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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千年 ...

  •   Chapter14 千年
      (上)
      沧流历九十三年十月十五日,云荒大地上战云急涌,杀机四伏。
      迦楼罗金翅鸟和龙神在高空激烈搏杀。然而龙神加上帝王之血的力量毕竟要高出这一架机械许多,若不是整个征天军团都赶来襄助,恐怕胜利的天平很快就要偏向那一方。
      在这样关键的时刻,潇不敢分心,但却清晰地听到背后金座上有血不住地滴落。
      主人……主人一直在流血!潇控制着机械,只觉得心乱如麻。
      在龙神和帝王之血的合力攻击下,迦楼罗折翼坠落。舱室里一片黑暗,她极力想回头看看背后那个人的情况,然而身躯被固定在金制的座位上,她连最后的心愿也无法完成。
      潇颓然地闭上双眼,放弃对迦楼罗的操控——或许,这样的结果也好。无论如何,她为他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得以同死,这本来也是她唯一的心愿。
      下坠!下坠!继续下坠……速度到达极限的时候,出现了一刹那的静止——潇依然闭着眼睛,知道这短短的静止之后,必然是彻底的爆炸和毁灭。
      然而,她忽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从内舱里响起,仿佛一阵风注入这架机械里,短暂的静止后,迦楼罗重新飞了起来,有新的力量急速注入,被这股骇人的力量推动着,迦楼罗陡然焕出一层耀眼的金光,重新向着战云处升去。
      ——这一切,居然都没有经过她的操纵!
      “谁?!”潇霍然睁眼,脱口问道,“是谁?”
      黑暗的舱室里,她感觉有人从背后的金座里缓缓站起,一只手按在她的肩上。
      “主人?”她全身战栗,惊喜交加。
      “不,”然而,那个声音却是陌生的,那人开口的瞬间,黑暗的气息扑面而来,“不是他。”
      “主人呢?我的主人呢!”她忍不住低呼,“你把他怎么样了?”
      “呵……”一双金色的眼眸陡然转到了她的面前——背后的人已经悄无声息地移到了她面前,俯下身托起她的头,那双璀璨的金眸深处,隐隐有着最为黑暗的光芒。
      ——那是属于魔的、毁灭一切的光!
      “你的主人?”那个占据了云焕身躯的魔在冷笑,“他死了。”他将手按在了胸口的那个伤口上——伤口依然狰狞可怖,然而却不再有血流出,毫无生气。
      “多么愚蠢啊……破军!”魔在低声冷笑,“拥有了那么强大的力量,竟然会被区区凡人击溃、甘愿为了那个要杀他的情人自戕?所谓的‘人’,哪怕是你,原来也是如此的脆弱……太让我失望。”顿了顿,魔又冷笑道,“说起来,多亏了他那不知好歹的小情人重创了他,如今他终于安分下来、不能再和我争夺这躯体的控制权了。我决定不再通过他的手来支配这个世界,现在,这个躯体是我的了!”
      “不!”潇陡然一惊,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不!”
      “不必抗争,小鲛人,”魔纵声大笑,左手按住金座上女子的头,“从现在开始,你便是魔的仆人。来,舍弃你那些卑微无用的私情,成为一件彻底的锋利武器吧!”
      潇头顶上的金盔忽然闪出血红色的光,那些刺入她身体里的金针同时变得血红。潇咬紧牙关,感到某种黑暗的力量席卷而来,在一瞬间夺去她的神智。她竭尽全力挣扎着,然而意志力却无法抵御那种侵蚀一切的黑暗。
      “我不是那个软弱的破军,不会保留你那可怜的意志。”魔冷笑,“从今天开始,你就做一个彻底的傀儡吧,替我征服整个云荒,把日月都踩落脚下!”
      迦楼罗陡然发出一声战栗,潇的眼睛闭合了一下,复又睁开。这一瞬,鲛人的眼睛居然不再是碧色的,反而泛出了一种璀璨的金色光芒!
      迦楼罗金翅鸟长啸一声,冲天而起!
      就在破坏神力量觉醒的一瞬,仿佛被黑暗的力量召唤着,那些蛰伏在天地间的魔物陡然觉醒、向着空中的迦楼罗齐齐行礼,发出了令天地失色的吼叫声。同一时刻,云荒外的七海一片漆黑,巨浪滔天,云垂海立,遮天蔽日的汹涌怒潮倒灌入云荒,朝着陆地扑来,淹没了所到之处的一切!
      沧海横流,七海翻腾,云荒大陆上风起云涌。
      飞廉一边指挥空寂之山上的驻军全力救助洪水里的百姓,一边仍时不时地仰头望着九天之上的战况——战斗惨烈异常,已经到了定乾坤的生死关头。
      但奇怪的是,居然至今不见破军出手。
      ——难道说,云焕他……真的已经……
      一念至此,飞廉的脑中一片空白,瞳孔骤然紧缩。就在他失神的一瞬,天上的战局便起了剧烈的变化!
      漆黑的天幕下,迦楼罗的头部忽然四分五裂,一道白光从中激射而出,将整个舱室的顶盖一削而飞!如此骇人的一击,令天地瞬间为之失色!
      “这是……九问?!”飞廉失声惊呼。那劈开迦楼罗金翅鸟顶端的一剑,竟是剑圣门下的九问!
      “少将,空海之盟的威力非同小可,破军那里情势不容乐观。”不知何时,狼朗已悄然来到他的身侧,他抬头看着空中激烈的战况,神色严肃复杂,复又看了一眼目不转睛盯着上空的将领,长长叹了口气,缓缓道,“去吧,少将,趁破军尚未殒落,去做你最想做的事吧。”
      “可是这里……”飞廉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脚下的洪水,眉间忧虑深重。
      “这里交给我和青辂,风隼已就绪,还请少将此去一切小心!”
      “那么,这里的一切就拜托你和青辂了。”这一次,飞廉再无半分迟疑,驾驶着风隼呼啸而上,直冲战云密集处!
      上空战火纷飞,到处是血与火的气息。飞廉竭尽全力操纵着风隼,硬生生从空桑冥灵军团、沧流征天军团及上古邪灵的重围中劈开一条通路,待风隼呼啸着靠近迦楼罗,他看准时机,打开舱门一跃而下,准确地落入迦楼罗的舱室,与他同时杀入舱室的,还有空桑太子妃白璎,两人不约而同地抬眸望向对方,彼此皆是一怔,然而,眼前的景象让他们根本无暇顾及彼此的身份和来意——魔之左手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以指为剑,掐住那个白衣女子的咽喉!白衣女子黑发如丝缎一般垂落双肩,脸色如雪,宛若虚幻。
      “慕湮剑圣?!”
      “慕湮师傅?!”
      两人几乎同时惊呼。
      ——这个执剑杀入重围的人,竟然是早已仙逝的空桑前代剑圣,慕湮。
      “螳臂当车!”魔在冷笑,眼里露出一丝冷芒,“靠着勉强凝聚的魂魄妄想阻挡我?如今就让我用这双手重新送你上黄泉路吧!”魔之左手缓缓收紧,黑色的火焰燃烧在慕湮苍白的咽喉上,竟要将其生生粉碎!
      “住手!”后土的光芒一瞬间大盛,护之力量注入光剑,白璎手里的剑芒陡然暴涨!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慕湮苍白纤细的脖颈在他手里碎裂,年轻军人松开了手迅速退去,避开了白璎的光剑,眼中的金光明灭不定,肩膀微微战栗。
      “师傅!”白璎惊骇交加,看着咽喉被捏碎的白衣女子失声痛呼。然而,同时喊出这句话的,还有那个手染鲜血的杀人者。
      云焕退开两步,怔怔看着被自己亲手杀死的那个人,身子渐渐开始颤抖,脸上换上一种完全不同的表情——那是“人”才有的表情!他踉跄跪倒,发出痛苦而绝望的低呼。
      “云焕,你怎么样?!”一个无比熟稔的声音传来,带着难言的情绪。
      云焕全身猛地一震。飞廉?!
      “呵……原来你的意志力还没有完全消散啊?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呢!”魔在轻声冷笑,语气中充满了讥诮和残忍,“破军,你太令我失望了,在乌兰沙海上,居然被你那情人暗算,如今他来得正好,去,把他的头颅斩下来,从今以后,你将无人能敌!”
      “不,不……”云焕挣扎着按住左手,然而急遽的衰弱让他根本无法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躯体。
      “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还以为能像上次那样护住你的情人么?”魔纵声大笑,“快去!解决这个暗算你的人——就像方才你亲手杀了你师傅那样。”
      魔的力量再度强行侵入他的内心,全力操控着云焕的神智,想彻底驯服这个桀骜不驯的军人。然而,魔之左手才刚刚抬起,另一只手却抢先一步动了起来,以不顾一切的姿态击向了左手,竟然将自己的整只左臂生生拧断!
      “魔,我绝对、不会让你如愿的!”
      “云焕!”飞廉失声惊呼,已然顾不上自身安危,立时便要冲到云焕身侧。
      “别过来!”云焕紧紧握着自己的左臂,咬牙厉喝。他抬眼望向师姐,眼神狠厉决绝,“封印我!用你的力量封印我!绝不要让它再出来!”
      白璎惊骇之下往前踏了一步,却看到断裂的左臂开始闪电般愈合,恢复了力量的左手开始和右手互搏,试图挣脱束缚。重伤之下,那只“人”的右手几乎无法压制那样可怕的力量。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剑圣之剑急速地斩落!
      出手的不是白璎,而是那个片刻前已经失去了生气的前代女剑圣——慕湮的眼睛陡然睁开了,仿佛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在魂魄再度飞散前握紧手里的光剑,没有一丝犹豫,光剑贯穿了云焕的胸口!
      血沿着银白色的剑柄汹涌而出,这样简洁凌厉的手法,却比任何手段都能更有效地夺去一个人的生命。
      第二剑依然透胸而过,与第一剑交叠。将他整个身体钉住——无论是魔的左手,还是人的右手,都无法再动弹分毫。
      飞廉奔到他们身侧,被眼前一幕深深震住,怔怔不能言语。云焕也在看他,嘴唇微微勾起,露出一抹温柔而恍惚的笑意。这一刻,仿佛灵犀相通,飞廉再未阻拦,只是默然上前扶住那摇摇欲坠的身躯,扶着他坐回金座,然后在他身旁屈下一条腿,握住爱人冰凉的手,静静陪伴在侧。
      慕湮看着眼前的两个年轻军人,眼神微微一动,然后,手起剑落,再度刺穿云焕的心脏!第三剑、第四剑……剑剑穿心而过!
      血从云焕的胸口飞溅开来,溅上飞廉的战袍,飞廉咬牙别过脸去,双肩颤抖到无法自持。
      “别怕,飞廉,很快我就能解脱了。”云焕轻声宽慰着爱人,身体虽不能动弹,他的目光却一直落在飞廉身上,始终不愿移开半分。
      第五剑过后慕湮缓缓松开剑柄,颤抖着倒退了一步,静静看着自己最钟爱的弟子。光剑留在云焕的身体里,那连续而来的五剑交错纵横,竟然在他的心脏上刺出一个五芒星的符咒!
      “云浮禁咒!你是谁?你是谁!”受到重创的魔发出了最后的狂啸,“来自星辰彼岸的咒术!你是谁?竟敢封印我!”
      “不错。若不用这种上古禁咒,又怎能奈何你?”空桑前代女剑圣终于开口了,目光恍惚而深远,“我穿越了生死的空间,只是为了将你封印——我不能让你毁了焕儿,毁了整个云荒。”
      “师傅,您终于来了……”云焕望着她,脸上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意,“我知道,您一定会来,来亲手结束这一切。”
      慕湮看着自己的弟子,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她抬起冰冷的手,颤抖地抚过他的脸颊,轻声叹息:“焕儿……”
      “飞廉。”云焕的目光回到恋人身上,定定望住他,半晌,才轻忽一笑,如释重负,“万幸,没有伤到你。”
      飞廉上前半步,极尽温柔地揽住他,让他靠在自己怀里,颤声:“云焕,对不起。”
      “傻瓜。无论你做什么,都不必对我说‘对不起’。”云焕摇摇头,声音低了下去,“真正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啊!”
      “飞廉,你一直厌恶战争、厌恶杀戮,而我双手染满血腥,亲手将云荒变为一片血海,事到如今,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他深深凝视着飞廉,眼中有彻骨的深凉,“眼下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在死之前能得到你的原谅。飞廉,你愿意原谅我么?”
      飞廉在一瞬间沉默下去。那一幕幕惨烈的场景骤然间又跃入脑海,在这一年里,烽火燃遍云荒,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痛失至亲?他当真可以展颜消宿怨、一笑泯恩仇么?
      他无法回答云焕,也无法回答自己。
      云焕的身体无法动弹,只剩手指微微可动,他竭力轻扣飞廉的掌心,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凄怆哀求:“飞廉,你原谅我,好不好?”
      “我有什么资格替那些死去的人说‘原谅’?”飞廉直直望住他,眼眸深处有水光莹然,“云焕,我没有办法原谅你,也没有办法不爱你。”
      白璎一直静默地伫立在一旁,听到这样的回答,她目光一震,深深动容——飞廉和破军处于明暗两个极端,就如光和影一样对比强烈。或许,也只有这样温柔而坚韧的人,才能在破军心里留下最后一丝温暖眷恋、平息他内心的黑暗和杀戮吧?
      看着师弟仿佛终于释怀、脸上焕出她从未见过的神采,这一瞬,她只觉心口似痛似暖,眼眶在微微发热。
      舱室里一时沉寂,良久,似有珍珠铮然落下的声音。
      一直在疯狂攻击的迦楼罗已然停了下来,不知是慕湮那一剑重创了魔,还是云焕的垂死挣扎触动了她,潇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迦楼罗金翅鸟射出无数道金光,将那些被魔呼唤而来的邪灵击落当空!
      “潇,我就要死了。”云焕微微侧过头,低声开口,“你自由了,从此之后按照你自己的意志去生活吧……”
      “主人,感谢您让我保留意志,可是潇的主人永远只有一个……”潇紧紧咬着嘴唇,脸色苍白如死,迦楼罗的声音逐渐尖厉而颤抖,“所以您若死了,我也不会听从任何人!我会一直一直守着您,直到您重生!”
      云焕摇了摇头,看着自己胸口的伤——这五剑交错组成的伤口仿佛有一种奇特的力量,将魔的所有力量暂时封印在了左臂,再也无法蔓延分毫,连带着这个躯体的生命,一起封印。
      “那么,潇,请你完成我的最后一个心愿——待我死后,请你协助飞廉,去帝都救出那些幸存的冰族百姓,保护他们撤离云荒。”
      飞廉霍然抬首,几疑自己听错。
      “即使我不开口,你也会这么做的,不是么?”云焕深深看他,从他眼里清晰地照出自己的影子,“我是个从小被冰族放逐在外的异类,又怎么会有‘同族’的概念呢?我只知道,逼死我姐姐、千方百计要我命的人,全是那些所谓的‘同族’!”他缄默少顷,语声尚未凌厉却已变软——
      “但是现在,我愿意为了你,去试着放下仇恨、救他们一次。”
      “云焕!”飞廉再也无法忍受心中悲怆,紧紧抱住了他,将脸深深埋在他肩颈,泪水潸然滑落。
      曾经,他为了一个曼尔戈部的小女孩在同僚面前痛哭失态;后来,战火重燃,他与云焕几度生死相搏,却再不曾在那人面前落过泪;直至今日,脱离了魔的束缚,死亡撤销最后一丝防备,他终于可以放任自己在挚爱面前失声痛哭,以泪水诉尽内心的伤痛、无助、彷徨和软弱。
      “傻瓜……”云焕倚在他怀里,轻声叹息,“以后,你就是冰族最后的依靠,在那些人面前,你可不能再这样掉眼泪了……”他的声音中渐渐有了难以掩饰的酸涩,“往后的日子,必然万分艰辛,不论遇到什么,你都要好好地照顾自己……”
      飞廉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将他拥紧,仿佛害怕一松手就会失去这仅有的温暖。
      “不必过于担心,”仿佛知道他的忧虑,云焕轻声安慰着恋人,“经过了这么多事,我相信这世间再没有什么能难住我的飞廉。”
      这个怀抱是如此温暖而熟悉,飞廉的身上隐隐有烽火和征尘的味道——那是他们共有的、属于军人的气息。
      云焕将脸深深埋在他胸前,任由那熟悉的气息将他包围,神智在渐渐涣散,不远处的纯白身影微笑着看他,那个笑容在夜色里宛如梦幻一般,依稀与记忆中另一张容颜交叠在一起,朦朦胧胧,可却是那样恬柔、那样静美……
      “飞廉,我一直都没有机会告诉你,在讲武堂的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每到春天,讲武堂前的桫椤花开得像雪一样……那个时候,有你、有师傅、有姐姐,还有承训……”他的脸上浮起一抹恍惚的笑容,瞳光渐散的眼里复又亮了亮,“如果时间能停在那个时候该多好……这一世,我能留住的美好实在太少、太少了……”他的声音低下去,终至无声,湛蓝的眼睛缓缓阖上,再无一丝生气。
      这个曾纵横云荒的破军少帅,此刻终于在爱人怀里沉入了梦寐以求的甜蜜梦境。
      战争还在继续,然而高空上猛烈的风、恶灵的嘶叫、万丈之下横流的沧海,一刹那仿佛都静止了,时间仿佛也就此凝固。
      金色的迦楼罗在微微颤抖,仿佛也在同一时间陷入了不能言语的悲痛之中。
      飞廉怔怔凝视着云焕的睡颜,仿佛所有悲欢都在瞬间化为灰烬,从此之后,任世间哪一条路,眼前这个人都无法再与他同行。
      他轻柔地将云焕的躯体扶正,然后缓缓俯下身,将一个隽永的吻深深印在爱人苍白的唇上,一点温热滴落在云焕脸颊,再抬首时,飞廉苍白的面容平静而坚毅,再无半分软弱的痕迹。
      “白璎,凝聚后土的力量,把你的戒指戴到他的左手上。”一直沉默看着这一切的慕湮忽然轻声对弟子嘱咐,“我的力量不够了,五芒星咒印不足以长久地封住魔。”
      飞廉默不作声地退开,让白璎上前将手上银白色的戒指轻轻戴在同门那已经冰冷的手上——后土神戒和破军的左手一接触,陡然发出一道耀眼的光华,仿佛冰火交融一般将他整个人封住,连同他脸上那一滴泪也一起被那道奇异的光冰封!
      “云焕!”飞廉失声惊呼。
      “焕儿他没有死,只是被封印了,待他重新醒来之时,他会得到真正的救赎。”温柔而微弱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慕湮剑圣,是您救了他?”飞廉惊喜交加地转头望向亲手封印了云焕的空桑前代女剑圣,却愕然惊觉那张莲花般的素颜上,“生”的气息正在逐渐消散。
      “真正救他的人,是你啊,飞廉。”慕湮深深看他,目光温柔而悲悯,“焕儿想要的救赎其实很简单:希望有一个真正爱他的人,让他不再孤独行于黑夜之中。你给了他最渴望的东西,也让他在最后一刻懂得了宽恕和守护。焕儿果然没有爱错人……”说到最后一个字时,慕湮的声音已是微不可闻,轮回之门再度打开,生死枯荣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将勉强凝聚起来的魂魄向着四面八方拉扯,意识消散的那一刻,她的声音飘忽如风,“你们,要好好……”
      一语未毕,一种极其洁白纯净的光华从她的身体里四射而出,她的魂魄再度消解了,向着北方九嶷黄泉之路飞去,重新进入下一个轮回。
      一时间,黑暗的迦楼罗舱室里只剩下空桑太子妃和空寂大营的统帅静然相对,最后,还是白璎率先开口打破了此间沉寂。
      “飞廉少将,倘若你要借助迦楼罗的力量救出帝都的平民,我与真岚都不会阻拦。”
      飞廉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缓缓开口:“多谢。”
      “不必言谢。”白璎转首看向舱外密布的战云,叹息,“苍生何辜。”
      金座上被冰封的人静静沉睡,飞廉倾身看他,目光流连过他的眉目,随后,他毅然起身行至迦楼罗金座前,扳动了机簧。
      ——云焕,我会完成我们共同的心愿,救出帝都里被围困的族人,带他们远走西海,不再受战火离乱之苦。你也要答应我,一定要醒过来!
      沧流历九十三年十一月十五日,云荒大陆上的战尘终于落定。
      血腥的最后一战后,迦楼罗金翅鸟带走了所有帝都冰族,飞向了西荒尽头,和空寂之城的族人会合。在飞廉和狼朗的带领下,劫后余生的冰族人穿过大漠和猛兽横行的狷之原,回归那曾经漂流过千年的西海之上。
      而迦楼罗,在送族人泛舟海上后,为了断绝追兵,迦楼罗苦苦相守,被长年累月的风砂覆盖,渐渐化为巨大的山峦。
      据说,飞廉少将在离开云荒前曾在迦楼罗前久久驻足凝望,不知是眷恋还是告别。
      回到西海建国的时日艰苦卓绝,机械力是冰族人一直仰仗的东西。飞廉带领族人在西海上的棋盘洲站稳脚跟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迅速地在族人里征集机械师和工匠,重新组建了军工作坊。然而,记载着机械之学最高精髓的三卷《营造法式》在战火中流失,其中“征天”一卷尤其严重,散碎到几乎不能成文。
      重新建国后,飞廉举全族之力发展机械制造和金属冶炼。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冰族在西海发现了金矿,又在沉沙群岛的空明、玄淡两岛上发现了脂水和银砂。当年,在九嶷救下飞廉少将的青族孤女晶晶亦被飞廉接来西海收为养女,谁也没想到,这个异族孤女在机械方面竟有过人的天赋,不到五年,便协助少将从脂水里提炼出了燃料,并在海下的矿井里采出了铁和铜。
      经过将近二十年夜以继日地锻造冶炼,飞廉终于在废墟上重新建立了镇野军团和靖海军团,使其成为守护冰族的力量,牢牢顶住空桑人的跨海追击。尽管飞廉始终未能重新研制出征天的机械,然而冰族人依然敬重他,对他的称呼从“少将”改为了“将军”,他成了流亡海外的冰族人神一样的信仰,亦被后人视为西海上重新建国的先祖和沧流帝国的开创者。
      当年知晓飞廉过往的人大多在战争中死去,幸存的狼朗等人也绝口不提他的往事。因此没有人知道,飞廉将军为何始终不愿娶妻,只独自抚养着那个异族养女;也没有人知道,为何除了锻炼冶炼外,飞廉将军总是遥望着狷之原方向出神,一站便是半日,那背影仿佛落寞了许久、也寂寥了许久,只一眼便让人们心酸到无以复加,不忍上前惊扰;更没有人知道,飞廉将军的容颜为何十几年如一日,他仿佛真的如神祇一般,不会老去、不会死亡,永远护佑着冰族的子民。
      沧流历一百一十三年,正当新的帝国建立二十年、一切欣欣向荣之时,被族人视为信仰的飞廉将军却不曾与任何人辞别,只留书一封,将镇野、靖海两卷《营造法式》留给养女晶晶,将军务尽数交付给狼朗,便悄然挂印而去。
      他就像是一滴水彻底融入了大海,不知去向,也再无踪迹。
      众人心急如焚,议论四起,唯有狼朗和晶晶若有所思,久久不语。
      良久的沉默后,飞廉将军的养女、如今已成为沧流最出色机械师的晶晶忽然站起来,朝众人施了一礼,一字一句开口——
      “诸位,飞廉将军不告而别,只因他还有未竟之业,不愿族人牵挂,但终有一日他必将回归故土。我原是异族孤女,承蒙将军收留才不至于无家可依,在我心里,沧流就是我的国、冰族就是我的家人,将军虽远行,但他的意愿仍在,我愿终生奉行将军意愿,守护家国、守护沧流,恭候将军归来!”
      “奉行将军意愿,守护家国、守护沧流!”短暂的沉默后,人群里爆发出阵阵高呼,响彻上空,令人心神激荡。
      “他为族人奉献了一辈子,如今终于肯为自己活一次了。只是这一天来得太突然,我竟然不知道这心里空荡荡的感觉究竟是欣慰还是失落。”待众人离去后,狼朗才缓缓开口道。他的面容已染上风霜,唯目光依旧锐利如鹰隼,“我想他心里也有同样的感觉所以才不辞而别的吧,离别实在是太痛苦了……”他仰起脸,忽地一笑,眼角一道皱纹宛如刀刻,“晶晶,你做得对,就这样永远地守住这个秘密吧,这或许也是我们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晶晶咬住唇重重点了点头,目光坚定无比,眼底却隐约有了湿意。
      (下)
      眼前是一片如雪的白,无数桫椤花随着风翩跹而落,漫天花雨中,那人含笑着向他走来,金发随风飘扬,笑容温和清朗……
      飞廉……
      “焕儿,睁开眼睛。”冥冥中似乎有声音在呼唤他,然而他只是阖着眼,沉浸在甜美的梦境中不愿醒来。
      “焕儿,时间到了,睁开眼睛……”那个声音继续温柔地催促。
      随着一声碎裂的声响,那个封印仿佛在沸腾,胸口光剑铮然落地,伤口迅速愈合,慢慢地,所有的声音消失了,待一切归为平静,金座上沉睡的人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主人,主人……是您醒过来了么?”迦楼罗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虚弱无力。
      云焕没有回答,下意识地抬起手抹了一下脸颊,脸上有一滴温热,那是被封印前那个人滴落在他脸上的眼泪么?真是温暖啊,那滴泪里仿佛还残留着那个人熟悉的气息。
      他的目光自指尖缓缓下移,在移至自己左手时骤然凝定。
      “潇,潇……你看!”这一刻,他无法压抑内心的狂喜,举着左手转向金座另一边的同伴,“你看,魔之左手的烙印消失了……”
      忽然间,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潇?”他放下手,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奄奄一息的鲛人——那个白发苍苍,鸡皮鹤发的女子,居然就是潇?
      “九百年了……主人,你睡了九百年,还好,我……我终于在死前等到你醒过来,”那个白发女子看着他,干枯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的声音,“你还是……一点都没变,而我,已经老了……”
      云焕骤然沉默。九百年,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那么多年,他们被困在迦楼罗里,被封印的他甚至没有机会回头看一眼自己的同伴,看一看光阴怎样残忍地在她身上留下不能磨灭的烙印。
      九百年,仿佛只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醒来后的他还是英姿焕发一如当年,而她,却已经在漫长的孤独等待中耗尽生命,红颜成雪。
      “九百年了,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从来就不曾停止过啊!我已经竭尽全力,将迦楼罗驱上了九天,远离大地上的那些人,等飞到最高点后,迦楼罗……迦楼罗就会崩溃、四分五裂……主人,那个时候,就是我的归期……”
      “潇……”云焕望着她,内心似有巨浪翻涌,再也说不出话来。
      离开了魔之左手的力量,他不过是个沉睡了千年的凡人,对这世间的生死枯荣无能为力。
      “鲛人的寿命也只有一千年……我早已透支,是该归去了,能在死前最后见主人一面,我已是无悔无憾……”潇虚弱地说着,眼睛却不肯离开他片刻,似乎想把这一生最后的记忆刻入心底,“鲛人是从海上来的,也该回到海里去,可惜,我偏偏在这么高的地方死去……主人,请把我的尸体抛入大海……让我穿过九天,回到……回到故乡去。”
      云焕沉默着,听着她最后的要求,眼里有无法掩饰的苦痛。
      在他的记忆中,潇还是九百年的模样,美丽而温柔,安静而顺从,如同一缕清风陪伴左右,在那个战火纷飞的遥远年代,她曾和他一起翱翔于九天,俯瞰这个云荒,一路的成败荣辱,转眼成空。
      他不是不明白她的心意,只是他早已无法回应。可如今,当这仅剩的同伴、最后的微暖也要永久逝去之时,他依然还是感到难以言表的刺痛。
      云焕握住她冰冷的手,侧过头去低声:“我答应你,送你回故乡去。”
      “谢谢……谢谢主人。”潇心满意足地微笑,眼皮无法遏制地阖起,“主人,不要难过,以后潇不在了,你要好好地、好好地……”
      她的手从他的掌心里颓然滑落,再无声息。
      他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将自己的额头埋在她冰冷的掌心,双肩微微颤抖,久久不语。
      迦楼罗还在呼啸着冲上云霄,外边白云离合,早已看不到大地。云焕抱起她,无数探入血肉的引线被扯断,鲜血从身体里瞬间涌出,然而,他毫不犹豫地将她抱起。
      白发如雪的鲛人蜷缩在他胸口,枯瘦安静,如同睡去的孩子。
      “看啊,那就是你的故乡,看到了么?”云焕抱着潇来到窗口,看着下方——月亮已经在很近的地方,大地在遥远的彼端,脚下是一片闪着月光的海面,波光粼粼,“是你一辈子都没能回去的故乡。”
      戎装的军人低下头对怀里死去的同伴低语,声音是难得的温柔低沉,忽然间俯下身紧紧拥抱了她一下,然后伸出双臂将她送出窗外。
      “现在,你终于可以回去了。”
      他松开手,怀里的人飞速下坠,如同流星一样坠向茫茫夜空,永远地离开。
      这个生于海上却毕生都被困在大地上的鲛人,终于在千年后回到了孕育她的大海。
      可是,他自己又将去向何处?九百年长眠苏醒后,这个天和地,这个时与空,已经根本不属于他。
      “生命,不过是一场接着一场的告别和相遇而已……不必太执着。”忽然间,耳边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头顶的月光似乎黯淡了一些。
      那个声音却让云焕全身一震,恍如被惊雷击中,他蓦然转首,失声低呼:“师傅?!”
      慕湮静静站在迦楼罗金翅鸟巨大的机翼上,白衣飘飞,如同翩然起舞的雪鹤,她微微一笑,似悲似喜,在月下缓缓伸出手来:“焕儿。”
      那一声呼唤和记忆中骤然重合,云焕一震,愕然:“师傅,在梦里呼唤我醒来的人,是您?”
      “是的,我早就已经在这个迦楼罗上了,可惜我的力量不够,只有到了晚上,魂魄才能凝聚。”她淡淡道,白衣沐浴着月华,出尘飘逸,“九百年了,魔已经寻到新的寄主,从你的身体上彻底离开,是时候为你解开封印,让你得到真正的救赎,去过自己的人生。”
      “真正的救赎?”云焕微微一怔,有些茫然。
      “是的。九百年后,命轮重新开始转动,毁灭和守护的力量此消彼长,如日月更替。这一切,都有了自己的规律,而你,自苏醒那一刻起,宿命也已经改变,从今往后,你不再是‘破军’,你只是云焕。”慕湮声音温柔,一如昨日。她伸出手带着一丝微笑,低低念了一句咒语,忽然间,云焕只觉得左手一震,指尖忽然光芒大盛,如同一颗流星划过。
      ——那枚禁锢在他手指上的戒指自行松开,落在慕湮手里。
      “到了今日,后土神戒的使命也应该完成了……”她张开手,低低祝诵了一句,那枚戒指忽然从手心浮起,展开了银色的双翼!
      “去吧,回到时间的洪流里,去寻找你真正的主人吧!——好好守护空桑、守护这片大地。”
      仿佛听懂了她的话,后土神戒展开了双翼,消失在月光下,如同一只灵鸟飞向彼空。
      迦楼罗还在往上飞翔,但去势已竭,速度渐渐慢了下来,那个白衣女子站在机翼上,衣衫翻涌如云,仿佛要乘风归去。
      “师傅,您要走了么?”云焕遽然一惊,低呼,“我跟您一起走!”
      “不,焕儿,你不能跟我一起走。我只是一个即将去往轮回的残像,而你不一样,你的人生还远没有结束。”慕湮看着他微笑,目光如同温润清澈的泉水,“飞廉,还在等你。”
      飞廉?云焕猛然一震,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师傅。
      “九百年前,在你被封印以后,飞廉祈求上苍,愿用永世轮回换一世与你相守,云浮翼族回应了他的祈求。这九百年来,时间在他身上完全静止凝绝,在你醒来之前,他和你一样,不会衰老、不会死去。直至你苏醒的一刻,这世间的生死枯荣才会在你们身上继续下去……”慕湮望着苍穹,轻叹,“只不过,待这一世□□殒灭,他将再没有轮回,而是会化为虚无、永远地消逝……”
      她之后又说了什么,他已经没有再听。他全身发抖,沉浸在极度的震惊和悲喜中,再无法说出一个字。
      ——飞廉……飞廉!你这个傻瓜!
      心底酸热难忍,眼前霎时朦胧一片。
      “焕儿,你不必过于忧伤,至少你们还有这一世的时间可以相伴老去。”
      “可是,天地之大,我该去哪里找他?”
      “不必担心,焕儿,无论相隔多远,无论去到哪里,你们总有一天会再遇见的……”慕湮的三魂七魄慢慢浮现在虚空中,声音渐渐飘忽,“我该离开了,焕儿,你们要……一直……幸福……”
      “师傅!”他急切地伸出手去,却什么也没有抓住,慕湮的魂魄急速溃散,去往下一个轮回。
      “看啊!这是……烟花?”西荒的牧民和战士在月下抬起头,看到苍穹里骤然燃起巨大的火光,宛如最为绚烂的烟火,几乎同一时刻,北斗无声旋转,那一颗破军星骤然发出剧烈的光芒,随后迅速地衰减、熄灭,成为暗星。
      没有人知道,在破军殒落的那一刻,一个沉睡了九百年的人得到了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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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十五日,海皇祭。
      此时距云焕醒来已两年有余,两年来,他辗转云荒各处,却一直遍寻不得飞廉的踪迹。许是数百年不再兴兵事,无论是空桑人还是西荒牧民,对他这个冰族人的敌意都淡了许多,他从他们口中听说了千年前的那场大战,听说了光华皇帝,听说了“海皇祭”。
      去年的这一日,他在叶城救下一个观潮时差点被海浪卷走的孩子。孩子的家人闻声赶到,本欲重金酬谢,然而他却转过身,一言不发地离去。
      “大哥哥!大哥哥!”那个孩子追了上来,扯住了他的衣袂。
      他略带诧异地回头,只见那个孩子跑得满脸通红,发丝尚在滴水,气喘吁吁地朝他摊开手:“这个,送给你。”
      ——掌心里是一颗小小的糖。
      “大哥哥,你是不是不开心?我哥哥说,吃了糖,你就会开心很多。”孩子眸光晶莹地看他。
      他却有些犹豫,迟迟不曾伸手去接。
      “谢谢你,救了我弟弟。这是他的一点小小心意,还请阁下笑纳。”一个清朗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依稀有几分熟稔。
      他蓦然转过头去,映入眼帘的那张容颜竟让他在一瞬间变了脸色。
      ——是承训!眼前人虽是空桑人的样貌,可他的眉眼和声音竟然和九百年前的好友一模一样!
      “我们,认识么?”那人看着他瞬息苍白的脸色,亦有些不解。
      他回过神,摇摇头,随即俯下身拿起那颗糖,面上浮起一抹苍白而恍惚的笑容:“你的哥哥,一定非常疼爱你。”
      孩子重重点点头,满脸甜笑,跟着他的哥哥转身离去。
      他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远去,随后将那颗糖放进嘴里——不知是沾上了海水还是掌心的汗水,甜里总伴着一丝咸涩。然而,那种奇怪的味道却像是一股温泉淌过,不动声色地浸润、软化着那颗被时间磨砺得冷硬的心,苍白的脸上不觉间浮起一抹浅浅的红晕。
      千年一晃而过,恨意转瞬成灰,此时的他才蓦然惊觉——原来,施恩和救助,竟是如此令人身心愉悦的事。
      他不由得转过身,第一次如此用心地凝望着这座城市,浪潮过后,叶城依然花灯如昼、人流如织,数百年来,战争的征尘早已散去,今日前来观潮的人中,有空桑人、中州人、鲛人,亦有极少数和他一样的冰族人。当年,飞廉希望各族放下仇怨共容共存被他嗤笑为荒唐,而今,他竟然亲眼看到了曾一度被他视为“空想”的景象。
      ——“杀戮和武力的慑服并不能持久,‘大道无情’在于止杀于根本。”
      九百年前,飞廉在乌兰沙海的那番话又在耳边响起,此时却彷如醍醐灌顶,令他豁然开朗——大道在于仁,唯有各族相融相睦、唇齿相依才能止杀于根本,还这世间一片祥和安谧。
      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真正明白并认同了飞廉。
      转眼又是一年海皇祭,云焕默然穿行于伽蓝帝都的华灯夜巷间,清冷孤绝的身影仿佛与这铺天盖地的喜庆格格不入。此时正逢白帅称帝一年,帝都虽不比叶城热闹,但也是处处张灯结彩,宝马雕车香满路,街上满是看灯游玩的人,嬉笑声不绝于耳。
      云焕蓦然驻足,怔怔望着长街尽头,一时有些恍惚——那里曾是讲武堂所在之处,空桑复辟后,讲武堂早已被拆除,那面七杀碑也被光华皇帝下令毁去,然而那段记忆却永远烙在他心头。
      曾经,他在那里接受教官的训导,成为沧流帝国的战士;曾经,他在那里遇见飞廉,度过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曾经,他在这里下令屠戮门阀,亲眼看着承训死去……往事纷纭,千年如同一瞬,如今想来,是非成败转头空,生死荣辱不过是梦一场罢了。
      云焕有些怅惘地叹息,不经意间回眸,那个刻骨铭心的身影竟在长街尽头真切浮现!
      时隔千年,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那个轻袍缓带、长身如玉的身影静静伫立在远处,比满街的灯火更为耀眼,那人也看见了他,四目相顾,仿佛穿越了千年悲欢,终于在此刻凝定。
      “飞廉……”他低声唤着爱人的名字,疾步飞奔至那人面前,却在离他一步之遥处堪堪停下、迟疑着不敢再上前,他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人,颤颤伸出手,语声已近乎哽咽,“飞廉……真的是你?”
      “是我,云焕。”飞廉淡淡地笑,执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边。
      微凉的掌心里传来肌肤温软的触感,那熟悉的眉眼令他目眩神迷。果真是飞廉!是那个令他千年来心心念念、一刻也未曾放下的人!
      这一瞬,心底的酸热奔涌而上,顷刻间冲破了最后的防线,云焕上前一步将飞廉紧紧拥在怀里,眼泪无声而汹涌地决堤而出。
      “你啊,让我别哭,自己却哭得像个傻瓜。”飞廉叹息着摇摇头,默不作声地将他拥紧,与他脸颊相贴,“云焕,九百年前我就告诉自己,你一定会醒来,我们一定会再见面……”
      星霜荏苒,千年倥偬,命运起起落落,曾让他们屡至绝境;如今,兜转千年,时过境迁,他们终究还是回到了最初相遇的地方。
      他不必再赎罪,他不必再等待,他们都不曾离开,也再不会错过。
      【尾声】
      水平如镜的湖面波光粼粼,湖边岸芷汀兰,一碧万顷;湖里沙鸥翔集,锦鳞游泳……这片宛若仙境的美丽桃源,是格林沁荒原的芦湄。
      春日和煦的阳光下,两个男子相依而坐。飞廉仰起头,微风拂过他依旧年轻俊朗的脸庞,望着碧空里悠远的浮云变幻,神态宁静。
      “我带着族人们撤离云荒之后,用了几年时间在西海站稳脚跟,可我知道,他们依旧怀着一颗回归云荒的不死之心,所以,我秘密毁去了《营造法式》的征天卷,只留下镇野卷和靖海卷。二十年后,重新建立的镇野军团和靖海军团已经足以抵御空桑人的追击,而我,却不得不在这个时候离去……”
      飞廉没有再说下去,云焕却已经明白——时光在飞廉身上完全静止凝绝,然而在其他人身上却是毫不留情地流逝,他若继续留在那里必然要面对的,便是昔年相互扶持的人不断衰老,乃至死亡。
      “我收养了一个青族孤女,名叫晶晶,那年在九嶷作战时,是她救了我的命。她很聪明,也很懂事,我从未向她提过我们之间的事,但她已隐隐猜到了大概,临行前一晚,我在她门前站了整整一夜,却始终没有勇气踏进去一步……不知她和狼朗能否原谅我那时的不告而别……”
      “回到云荒后,我辗转各地,不敢在任何一处待得太久,九百年啊……那段时间真是长得可怕,”他忽地哂笑,轻声叹息,“我到底还是一个软弱的人,那么多年只让我看淡成败荣辱,却仍然还是那么畏惧离别和死亡……”
      云焕静静将手覆在他微凉的手背上,久久凝望着他平静的侧颜,心里有丝丝痛楚——对飞廉而言,生死与共的友情、相依为命的亲情同样难以割舍,究竟需要多大的决心才能让他咬牙抛下他们,毅然决然地回到云荒,孤身等待一个未知时日的重逢?
      那漫长的九百年里,究竟要历经多少离合聚散、看过多少生死悲欢才能让曾经优柔善感的爱人云淡风轻地诉说着这一切?一时间,他不敢想象那九百年里,飞廉一个人走过的日子。
      “不,飞廉,你一点也不软弱,你很坚强,比我想象的还要坚强。”云焕不自禁地将爱人揽进怀抱,温柔地亲吻着他的额头,复又轻叹,“飞廉,这九百年……难为你了……”
      “所以我现在可要享福了。”飞廉的脸上忽然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舒服地躺在云焕膝上,卧看天际云不动。
      “其实,我有想过来迦楼罗陪你,可最后还是作罢。一方面,我无法在狷之原那样的环境里长久地生活,另一方面,我也不忍惊扰潇的最后一丝念想……”
      听飞廉提到潇,云焕心里微微一痛,想起那张美丽温婉的容颜,想起她千年的守望,不知此时,她是否化为了碧空里的一颗星辰,在高空里温柔地凝望着他们?
      许是知道爱人心中所思所想,飞廉轻轻回握住云焕的手,缓缓开口道:“虽然我无法长久待在你身边,但我每年必回狷之原几日,九百年来,不断有人觊觎着迦楼罗的力量,起先只是一些盗匪流寇,我出手解决了他们,后来,云荒各方势力都开始蠢蠢欲动,就连冰族,竟也跨海纷沓而来……”
      云焕的脸上忽而浮现出一抹淡薄而奇特的笑容,手指抚过爱人柔顺的金发,戏谑:“你这位冰族救世主倒没有想过赶回去阻止你的后人?”
      “如何阻止?见过我真容的人早已过世,我回去只会被当成一个冒犯‘先祖’的疯子吧。”飞廉摇摇头,苦笑,“况且,这世间自有它的定数和规律,绝非我一人之力可以左右,我只是一个等待与爱人重聚的远行客而已。”轻风过耳,飞廉微微眯了眼,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两年前,当我再到狷之原时,发现迦楼罗已不在原地,纵观那几年云荒大陆的局势,我猜测你醒来的日子应该不会太远了,只是我不知道潇将你带去了哪里……我思虑再三,最后还是决定回到伽蓝帝都,你说过,在讲武堂求学的日子是你一生里最快乐的时光,我一直都记得。时间虽然漫长,幸好,你终究没有失约。”
      飞廉的声音淡然平静,一字字,一句句,却在云焕心底洇开缠丝绕缕的痛。
      “被封印的那一瞬间,我告诉自己,如果有轮回,我一定不要忘记你,这一世来不及相守,那就等下一世……”云焕喟然一叹,声音低沉而哀伤,“连我自己都不曾想到还有重生相逢的一日,更不曾想到,你竟为了我,舍弃了永世的轮回……”
      “如若今生都不能相守,又怎能奢望隔着生死轮回的来世可以相守?”飞廉望住他,微笑,“云焕,轮回之于我,毫无意义。今生的遗憾就要今生来弥补,我不要等什么来世。”
      飞廉的笑容清朗明澈,这一瞬,云焕的双眼忽然有种被灼痛的快意。
      “好,这一世,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我会陪着你,一起变得白发苍苍。”云焕俯下身,深深吻上那柔软的唇。
      午后的日光为拥吻在一起的两人镀上一层浅金,天地仿佛俱归澄澈。那曾被誉为“帝国双璧”的二人,终于在千年之后相守在一起,此间,再没有孤寂和别离,只有属于他们的永恒与宁定。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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