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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诛魔 ...

  •   Chapter13 诛魔
      铜宫外人声鼎沸,一丛丛的篝火如同盛开的红棘花,在夜幕下热烈地燃烧,族里的青年围绕着篝火载歌载舞,以盛大的仪式迎接帝都贵客的到来,等待着盗宝者获得自由、脱离控制和奴役的一刻。
      在沸腾人群头顶,迦楼罗金翅鸟带领着无数风隼浮动在乌兰沙海上空,冷冷俯瞰着这一群狂欢的盗宝者们。
      战云密集的中心,一个身穿银黑色军服的军人静静望着狂欢的人群,神情冰冷。
      “抱歉,让帝都的贵客久等了!”忽然间,耳畔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
      铜宫在火的映照下如同璀璨的黄金一般,巨大的宫门无声地开启了,一个魁梧的男子大踏步走出,抬手示意——瞬间,整片大漠陷入了寂静中。所有盗宝者都停止了喧闹,单膝跪地,低下了头:“莫离大人!”
      莫离朗声宣布:“少主出帐,恭迎少帅!”
      “拜见少主!”整片大漠爆发出一阵欢呼声,盗宝者们将酒碗聚过了头顶,对族里的英雄表达最高的敬意。男性粗犷的声音犹如风暴一般席卷而来,震撼了黑暗的大漠。
      云焕犹自伫立不动,只是随着众人的视线一起看向那扇巨大的宫门,面无表情。
      穹门下出现了一个苍白而瘦弱的少年,披着金色的猞猁裘静静站在那里,直视着篝火中那个英俊挺拔的沧流军人。
      那一瞬,虽然隔了上百丈,两人的视线却准确地落到彼此身上。无论是帝都来的破军,还是统治西荒的盗宝者之王,眼里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一闪即逝。
      “贵客前来,有失远迎。”终于,主人首先伸开了双臂,“以天神之名,欢迎您的到来。”
      “飞廉在哪儿?”云焕根本不为所动,大步走到音格尔身前一丈的地方才堪堪停下,单刀直入地开口道,“把他和你们从古墓里带走的东西还给我,卑贱的盗宝者!否则,你们会为此付出意想不到的代价!”
      音格尔却是微微一笑,毫无惧色:“少帅,恐怕你暂时还见不到飞廉少将。整个云荒有谁不知他是与你并称为‘双璧’的剑术高手,为免中途出现意外,我们在他的饮食中掺入少许药物,眼下他尚未醒转。”看见云焕眼里的杀意急速凝聚,音格尔脸色不变,“少帅,先兑现你的诺言吧,只要你如约给予了盗宝者想要的东西,就不会有人动飞廉和你师傅一根手指头。”
      云焕的左手缓缓握紧,愤怒和憎恨在他的心中堆积,令他的眼眸变得璀璨似金。魔的声音又在内心深处蠢蠢欲动,呼唤着他释放那种毁灭一切的力量。
      “破军少帅,恐怕你没搞清楚一件事。”音格尔眉梢一挑,“只要你动手,我立刻便会引爆火药,这里所有人都会尸骨无存,首当其冲的就是飞廉少将所在的密室,我打赌不会比你慢,不信的话你大可一试。”
      握紧的左右微微战栗着,死亡的力量凝聚到了极限,却不敢释放出来。
      “放轻松,少帅,”音格尔转身向内,引导来客入座,“何必如此剑拔弩张?”
      云焕冷冷斜视着音格尔,仿佛想从这个脸色苍白的少年身上看出什么来。然而最终他还是松开了手,短促地回答了一个字,“好。”
      “那么,请立刻举行仪式,敬告天神——从此帕孟高原上的盗宝者将获得自由,不再受任何人的统治。”音格尔坐上了铺着狻猊皮的座椅,示意云焕入座,声音平静无波,“同时请将你的人撤走,后退一千里,离开西荒的边界。”
      “好!立刻举行。”云焕欠身入座,抬起头,伸出左臂平举,掌心向上——悬浮于上空的迦楼罗金翅鸟呼啸一声,如巨大的浮云一样消失在了帕孟高原上空。同时,云集的征天军团仿佛也接到了号令,分为九部迅速后退。
      只是片刻功夫,遮天蔽日的军队便撤得干干净净。
      云焕放下手,侧头冷冷看向盗宝者之王:“音格尔少主,现在是否应该让我看一眼我要的人?无论他清醒与否,我都要立刻带他和师傅玉像走!”
      “理当如此,只是在此之前,我们还为少帅准备了一份珍贵的礼物,”音格尔微笑颔首,“少帅看了,便会明白我们盗宝者的诚意。”
      “什么东西?”云焕冷冷反问。
      “少帅如今富有天下,又有什么不能拥有?但世间总有一些东西并非力量可以挽回的,对如今的少帅而言,最珍贵的便是‘感情’了。”音格尔看着宫门外载歌载舞的族人,淡淡道,全然不顾一边的沧流少帅脸色骤变,又有怒意流露。
      “爱恨都是很珍贵的东西,所爱的,自然会在契约完成后交给你带走……但所恨的,”音格尔轻声开口,忽地击掌,“现在便可以让你一笔勾销。”
      随着他的掌声,有美丽的舞女上前,低首屈膝,手里捧着一个锦盒。云焕警惕地看着面前的锦盒,冷冷开口:“打开。”
      在盒子打开的瞬间,没有任何异常,然而云焕却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脸色剧变。
      “这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颤抖着伸出手去。
      盒子里是一颗溃烂不堪的头颅,已经看不出相貌——然而一只独眼却怒睁着,碧绿的眼珠仿佛深邃的大海一般,充满了不甘和愤怒,直直怒视着眼前的沧流军人。
      湘!这竟然是湘的头颅!
      “这是我们好不容易从空寂大营一同带回来的礼物,”音格尔微笑,镇定从容,“听说,当初正是她给少帅带来了诸多麻烦,是少帅最为憎恨之人,所以那一日我们离开空寂大营时,顺便也将这个给……”
      “你们居然敢杀了她!这是我毕生的仇,你们怎么敢替我报!”云焕的眸中金光闪烁,几乎在低声嘶吼,手指渐渐收紧——他掌心里的那颗头颅渐渐扭曲,竟然被无形的力量一分分化为了齑粉!
      云焕眼里的神色极为可怕,金眸璀璨犹如妖魔一般。在对方雷霆一怒、即将翻脸的瞬间,音格尔却断然厉喝:“莫离!”
      “是!”莫离心领神会,撩开了铜宫深处的帷幕。
      厚重的丝绒帷幕背后,明亮的烛光散射出来,一瞬间照亮了整座铜宫,柔和的光线刹那间将剑拔弩张的两个人笼罩住。
      ——万点烛火之中,一袭白衣静静坐在轮椅上,面容宁静,仿佛只是睡去了。
      云焕却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在一瞬间泯灭了杀气,以手掩面,似不敢直视。
      在破军失神的片刻,音格尔眼神一肃,发出一声低喝:“开始!”
      密门霎时大开,三十六位黑衣的萨满法师从铜宫大殿上方无声地降下,迅速守住烛海的三十六个方位,各执法器,以血涂面,开始念动咒语——那是一群西荒最强的法师,居然却在此刻全数云集在盗宝者的铜宫,联手对抗天地间最强的魔。
      毁灭的力量压顶而来时,云焕只是无声地抬起头,深深看了轮椅上沉睡的人一眼,恭敬地低下头去:“原谅我,又在您面前杀人。”
      就在那一瞬间,那股骇人的力量仿佛被凭空吸入一个黑洞中,由内而外地吞噬,萨满法师们脸色大变,脚下迅速移动,却仿佛被无形的钉子钉住了脚面,不论如何努力都无济于事!
      “就这点能耐?”云焕一手虚握成拳,将骇人的力量吸入掌中,冷笑着看向音格尔。
      音格尔的脸色微微一变,眼里终于有了震惊的表情——难道,这就是魔真正的力量?
      “不好!”他听到大法师发出一声惊呼,“暗魔蚀月!”
      呼声里,云焕猛然握紧左手,那一瞬,所有法师们的身体齐齐一震,如受重击一般,身体上忽然腾起一阵血雾——三十六位灵力高强的法师转瞬间化为了齑粉!
      云焕冷冷看向苍白而瘦弱的少年,金色的眼睛里露出了完全陌生的杀戮表情,忽地一笑:“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请我来必然不会只是为了列土封疆,音格尔少主,你是要置我于死地吧?”
      “不错!”音格尔看着站在光芒中心的沧流少帅,扬眉道:“诛魔亦是我所愿。”
      “诛魔?螳臂当车的蝼蚁!”云焕嗤笑一声,眼里讥诮深深,“你们知道什么?你们连神都尚不清楚,又知道什么是魔?杀戮最多的那一双手就必定是魔之左手么?”
      “这个自然。”音格尔冷冷回复,“让天下动荡、生灵涂炭者必是魔物!”
      “正因为我对云荒尚有眷恋,所以才要毁灭这个肮脏的世界——因为毁灭之后才是重生。”云焕站在烛光之中,冷然道:“音格尔少主,你可知道什么是‘大道无情’?”
      他的语调波澜不惊,然而眸中的金色却是璀璨无比。这一瞬,音格尔忽然觉得有些恍惚,不知道此刻站在自己面前说话的,究竟是云焕本人,还是隐藏在他身体里的魔。
      “如果不是当着我师傅的面,我本来也没必要和你多说这些,只是现在……”话音未落,破军的身影游走无定,竟然凭空从音格尔视线里消失了。
      随之扑面而来的是极其凌厉的杀气和巨大的压迫力,剑气罡风迫得众人几乎睁不开眼,众人尚未做出反应,破军的话已冷冷追至耳边。
      ——“只是现在,我要用你来交换飞廉。”
      那一招袭来的时候,音格尔根本避无可避。电光火石之间,似有一道惊电疾闪而至,云焕手中的黑暗之剑猛然被格挡开来,这猝不及防的一击居然让剑术登峰造极的沧流少帅一连倒退三步!
      瞬间爆发出的杀气是惊人的,居然还有人能接住?!云焕略带惊诧地抬眼,待看清眼前接住这必杀一击的人时,他遽然色变,难以置信地脱口低呼:“飞廉?!”
      烛光下,飞廉执剑伫立,一言不发地挡在音格尔身前。他面色苍白,胸口气血翻涌,为了接下方才那一剑,他用尽毕生功力,虎口被震得沁出缕缕鲜血,手中长剑承受不住那骇人的力量已然寸寸碎裂!
      “飞廉,你怎会在此?你不是……”云焕怔怔看着眼前长身如玉的人,不可思议地低喃,转瞬间,他已豁然明白过来,语声陡然拔高,“你被挟持的消息时假的,真相是你与这些人串通一气引我入局,你们合谋对付我,是不是!”
      飞廉漠然看他,脸上无波无绪:“是。”
      云焕上前一步,声色俱厉,目光灼烈迫人:“你也想我死?!”
      飞廉的眼神冷到了极点,也疏离到了极点:“不错。”
      两人目光相触,恰似刀锋相映,曾经目光交缠的温柔旖旎,在这一刻全然化为灰烬,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冷漠疏远,仿佛连时光和空气也就此凝绝。
      “哈哈哈……”片刻的沉寂后,云焕惨然失笑,踉跄着后退,目中如烈焰般咄咄逼人的锋芒和神采骤然消失了,徒留一片深不见底的颓败枯寂。
      音格尔愕然,随即眼里闪过一丝冷笑——是的,这个冷酷无情的人被摧毁了,他正在逐步陷入混乱和不受控制之中。破军的内心并不是铜墙铁壁,只要找准了缺口,轻轻一击便能让他崩溃。
      “飞廉,你究竟明不明白?你身边的那些人里,谁对你真心实意?谁又是虚与委蛇?”云焕终于站定不再后退,身影僵硬如磐石,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昔日的恋人,冷声开口,“你的那些族人,为了他们的荣华富贵逼你与巫即一族联姻,那些人仗着一层血缘对你予取予求,所有的痛苦得失全要你一人承受,而你个人的喜悦伤悲,他们之中可曾有谁真正在意过?”他目光尖锐,语声冰冷,“就在我掌控帝都后,那些人尚在密谋:用你和叶城守军的人头向我投诚,再在庆功宴上杀我夺权。这便是你至今庇佑的族人?如此阴险毒辣,我怎能容他们存活于世!还有你身边那个鲛人琴师,你当真以为他对你赤诚相待?你可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我知道,他是复国军的右权使,寒洲。”飞廉垂下眼,声音在微微发抖。
      云焕有一瞬间的惊愕,面容冷寂如千年寒冰,胸口剧烈起伏:“你既然知道,为何还不理解我?!当日镇野军团那么多人在场,只要有一人认出他是你身边的冰河琴师,巫彭会如何处置你?帝国会如何严惩你?我至今都不敢想象!所以我必须处死他,让这个秘密永远深埋地下……”他顿了顿,复又沉沉开口,声音低哑而无奈,“飞廉,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我对你的心从未改变过半分,我做的一切都是想保护你、和你在一起,为何你就是不明白?”他指向周围音格尔等人,厉声,“如今,竟然还要与这群乌合之众合谋欲置我于死地!”
      “那么承训呢?你杀他也是为了保护我?”飞廉不为所动,冷冷反诘。
      那一句诘问彷如巨锤击中胸口,云焕的杀气和怒意在瞬间溃散,他颓然垂下手,面色苍白如死,整个人几乎站立不稳。
      “承训从未有半点对你不起,你为何连他都不放过!”提起在那场门阀清洗中惨死的好友,飞廉心如刀割,他扔掉手中的断剑,抬眸迎上破军的目光,“云焕,你我都明白,‘保护我’不过是你用来宽慰自己的理由,所有的杀戮和征服完全出于你自己的野心和权欲,说到底,你不过就是想成为另一个智者大人或另一个星尊帝罢了。”
      云焕目光一凛,喉头滚动,却终究没有开口。
      “云焕,我知道曾经有太多人对你不起,也知道你的心里满怀恨意,倘若你只是报复那些背弃、伤害过你的人,我自是无话可说,可你让云荒遍地燃起战火、万千无辜之人因你一己私欲而流血,我却决不能苟同!”
      “你只看到云荒因我而流血,你可知真正杀人的不是我,而是世道和人心?”云焕气息沉重,眼神冷肃,“世道糜烂,人心易朽。与其看着这个世界腐烂下去,不如摧毁六道、将一切化为齑粉,再重建万物,还一个洁净如初的世界,我何错之有?”
      “何为洁净?云荒从此无一人敢拂逆你的意愿,这便是你眼中的洁净?”飞廉冷冷迫视他双目,“难道你到此刻还不明白?杀戮和武力的慑服并不能持久,‘大道无情’在于止杀于根本!”
      四周阒然,万籁俱寂。
      音格尔被这样出乎意料的一席话所震惊,再次愕然看向身边那个令破军无言反驳的沧流军人——原来,慕容修的计策是这般精准,“帝国双璧”之间的羁绊果真深到外人无法估量。而这位飞廉少将,温润如玉的外表下隐藏着剑一般的锋芒,在他面前,魔一样强悍的破军竟也被压住气势,一步一步陷入了被动!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情?向来从容冷定的盗宝者之王在此刻竟有些恍惚失神。
      “飞廉,我们之间不必做这些无谓的争辩,我来此的目的只是为了接你和师傅回帝都,我可以答应你,无谓的杀戮往后不会再有,”云焕的目光冷冷扫过周围的盗宝者,“只要你随我回帝都,我可以宽恕这些盗宝者今日对我的不敬。”
      “宽恕?”飞廉哂笑,“破军手下何曾有过宽恕?那些你所怨恨的,必追讨罪责,三代之内从不宽恕,一如当年的曼尔戈部。”他霍然看向面前的沧流统帅,目光雪亮,“如果我猜得没错,你早已命迦楼罗在事成之后彻底摧毁这里吧?”
      云焕的眼神微微一变,没有否认。
      “不错!这些卑贱的盗宝者竟敢挑唆你与他们合谋、利用师傅来威胁我,要我饶过他们,我确实极不情愿!”他的声音蓦地一顿,“但是,我更不愿失信于你。”
      铜宫内殿,烛影摇曳,云焕与飞廉静静相对,彼此间横亘着跨不去的恩怨,也交织着斩不断的情义。
      “那么,拔剑吧。”良久,飞廉才低声开口。
      云焕剑眉微扬:“你要与我比剑?”
      “我们之间,总要有个了断。”飞廉语声淡漠,“今日,就在你师傅面前,让我见识下剑圣传人的真正实力。”
      “比剑可以,但只分胜负,不分生死。”烛光映在云焕脸上,明灭不定,“倘若你输了,就要心甘情愿地随我回帝都,如何?”
      飞廉嘴唇紧抿,不置一词。
      “那便一言为定!”云焕转过身,恭敬地对着玉像行了一礼,随后转到玉像背后,缓缓推动轮椅向铜宫外走去,凌厉的轮廓逆了烛光,唇角扬起冷峻的弧线。
      铜宫外的天色透出一种深邃的蓝,似乎已经可以隐约看见黎明的曙光。
      风砂横飞扫荡,铜宫前身影交错、寒光凛冽。兔起鹘落之间,两人已经交手十数招,仿佛不再容情,飞廉的每一剑都迅疾而精准,频频刺向云焕身上空门;云焕气息平稳,不急不缓,举剑一一将对手所有的攻击悉数封阻。
      问天何寿、问地何极、人生几何、生何欢、死何苦、轮回安在、宿命安有、苍生何辜?
      ——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将师门的整套剑法当众使出,黑暗之剑在他手中锋芒闪耀,每一击都超过从前百倍的力量。
      一连接住“九问”中的八问,飞廉的呼吸渐渐急促,虽然居于下风却尚未露出明显的败势,云焕缓缓阖上眼,手中黑暗之剑发出一阵低吟,剑气罡风破空而来,笼罩天地,宛如腾起的蛟龙!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只听一声尖锐的金属断裂声,漫天的风砂仿佛静止,剑气消散,一切归于平静。
      飞廉踉跄后退,胸口气血恍若翻江倒海,虎口已然开裂流血,云焕最后那一招“情为何物”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将他手中宝剑生生斩断!
      胜负已分,在场观战的众人脸上皆是神色复杂,唯有不远处轮椅上的玉像依旧面容平静,宛如睡去一般。
      “你输了。”云焕轻声开口。每次他与飞廉的对决,均是以他获胜而告终,然而他却从未在此间感到半分喜悦,只是怔怔看着飞廉手上不断渗出的鲜血,看着它凝成一线,滴落沙地。
      “我知道我赢不了你。”飞廉气息平匐,蓦地轻轻一笑,笑得云焕心底发酸。
      “那你为何还同我比剑?”
      “不输光手里最后的筹码,总不想轻易认输。”飞廉凝视着他,忽而又是一笑,笑容古怪哀凉,看得云焕心底隐隐不安,“就像在得知你处死承训的消息前,我对你总是还抱有一丝幻想,以为你还有不想毁灭的东西,以为你或许还有可能变回原来的云焕。”
      不知为何,云焕只觉心神骤然不宁,那种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他决意不再拖延,上前一步,沉声道:“飞廉,此处不宜久留,你即刻随我返回帝都,我自当遵守诺言,对今夜发生的一切既往不咎!”
      “不,”飞廉摇了摇头,笑容倦淡,“我不会随你回去的,我们之间早已经回不去了。”
      “飞廉!”云焕低喝一声,声音中已有肃杀之意,“我的耐心有限,你不要逼我,否则……”他侧首冷睨,目光落在其中一个盗宝者身上,随手一握,那名盗宝者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这样如冰雪般彻底“消融”。
      这是多么匪夷所思的力量?!纵然是大漠上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见到这样恍如噩梦般的场景亦不由得骇然失色。
      “云焕!你!”飞廉惊怒交加,面色青白,一时间几乎说不出话来。
      “飞廉,我是真心希望你心甘情愿回到我身边,但今日的形势想必你很清楚,无论你愿意与否都别无选择。”云焕似笑非笑地迫视着恋人,神情倨傲,眸中金光熠熠生辉,“只要我动动手指,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可以把整座铜宫夷为平地,念在你的份上,我已经对这些沙蛮子极尽宽仁,今夜过后,乌兰沙海是继续歌舞升平还是血流成河,全在你一念之间。”
      “云焕,你果然嗜血成性。”飞廉摇头苦笑,眉宇间透出彻骨的绝望苍凉,“既然你执意如此,那就带着我的尸身回去吧!”
      一语未毕,他忽然调转断剑,朝着自己的胸口狠狠刺入!
      云焕被这惨烈而决绝的举动彻底怔住,下一瞬,咆哮声响彻大漠,悲烈而凄厉,让每个人的心神为之震撼——
      “飞廉!”
      云焕恍如一道闪电掠向恋人,扶住那摇摇欲坠的身躯,眼中金光瞬忽散去,流露出“人”才有的种种情绪,惊惶、愧悔、痛楚、颤栗将他的整颗心牢牢攫住,他的脑中一片空白,面上血色尽褪:“不……不!”
      情势急转直下,盗宝者们亦被这一幕惊在当场,半晌才反应过来,惊呼声此起彼伏,唯有音格尔神色不动,目光高深莫测。
      “是时候了。”莫离突然听到少主低声喃喃。
      什么是时候了?莫离有些诧异地回头,却看到少主眼里一掠而过的雪亮光芒。
      几乎同一时刻,飞廉手上有寒光一闪即没,一把极其锋利的匕首快而准地直刺云焕心口!匕首没入血肉,云焕发出一声忍痛的闷哼,他猛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猝不及防攻击他的人——飞廉在一击得手后立刻挣脱他的扶持、迅速后退一丈,那样迅捷的身手,完全不似一个伤重垂危的人。
      飞廉迎风而立,定定看着他,一言不发地拔掉胸口的断剑,战袍破损处,有一层银白色细软的织物,虽然外边的战袍被断剑刺了个大洞,可这层薄而软的贴身织物却未损坏分毫。
      鲛绡战衣!
      仿佛有一道光照得心间雪亮,云焕瞬间什么都明白了——先前的三十六位法师不过是个幌子,他们明知不可能成功而为之,为的是让他在自以为洞悉了刺杀计划后放松警惕;之后飞廉佯装自尽,“濒死”那一刻、趁他心神大乱之时,真正的刺杀才刚刚开始!
      原来,从一开始,飞廉就下定决定要杀他!他甘愿豁出生命去保护、从来不曾防备的人,却是最终给了他致命一击的人!
      忿恨、悲恸、狂怒……种种情绪彷如万箭齐发、雪岭倾倒,瞬间湮没了他的理智,璀璨的金光重新笼罩了他的眼眸,恍若杀神附体。
      云焕霍然站起,凌厉的杀意逼人而来,几乎要割裂飞廉的面容。
      “飞廉少将,小心!”莫离失声惊呼。
      “不必担心,”音格尔却镇定地回答下属,“封魔之咒已经生效了!”
      同一瞬间,云焕发出一声痛呼,捂住自己的左腕!掌心的黑暗之剑尚未凝聚成形便因为剧痛而消散了,体内的痛苦剧烈到难以忍受,更甚于心口伤处!
      “这,这是……”云焕踉跄地退了一步,捧着手腕,只见左手正在变色——那些血红色的光布满他的整个左手,耀眼生辉,仿佛一个诡异的封印死死封住他左手的力量!
      “没想到吧,破军。湘的头颅里早已被种下药引,在你拿起湘的头颅察看的一刹那,药引便已种在你左手上。”音格尔缓缓开口,声音平静,“而真正的符咒,便是下在这把插入你心口的匕首上。”
      “为了杀我,你不惜以三十六位法师作为幌子,利用我最爱的人动手——因为你知道,只有飞廉能靠近我,也唯有他能令我心神大乱。”云焕看着掌心密密麻麻的符咒,忽地冷笑一声,“少主,你也是个狠毒的人啊……”
      音格尔抿紧嘴唇,苍白俊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血从心口处不断涌出,染红了半边身子,云焕捂着胸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不远处的恋人踉跄着走去。自刺杀得到到现在,飞廉始终缄默不言,只是木然地看着前方漫天的风砂,嘴唇紧抿,牙紧紧咬住唇畔,缕缕血丝渗出,而他却似浑然未觉,唯有那不住颤栗的手指泄露了心中的痛苦挣扎。
      封魔之咒的力量霸道而凌厉,不过行走了几步,云焕便再也支持不住,捂着胸重重跪到,血一滴滴落在沙地上,宛如红棘花怒放。
      “这样……也好,我终于能够以‘人’的姿态好好和你说会儿话了,飞廉。”他仰起脸,定定看着昔日的恋人,冰蓝色的眼里目光深湛,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飞廉微微一怔,死水一般的眼里终于泛起一丝波澜——是了,自云焕入魔以来,在破坏神的操纵下,他二人每次相遇,不是兵刃相向就是生死相搏,再不曾拥有昔年帝都别苑里对月促膝的温情。
      有些东西,失去了便是一生。无法挽回,也无可奈何。
      “我在师傅面前提起过你,师傅是我□□的救赎,而你是我灵魂的归处。我曾经的愿望就是带你见见师傅,你们的心性如此相像,师傅见了你,必定喜欢。”
      云焕看了看飞廉,又看了看不远处的玉像,神情是少有的温柔恬淡,仿佛沉浸在美好的回忆里。
      “可是上天偏偏不肯善待我,定要将我珍视的在我眼前一一夺走!上天对我不仁,我便以恨、以杀戮报之,至今不悔!可是每次想到你,我就很后悔……我以为获得毁天灭地的力量,这世间便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挡我们在一起。我万万没有想到,正是它让我们渐行渐远,直至走到如今生死相搏的境地……
      “飞廉,你说得对,我确实有野心。可你为何不多问一句,在‘野心’与你之间,我会作何选择?
      “没有人愿意做旁人的垫脚石,所以在生存和死亡之间,我要不惜一切地活下去、站到最高处,将那些人统统踩在脚底;但若‘野心’与我一生想守护的东西相悖离,我却不能再错下去……
      “飞廉,我是真的爱你,可也是我一手将你逼入绝境……在我误将承训处死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再也不会原谅我了,就连我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
      看着强悍如神魔的破军露出从未见过的哀伤和软弱、将爱恨毫无保留地宣之于口,即使是纵横大漠的盗宝者也不禁纷纷动容。
      飞廉猝然别过脸去,不忍再看恋人的脸庞,云焕每说一句,便似一刀割在他身上。
      大漠的风砂吹打在云焕脸上,他微眯了眼,看了看血流不止的胸口——伤口偏离心脏两寸,虽受重创,但尚不致命。
      以飞廉的身手,怎么会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失了准头?那个优柔善良的恋人,终究还是不忍心真正对他痛下杀手。
      “飞廉,这世间除了你,谁都不配取走我的性命。但是,仅仅靠这些,是无法封印破坏神的。”云焕仰起脸,额间发丝被风吹乱,脸上慢慢浮起一抹苍白而恍惚的笑容。
      仿佛被那样的笑容刺痛双眼,飞廉蓦然警觉:“云焕,你……你要做什么?”
      云焕眼里陡然有决绝戚然的光一掠而过:“你和师傅都不忍心做的事,就让我自己来吧。”
      话音未落,他猛地拔出胸口匕首,对准自己心脏用尽全力直刺而入!寒光映亮眸中璀璨,鲜血飞溅如同盛放的繁花,而他竟感受不到丝毫的疼痛,反而有种终于行至终点的坦然——拥有了魔的力量,却依旧只是凡人的身体,如今魔的力量被封印,这一刀下去,他的生命便要彻底结束,那么他身体里的魔物也会因为来不及找到下一个宿主进行转移而被困在这个死亡的躯体上吧。
      如果是这样,云荒是不是就从此太平了?
      师傅,飞廉……如果这就是你们共同的愿望,那便让我亲手来实现吧……
      周围的声音似乎都离他远去,他并未听见那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呼惨然不似人声,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人不顾一切地向他掠来,在他即将委顿倒地时接住他,将他紧紧拥入怀抱。
      “云焕,你这个傻子!你怎么……怎么可以……”飞廉紧紧拥住他,颤栗到几乎无法言语,满目惊痛若狂,心狂跳不止,而双手竟比怀中重伤垂死的人还要冷!他再也顾不上其他,抬首对着空中一声厉喝,“迦楼罗!”
      鲜血如喷涌的泉,染红了云焕一身,他痴痴看着飞廉,脸色是近乎透明的惨白,却慢慢笑了起来,冰蓝色的眼里再无往日凛冽肃杀,只剩下一片清澈宁和。
      惊变起于须臾之间,比之腥风血雨更加惊心动魄。
      盗宝者们从短暂的震惊中回过神,一时间杀声四起——
      “少主,趁现在杀了破军!等迦楼罗和征天军团一来,我们恐怕就再难下手了!”
      “是啊!少主,为了今夜诛魔,我们折损了多少弟兄!绝不可因为一念之差功亏一篑!”
      在族人四起的议论声中,音格尔的眼神慢慢凝聚,眉目间燃烧起浓烈的杀意。
      远远地传来一声鸣动,迦楼罗的尖啸声如同滚滚春雷一般逼近,闻得那声呼啸,盗宝者眉间杀意更盛,已有人刀剑出鞘、跃跃欲试。
      “云焕,别睡!”怀中人的眼睛在不受控制地阖起,飞廉一手揽紧臂弯将他护住,一手抽出他腰间防身利刃横在身前,警惕地瞪视着周围随时可能蜂拥而上的盗宝者,双目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眸光却冰冷锋利,仿若濒临生死边缘的狂兽,一触即发。
      ——那是以命相搏的眼神。
      这一幕令盗宝者之王遽然动容,他叹息一声,终于还是抬手制止了下属:“全都退下!”
      就在这一瞬间,迦楼罗的鸣动响彻天际,巨大的机械俯冲而下,一道银索卷起重伤垂危的人,将他急速收回舱内。
      在脱离那个熟悉怀抱的瞬间,云焕茫然地伸手去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只差一点就抓到飞廉的衣角。长风呼啸而过,那人的身影在急遽变小。
      不!飞廉……飞廉!云焕张了张口,却猛地呛出一口腥甜,心口伤处在此刻剧烈疼痛起来,他眼前一黑,陡然陷入无尽的黑暗。
      狂风卷起飞砂,迷住了所有人的眼睛。风砂散去之后,迦楼罗早已不见踪影,唯有那个挺拔如剑的军人,朝着迦楼罗离去的方向,背对众人静默伫立。
      “可惜啊!用尽全力,也只杀了他一半。”莫离看着一地狼藉,长长叹了口气。
      “这样的结果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的预期。”大漠上最神圣的大巫喃喃,凝望着苍穹,“本来封魔之后再受重创,就是以破军之能也至少需要一年的时间才能恢复,这一年足够我们扭转局势。然而,破军最后那一击……恐怕他生死难料了。”
      “什么?”莫离一惊,“难道我们这次计划的目的,不是诛杀破军?!”
      “这是我们与飞廉之间的约定。”音格尔看着前方那个落寞孤寂的背影,静静开口,“当日,飞廉来我帐中密会空桑和海国的使者,答应参与这个‘诸神黄昏’计划,但他有一个条件——留云焕一命!”音格尔环视周围的族人,一字一字道,“我们大漠儿女绝不可言而无信!”
      大漠上的儿女向来刚烈而决绝,爱憎分明,听见少主如是说,再望向不远处那个凝然不动如山的人,终是不约而同地沉默下去。
      “难为了飞廉少将。”莫离微微叹了口气。
      “这个时候,就让他一个人待会儿吧。”音格尔的脸上露出一丝悯色,转首看向天际,目光沉肃,“迦楼罗孤身返回,想必征天军团被空桑的冥灵军团缠住了,慕容公子和西京将军此刻应该也已动身前往空寂大营传讯。为了诛魔,云荒所有的势力都集结到了一起,只是,如今与魔合为一体的破军啊,这颗星辰能亮到几时呢?”
      天地间一片萧瑟,飞廉独自伫立了许久许久,扑面而来的风砂卷起战袍飞扬,风再冷也抵不过心底沁出的寒意。身后的盗宝者不知何时已全部散去,只剩下茫茫无际的静与空,心中说不出是荒凉还是冷寂,甚至找不到跳动的迹象。
      身上的血迹早已经干涸,指尖上那人残留的暖意也早已被风吹散。往事却如银河倒卷,与那人在一起的点滴在眼前骤然明晰,恍如昨日。
      然而,历史大潮呼啸灭顶,个人的爱憎情仇在此刻都是那么微不足道,每个人都只能置身其间、顺流而下,去往不知名的彼端。
      不可抗拒,也无法抗拒。
      “云焕……”随着那一声微弱而颤栗的哽咽,泪水终于决堤而出。那个挺拔的沧流少将颓然跪倒,颤抖得如同风中枯叶,泪水点点滴落,渗入黄沙,迅速泯灭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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