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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破军 ...

  •   Chapter5 破军
      含光殿位于伽蓝帝都的皇城东北角,这里一贯是历代圣女居住的地方——除了在白塔上侍奉智者大人之外,每一任圣女的所有时间都在这里度过。
      然而此时,这座位于禁城最高贵区域内的宫殿却显得分外冷清寥落——的确,对于帝都那些门阀贵胄而言,深陷绝境、内外无援的巫真家族如今已然是避之不及的不祥之人,连一手扶持他们家族的巫彭元帅都已经将其拒之门外,还有谁愿意在这个时候与云家保持来往?
      唯有飞廉。
      当他带着族中秘制的伤药孤身一人出现在巫真云烛眼前时,云焕刚刚睡去。
      “我弟弟他并不想见任何人。”巫真静静道,转头看着天空,仿佛控制着某种情绪,“尤其是你,飞廉少将。”
      飞廉闻言一怔,心里已然猛地往下一沉——云焕居然连他都不想见……能让破军如此的,又会是怎样的打击?
      “传讯给飞廉少将你是我自己的意思。”巫真一直抬头望着天,声音平静,下颌却在微微颤抖,“我……我心里很乱,想找个人商量一下。我们云家,可能到了生死关头——但除了阁下,我实在找不到一个肯在此刻来含光殿的人。”
      飞廉沉默下去,发觉自己的手也在不住地颤栗。
      “云焕是我最爱的人,我不会弃他于不顾的。”他咬着牙,逐字逐句地吐出盘桓心底许久的话,庄重而坚定,恍若誓言。
      “我知道。”巫真凝视着眼前与弟弟并称为双璧的青年军官,这个贵族出身的年轻人谦恭儒雅,身上毫无半点骄矜傲慢,一眼望去只觉温蔼可亲,她的目光从他脸上淡淡扫过,忽而一滞——飞廉的左脸那里红肿隆起,掌掴留下的印记清晰可见。
      巫真微微诧异,心下立时了然——除了巫朗,还有人敢动手掌掴飞廉?为了弟弟,这个年轻人已经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他又将要付出什么代价?
      “我弟弟自以为瞒得很好,可我毕竟是他的姐姐,没人比我更了解他。我知道少将你在他入狱的时候曾想方设法去营救,甚至还求见了与你叔祖势同水火的巫彭。”巫真淡淡地笑,清冷秀丽的面容上不禁流露出难以言表的欣慰和怜悯,“我的弟弟没有爱错人,所以今日我第一个想到要求助的人……就是阁下。”
      “多谢巫真大人。”飞廉低声,他忽而抬首,目光灼灼,“我想见云焕,请您让我进去看看他,哪怕只看一眼也好!”
      巫真静静望着那双焦灼眷注的眼,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云焕躺在黑暗中,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
      他只记得自己的咽喉被滚烫的铁汁毁坏,所有的肌腱和筋络都已经被割裂开,仿佛一只被拆散的人偶。这副身体,承载他灵魂和梦想的身体,已经全数被毁坏了!
      在那个酷吏用小刀剥离他的肌肤,不留丝毫痕迹地从皮下挑断全身筋脉后,他将再也不能握剑,再也不能骑马,甚至再也不能如一个普通人那样行走和起坐。
      一切都完了。他已然从攀登着的悬崖上失手下坠,落入无尽的深渊。这一次,就连他曾经一度视为楷模的巫彭元帅也拒绝伸出援手。他和他的家族,即将步上一任巫真的后尘,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而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躺在这一片黑暗里,静静等待死亡和腐烂。
      不……不!不能就这样结束了!这一切,远未结束!那一刹那,巨大的愤怒、憎恨和不甘支配了他的心。
      “多么强烈的毁灭欲望啊……真不愧是破军。”
      有个声音忽然在空荡的大殿里响起来,有一双金色的眼睛在最深最浓的黑暗里看着他——
      “你想活下去么?想重新拿起剑站到最高处,把一切握在手心么?只可惜,作为一个‘人’的你,这一生是永远无法做到任何一件事了……”
      他的眼里闪过雪亮的光,身子在剧烈地发抖。黑暗里的最深处仿佛有风在涌出,一瞬间将他包围——那个声音忽然间近在耳畔,带着说不出的诱惑。
      “告诉我,你想获得新生么?想得到灭尽仇人的力量么?想颠覆天地,站到这个云荒的至高点上去么?或者……还是愿意做一个废人,一辈子被人踩踏在脚下?”
      “不……”用尽了全力,他终于吐出了回答,眼神狠厉如狼。
      那个黑暗里的声音微笑起来了,在耳畔低声蛊惑——
      “不甘心,是么?那么——把你的身心都祭献给我,我就给予你天上地下无与伦比的力量!”
      那个声音黑暗而深沉,带着某种不容抗拒的魔性,令人心神颤栗。破军的眼睛闪着狼一样的光,竭尽全力向着虚空发出了呼应——
      “好!”
      就在他回应的那一刹那,浓厚的黑暗里忽然有风暴席卷而来,巨大的力量一瞬间撕扯开了他,金色的闪电从虚空里劈落,将他的身体整个劈开!
      “让破军的光照耀天地吧!”
      在身体被撕裂开的一瞬,他发出了非人的嘶喊,无数东西涌入体内,刹那间几乎将他的神智挤出体外,无数人和事在他心底浮现——
      姐姐、师傅、潇、巫彭元帅……甚至还有湘、寒洲,以及在他生命里斩杀过的无数的人。
      还有……还有……
      飞廉。他仿佛“看见”了那人在帝都为他日夜奔走、焦灼难耐的模样……
      难道这一切都要被“抹去”了么?所有一切关于“人”的记忆,全部都要消失了么?如果成为魔的代价是这样,如果获得巨大的力量必须要用一切的一切来换取,那么……舍弃掉了这些的他,又会成为什么样的存在?
      他是不会舍弃飞廉的,永远不会!正如他身陷绝境之时,飞廉也从未放开紧握着他的手。
      “不!”他终于嘶声挣出那一句否定的低呼,极力让自己清醒过来。残破的身躯还在做着最后无谓的挣扎,然而一道金色的闪电很快击落在了上面。
      那个如拆散偶人一样的身体终于一动不动了,他瞬忽恢复了神智。
      他还活着。然而,身体还是无法移动。
      “看看你的手。”那个声音低低道。
      他的左手手腕伤痕累累,却赫然有着新增的一道金色痕迹,仿佛是闪电劈中后留下的烙印,在黑暗中透出诡异的金色光芒。
      “这是魔之左手的烙印,破军,你将是第三个祭品。但是你现在还无法使用这种力量,因为你心里的憎恨和毁灭还不够。”那个声音低低道,黑暗里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破军,你的心里还残留着不想毁灭的东西,所以,你还无法解脱。”
      左手手腕上那一道伤口忽然裂开了,鲜红的血迅速沁出,将金色的烙印覆盖——他的血还是红色的,还是温热的。
      他是人,不是魔!
      可是如今又有何区别?在他下令屠城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背弃了师傅昔年的期许,沦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嗜血恶魔,那一瞬间,黑暗深处仿佛浮现出一个女子的剪影,他甚至能看见那张莲花般的素颜上流露出深深的痛心和失望。
      “师傅……”他刚想开口,剪影却骤然变了——那是一个轻袍缓带的贵公子,含着温雅恬淡的笑意正静静凝视着他。
      飞廉……他想伸手揽住这个剪影,然而双臂颓然垂落下来,他已经是个废人了,再也无法拥住心中挚爱,若是飞廉见到曾经矫健的恋人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他该有多心痛?!
      剧烈的痛楚遽然在他身体里蔓延,曾经以惊人毅力顶住酷刑的少将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心灵上的撕裂,就这样蜷起身子,在黑暗中翻滚低吼。
      血从他手腕上无止境地流下来,仿佛试图用温暖遮盖和封印那个暗黑的象征,然而那个魔之烙印在血污中熠熠发光。
      不可以……不可以就这样被吞噬掉!
      “飞廉……”他对着远处的恋人苦痛地伸出手,“救救我!快杀了我……快杀了我!”
      如果这真的是他的末路,那么他只愿意让飞廉来动手。这世间,除了飞廉,谁都不配取他性命。
      仿佛听到他的呼啸,那个剪影终于无声地向他走来,轻袍缓带的贵公子换上一身戎装,整个人仿佛从一块温润的美玉骤然变成了寒意逼人的利剑。他握着剑走过来,看着在苦痛中挣扎翻滚的人,轻轻吐出一声叹息:“云焕……”
      似乎有温热的泪滴在他脸上,然而,流泪的人举起剑毫不犹豫地对着他迎头斩落!
      他,竟真的忍心杀他?连飞廉……也要杀他?!
      “不——”那个瞬间,他却忽然觉得恐惧和不甘,失声惊呼起来,手腕上的金色烙印在刹那间发出湮没一切的盛大光芒。
      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那个剪影悄无声息地向黑暗里倒下去,头颅滚落下来,落入他怀里,那人最后凝望了他一眼,似是眷恋,又似是悲哀地吐出两个字:“云焕……”
      随即眼睛永远地,永远地阖上。
      “飞廉……飞廉!”他怔住了,不可思议地看着被自己斩下的头颅,终于崩溃般发出绝望的呼喊,“不!——”
      就在那一瞬间,天空中的破军星发出了血红色的光,照彻了天与地。
      “你看,你为了活下来,终究还是舍弃了一切。破军啊,在这个世上,你最爱的,终归只是你自己罢了。”
      沉睡中的人虽然一动不动,可闭合的眼睑却在不停地微微颤动,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指也间或出现了细微的痉挛,显然是处于一种极深的梦魇里无法解脱。
      原以为会看见一个血肉模糊的人,然而眼前却是一副这样静谧得近乎温暖的景象——那个鹰一样矫健的年轻军人睡去了,看起来只是瘦了一些,并无丝毫伤痕,沉睡中的恋人收敛了全部的锋芒和爪牙,如此安静,露出了某种无辜的、近乎孩子气的表情。
      他没事就好。那一瞬间,飞廉如释重负,心口涌上柔软的感情。
      “师傅……”忽然间,听到沉睡的人发出模糊的低音。
      飞廉微微一怔,想起十八岁那年讲武堂出科的比剑中,他与云焕格斗到三百招开外依然不分胜负,最后一招,云焕忽然改变了剑路,只出了一击,就将他手里的长剑震断!
      那一剑无影无踪,恍如白虹贯日,无懈可击!
      无人识得那一招的来历,即使他们之后成为了恋人,云焕也从未提及他的师承,甚至再未使出过那一招,然而那样出神入化的剑术,他虽然只见过一次,却毕生难以忘怀,想来云焕在进入讲武堂之前,便已有高人另行指点过了吧。
      多年之后,在受尽刑求的人嘴里印证了他的猜测,只是不知为何在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云焕脸上的神情却是如此痛苦?
      “飞廉……”下一个瞬间,床上一直沉睡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睛。
      床边的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惊又喜——
      “云焕,你醒了?!”
      “弟弟,你醒了!”
      “救救我……救救我……飞廉……”云焕却根本没有看他们,只是直直地看着上方,眼里带着某种狂热和绝望,喃喃呼唤。
      “云焕,我在!你怎么了?”飞廉握住他的手,轻声呼唤着——不知为什么,在看到恋人苏醒的刹那,他居然有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云焕的眼睛,在刚睁开的一瞬,竟然是金色的!
      “杀了我……杀了我啊!”云焕忽然对着虚空厉声呼喊,嘶哑而绝望,“飞廉!”
      飞廉被他蓦然爆发的举止惊住,他俯下身,抚摸云焕苍白消瘦的脸颊,轻声:“云焕,你看看我,我就在你身边。”
      云焕还是充耳不闻,只是直直望着虚空,脸上有一种恍惚,仿佛那里有什么可怕的画面在渐渐湮灭——他不做声地看着,忽然间崩溃般地松懈了全身的力气,重新陷入铺满羽绒的被褥里,阖上了眼睛,不停颤栗。
      “弟弟?……弟弟?”巫真试探地俯身过去,低唤。她忽然间僵住了,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的弟弟——那是什么?!血红色的泪水,惨烈而不祥,没等滑落便已消失在空气中。
      巫真还来不及细想,却见飞廉整个人忽地一僵。
      “这……这是……”飞廉吐出一句断续的低呼,踉跄后退了一步,忽然间觉得全身没了力气,扶着床榻缓缓跪倒,肩膀剧烈地发着抖。
      他缓缓松开云焕的手,只是轻轻一握,那只手上却清晰地留下了五个凹陷的手指印!肌肉松软地塌陷下去,那样的可怖,仿佛是捏在了一团泥土上——云焕的肌肉,竟已然如败絮一样毫不受力!
      “他……他的手筋……”飞廉用手撑住膝盖,努力让自己的话语不因为激烈的情绪起伏而颤抖,“是不是……是不是已经……”
      “是。”巫真静静回答,“手筋脚筋,都已经全部被切断了。”
      “可……可表面上,并没有伤痕……”
      “对辛锥来说,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巫真的身子也出现了颤抖,喃喃,“我弟弟是那种会隐藏痛苦的人,他什么也不会说——所以在我每次去探望他时,还以为他真的受到了关照!一直到、一直到我把他带出来时,才发现他已经……”
      仿佛回忆起什么不可承受的事,她身子一晃,几乎昏倒。
      飞廉没有说话,他轻轻捧起沉睡之人的手,那只手软弱如婴儿——那一瞬间,他想起了讲武堂里的同窗岁月,想起出科考试时的那一场搏杀。记忆中,这只手是灵活而坚定的,可以挥出天地间最强的一剑,光芒闪耀如长虹贯日。
      然而,那样的一双手,如今竟被一只恶毒的爬虫摧毁了么?
      他霍然站起身,一贯温雅的眼里流露出杀意,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飞廉少将!”巫真一惊,失声阻拦,“请别——”
      “让他去。”巫真话音未落,一个声音已经冷冷响起来,带着低沉的冷笑和入骨的刻毒——
      “反正,以他的身份……就算杀十个辛锥也不会有罪。”
      “云焕?!”飞廉往门里冲了一步,却又下意识地站住——在床上缓缓睁开的那双眼是如此冰冷而刻毒,几乎完全陌生,那根本不是恋人的眼神!
      “弟弟!”巫真云烛看见云焕醒来,欢喜之余却悚然一惊——弟弟那被烫伤的喉咙居然可以说话了?这是怎么回事?那么重的伤,只不过昏睡半日就痊愈了?
      “弟弟,是我找飞廉少将来商量的。元老院不会放过我们,我们必须要想办法尽快离开帝都,否则我们姐弟二人都会死在这里!”
      “巫真大人说得对,我知道元老院会用什么手段来清除异己,你们必须走得越快越好。”飞廉点点头,沉吟,“你们准备去哪里?我来安排,一定竭尽全力助你们离开帝都……”
      “滚!”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飞廉的话,云焕躺在被褥里,缓缓闭上眼睛,“你给我立刻滚!带上我姐姐离开帝都!”
      飞廉和云烛同时愕然,怔怔望向床上的人。
      经过长时间的残酷拷问,曾经鹰一样矫健的战士消瘦得可怕,静静陷在被褥里,形销骨立,如此的单薄,一眼望去整张床居然是平的,看不到凸起的人形。
      “别把人当狗一样照顾,你以为自己是谁?”榻上的人急促地喘息,语气已带了杀意,“真厌恶你总是以这副姿态站在我面前,带上我姐姐,给我、立刻、离开这里!别让我再看见你……”
      “够了!”仿佛被逼到绝境,飞廉终于失去平日一贯的温文尔雅,声音怆然而冷厉,“云焕,我知道你是不想连累我才千方百计逼我离开,我只问你,你把我们的感情当成了什么?!把你自己当成了什么?!把我又当成了什么?!我是怕被连累的人么?”
      这样的疾言厉色令床上的人微微一震,半晌,云焕终于缓缓睁开眼,眼里那种狂暴的神色渐渐平息,逐步恢复了平日的模样。
      “可是我怕……”云焕从咽喉里吐出低沉的叹息,“这里很快会变成一座魔窟,你和我姐姐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在意的人,我怕你们因为我而深陷在魔窟里,被一片血色吞没掉……”
      “胡说!姐姐怎么能扔下你一个人走?我们是血脉相连的至亲,死也要死在一起!”云烛的泪水簌簌落在弟弟额头。而飞廉却是怔在当场,思忖着方才云焕话中深意——什么魔窟?什么血色?
      “云焕,听我一言,离开帝都吧。”飞廉回到榻前,屈下一条腿,平视着那个人的眼睛,“就当是为了你姐姐,为了我,好么?”
      那样温和的语气令云焕沉默下去,眼神剧烈变幻,心中仿佛在天人交战。
      良久,他长长叹息,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然而全身散了架一样的疼痛,双腿已然全部麻木,连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了。
      “让我来!”看见巫真俯身过去想要扶起弟弟,飞廉脱口道。他用双手轻柔地托着云焕肋下,稳稳地将恋人孱弱的身躯扶住,随即侧坐在床上,顺势让他倚在自己怀里。
      许是知道弟弟此时只想和飞廉单独相处,巫真云烛静默地退了出去。一时间,房中只剩云焕和飞廉默然相对。
      云焕平定了喘息,试着抬起自己的手——然而整条手臂毫无力气地软软垂落下来,肘关节、腕关节全部被粉碎,手指微微屈伸,却已经连握剑的力气都没有。
      “飞廉,你看看现在的我,已经是废人一个!”云焕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和双脚,苦笑,“这副残废的躯体,连我自己看着都厌弃,你是准备让我以这种模样活下去么?”
      飞廉默不作声地将恋人拥紧,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不是不清楚恋人的脾气。六年之前,云焕为了克服对酒的恐惧,就曾经强迫自己灌下整整一坛烈酒,因为强烈的不适反应而呕吐了一整个晚上,却一直忍着一声不吭,他是那种宁可死也不会让自己被别人同情和照顾的人啊!
      “飞廉,我从未质疑过你的真心,我知道即使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也不会背弃我,可这恰恰是我最担心的……”云焕小心翼翼地掩饰着左手的烙印,在飞廉怀里挣扎着直起身子,抬头看着恋人,忽然间,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双眼直勾勾盯着飞廉的脸颊,眸中不知不觉泛起军刀才有的铁灰色。
      ——他看见了,飞廉的脸颊上赫然有一个清晰的掌印!
      “巫朗打了你,是因为我的事,对不对?!”云焕一瞬不瞬地盯着飞廉,想抬手抚上恋人红肿的脸颊,然而筋脉尽断的手根本使不出任何力气。他深知巫朗一向最疼爱这个侄孙,能让他下重手掌掴飞廉,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一念于此,他克制着全身的颤栗,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迸出几乎是挣扎般的质问,“为了我的事,你到底……付出了什么代价?!”
      飞廉垂下眼,避开那灼人的目光,没有说话。
      “回答我!”云焕几近咆哮。
      飞廉惨淡一笑,面上浮起一丝怆然:“我拒绝了家族为我安排的婚约,叔祖已然将我逐出巫朗一族。”
      “什么?!”云焕失声低呼,全身剧烈地颤抖,“为了我,你竟然……”
      “在苍梧之渊上空生死一线的时候,我已经完全想明白了自己究竟要什么。我一直反感着现实中的一切,即使没有你,我也早晚会和整个家族决裂,所以你不必为此自责。”飞廉喟然一笑,抬眼深深望住他,“云焕,我们走吧,带上巫真大人一起离开帝都,去西荒、去中州,永远离开这个充满着阴谋诡计、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好不好?”
      飞廉的目光温柔而坚定,恬静和深邃,只一眼,便让人忍不住想要沉溺其中。冷硬的心上仿佛有甘泉潺潺淌过,变得温润而柔软。
      “好……”
      那一声应允轻而低,宛如梦呓。云焕的情绪终于渐渐平缓下来,由着飞廉将他揽回怀里,叹息:“傻瓜……”
      两人就这样静静感受着彼此的心跳,直到外边突如其来的声响打破了室内短暂的静默,沧流帝国的两名少将齐齐一惊,他们对此再熟悉不过——那是军队集结的声音!
      “是钧天部的士兵!他们已经将含光殿团团围住!”巫真的声音从窗外传进来,微微发抖,“我拖住他们,飞廉少将,你趁此机会赶快走!千万不能被他们看到你来了这里!”
      飞廉也吃了一惊:“钧天部?难道巫彭元帅亲自来了?”
      提到“巫彭”,怀中人全身微微一震,云焕挣扎着坐起,焦急道:“花园后侧有扇小门,你快从那里出去!要是元老院的知道你来过含光殿,你会有大麻烦!”
      “不!”飞廉定了定神,开口,“反正我已经被逐出巫朗一族,还能处罚什么?我倒要看看,巫彭元帅还想对自己一手带出来的云家怎么样!”
      他扶起怀中的恋人,塞了一个枕头在他身后,让他半靠在床头,动作极尽轻柔,随后他拂衣起身,向门口走去。
      “飞廉,小心提防巫彭。”身后忽然传来云焕极轻极淡的声音。
      飞廉眉心一跳,步履也随之一滞。然而,那样的惊愕只是短短一瞬,他很快恢复如常,朝着云焕淡淡点头,道一声“放心”,随即转身拉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
      望着飞廉离去的背影,云焕心中忽然涌起强烈的不舍和依恋,他伸出手试图挽住那个轻袍缓带的身影,可终究如流沙逝于掌心,什么也留不住。
      身体里的痛苦再次无法抑止地燃烧起来,令他的手发出一阵痉挛般的颤抖,血不断地从他手腕的伤口里涌出,似乎要用属于人类的温度来掩盖住那一道不停蔓延的金色烙印。
      “你的憎恨和毁灭欲望还不够,你心里还有温暖和留恋,所以,你还无法解脱。”
      那个神庙顶上的声音在内心里沉沉回荡,宛如神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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