——飞廉的眼里有深深的失望和落寞,那是被最亲近信任的人背叛后的苦痛。
“寒洲的事情……你知道了?”许久,她才轻声问了一句。
飞廉短促地低笑了一声,不再作答。
湘在黑暗中绞紧了手指,低下头去,感觉手指微微颤栗——复国军勇敢无畏的女战士,第一次有了不敢直视别人眼睛的时候,只在黑暗里沉默。
“杀了我吧。”她终于开口,“我什么也不会招供的。”
飞廉没有说话,回头看着被毒素侵蚀得惨不忍睹的人——显然方才巫罗又提审过一次,陈旧的伤痕上又遍体绽开了血淋淋的新伤口,令人目不忍视。飞廉沉默片刻,只是叹了一口气:“巫罗都没能令你开口,我又能把你怎么样?”
那样无可奈何的温和语调,却让湘颤了一下。
“对不起,飞廉。”她喃喃低语,独眼里忽然浮现出泪光,“是我们对不起你,可我却不会为我的所作所为忏悔,如果让我重新选择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破军太狠了,若要对付他,就只有比他更狠!”
飞廉回过身,看着战云密布的天空,低声:“湘,我痛心的,并不是你和寒洲背叛我——一个民族反抗另一个民族,无论用什么手段其实都可以原谅。只是……”飞廉看着远处帝都上空的隐隐金光,叹息,“只是,我憎恨我自己,是我亲手把一个奸细送到了我最爱的人身边去,葬送了他原本光耀的前程,葬送了我们之间的感情,也葬送了整个国家。”
整个国家?湘一震。原以为自己会在遇见海皇、教辅如意珠之后安然死去,没想到却奇迹般活了下来,这段日子她一直被秘密安置在星海云庭的海魂川密室,根本不清楚在这短短几个月里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焕……难道没死?”她迟疑着开口,“元老院难道没有处死他?”
飞廉微微一怔,回过头来看着她:“原来你居然还不知道。”
他苦笑起来,那个笑容越来越深刻,最后几乎变成一种悲凉而沉痛的叹息:“你不知道云焕变成了怎样可怕的人,你也不知道帝都眼下变成了怎样的情况——”他看向她,声音渐渐严厉,“湘,你一手开启封印,释放出魔物,却居然至今不知道后果?!”
湘在他的语声里渐渐颤抖,喃喃:“你……你说什么?”
“我说,与你的计划相反,云焕他并没有被处死,”飞廉俯下身,凝视着她的眼睛,声音里带着某种痛苦,“他活下来了!承受了无法想象的苦难,活下来了!”
“他活下来是为了报复,你明白么?报复你,报复背弃他的国家,也报复出卖他的那个民族!”飞廉的声音渐渐凌厉,伸出手握住了湘单薄的肩膀,“你可曾预想过他今日变成了怎样的一个魔君!你可曾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湘,整个云荒都会因此卷入空前的战火!”
湘的呼吸骤然急促:“怎么会?连你……连你也阻止不了他么?”
飞廉眼神微微一闪,没有回答。感觉那具残缺的躯体在掌心里颤栗,他的声音不由得软了下来,叹息:“湘,我相信你最初的意愿也并非如此。”
湘默默地点了一下头,仿佛被他的气势压住,态度软了下来。
“我想请求你一件事。”飞廉握住她的肩膀,低声开口。
湘下意识地往后靠了一下,警惕地看着这个沧流军队的少将,紧紧抿起了嘴角。
“湘,你知道这一次帝都的大屠杀里,我失去了多少族人和朋友么?对如今的我来说,要遏制云焕的心和你复国的信念一样坚定!”飞廉凝视着复国军女战士,声音平静,“所以,湘,我只求你做一件不损害你族人和国家的事,请你务必帮我。”
湘沉默着,心里铁一样的防线松了一线,终于嘶哑开口:“什么?”
“告诉我,在西荒砂之国,究竟发生了什么?”飞廉的语声沉郁而急切,“那里发生的事,没有人比你更清楚,请你务必告诉我!”
湘神情复杂,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悔恨和软弱的神色,她抬起手掩住了脸,哽咽:“飞廉……我、我可能真的杀错了人!”
三月里已是吹面不寒杨柳风,飞廉独自立于院中,微微感到恍惚,湘的声音低哑而缓慢,沧桑如砂风呼啸,在他的脑海里久久回荡。
他与云焕相恋多年,云焕不愿提及过往,他便不问,以致他竟从不知道在云焕的生命里有“空桑剑圣慕湮”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他忽然自嘲地笑了笑。
——云焕,我们相恋多年,但,我们真的了解彼此么?
“飞廉少将。”身后靴声橐橐,副将狼朗匆匆赶来向他汇报昨日战况,“昨夜我们虽然伤亡惨重,但幸好白天里他们没有再进攻。”狼朗简要叙述着,眼睛却看着帝都方向——那里,白塔已经拦腰折断,但是万丈高空上却有一片金色的浮云停驻。
在那架几近于“神”的可怕机械面前,叶城的区区几百架风隼和数架比翼鸟如何能与其抗衡?
“为什么迦楼罗还没有出动?”飞廉低声,眼里有着某种担忧,“难道是因为驱动迦楼罗的力量还不够一击即成?”
“破军不会在叶城之战里出动迦楼罗的,迦楼罗所到之处,万物皆成齑粉。破军不会冒这样的风险,因为他的目的不是夺城或毁城,而是旨在翦除反对势力,让你在绝境中孤掌难鸣,最后只能臣服于他。”狼朗凝视着眼前俊雅温和的年轻将领,逐字逐句道,“飞廉少将,你是破军在这世上唯一顾忌的人,也是他唯一的软肋。”
飞廉霍然转首,惊愕地望着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军人:“狼朗!你……”
“我曾是巫彭元帅的直属战士,所以对少将你和破军之事也略知一二。”狼朗神色不变,语声平静,“若有冒犯少将之处,还请少将见谅。”
“算了。”飞廉摇了摇头,苦笑,“原来,我们终究是谁也没能瞒住。”顿了顿,他叹息着开口,神色黯然,“即便他不出动迦楼罗,也不代表他就会对我手下留情,就在元帅被杀的那一晚,他……”
仿佛是记起了某些痛苦的回忆,飞廉的声音骤然哽住,喉头滚动,再也说不下去。
“可你毕竟在他手下全身而退,还率部离开了帝都。”狼朗声音冷定,“况且到目前为止,破军从未下过对你不利的命令,只是要将依附于你的势力一一拔除。”
“所以,只要有你所在之处,破军多多少少总会有些顾忌,眼下叶城无险可据,又被破军率兵重重包围,绝不可久留!”狼朗目光灼灼,断然道,“请少将带领我等尽早突围!”
飞廉垂首,似陷入沉思:“突围之后,我们又能去哪里?”
狼朗的眼神凝聚,一字一顿吐出答案:“空寂大营。”
“空寂大营?”飞廉一怔,豁然开朗,“是了,那里有天险可守。”
湘方才的话语又回荡在耳边,激起连绵的幻象——冥冥中他仿佛可以看见那个冷漠的恋人在漫天风砂中崩溃,那座石门背后的幽冷泉水里,埋葬了他孩提至少年时期如母亲一般的关怀和温暖。
初起的暮色中,征天军团的少将转过身,面向西方尽头低喃——
“古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