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天六记》原有光

4、潘金莲

　　回敦街6号。

　　陆关硬挣着爬上6楼。

　　开门后，把小屋和盥洗间的灯全开，然后悄悄出来，沿幽暗楼道去尽头拐角的窗口。

　　窗外能看见那条直通巷口的间道。

　　陆关静静地等了半天，没有再看见那个绿夹克的秃顶男子。

　　也许是自己过于敏感了。他心底暗暗松了口气。

　　再要折腾搬家的话，他也许就彻底崩溃了。

　　今天白天发生的事已经让他失魂落魄。

　　他是凭借无休止地接单，近乎疯狂地扫街跑楼，才勉强把体内骨头里渗出的恐惧遮过。

　　回到屋里，往折叠床上一栽，希望疲累的筋骨能把自己拽进无知觉的黑暗。

　　但一闭眼，旋即万念疯长。

　　煎熬几番，陆关终于还是挣扎起来，出屋下楼。

　　巷口南那家宵夜铺子，食客开始多了起来。

　　这正是陆关需要的。

　　坐到铺子居中正对堂镜的那一桌，他要了份虾仁煎，叫了一手啤酒。

　　两听落肚后，陆关杂乱的脑神经略微松缓了些，他看着镜中的自己，恍如陌路。

　　会不会就是一场前所未经的酣梦？

　　若是，又怎样才能醒来？

　　他盯着酒罐上方的某个虚点，愣愣地发呆。

　　铺子越来越喧嚷，他却越喝好像越清醒。

　　要糟！陆关心里叫苦。

　　他环视身边越来越多的食客。虽然不爱搭讪生人，但如果有个人聊几句总强过自虐。

　　那个灰发老者，枯坐独酌，料想是里巷街邻，不像个健谈的。

　　左边短衣短裤的中年男子，四处张看，倒像个愿接话的，不过，看他上下窥量来往女客时的猥琐意态，即便聊得上也难免煎熬。

　　再看四围，都是三两成桌，吆呼一片。

　　饶是满堂喧腾，陆关如困冰窟。

　　******

　　“这位小哥，酒不是这么喝的哦。”

　　陆关回转头，桌对面一位长发过肩的笑吟吟女郎款款坐下，V领吊带酒红短裙，脸型身段都看得，只是妆容艳俗。

　　妆有点花，猜不出年龄。

　　他租住这里几个月了，也知道东港那边有夜店，常有缺帮衬的台女来邻近宵夜档拣客。

　　但陆关是头一回被选中。

　　他对短裙女点头致意。甚至有点感激。

　　她的笑颜更显亲熟：“看得出来，你和他们都不是一路的。难为你了。”

　　陆关一听，差点瞬间泪涌。

　　“难为”二字，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听着窝心。

　　眼角余光里，旁侧猥琐中年男子往女郎这边觑探已久。但陆关已无顾忌。

　　“你……小姐贵姓？”

　　陆关问出这句后，蓦然感觉自己的声音迥异往常，相当陌生。

　　女郎听了，并未立即答复，而是静静注视着陆关。

　　默了半晌，她才缓缓开口：“姓潘，潘金莲。”

　　陆关哑然，一时搞不清该怎么接这个玩笑。

　　潘金莲唇角嫣然：“你看我长得是不是很像？不是玩笑哦。”

　　这么一提醒，陆关才想起来当年星空台风靡全岛的热播剧《风云水浒》，细看这女郎的眉眼，确实和姚明珠扮演的潘金莲有六七分相似。

　　陆关于是也笑起来。

　　“我们是见过的。”潘金莲依然凝视着他，似笑非笑。

　　她说着“我们是见过的”这句时，音调陡变，是另一个人的声音。

　　把陆关逼得逃无可逃的声音。

　　陆关的讪笑遽然僵住，仿佛又坠冰窟——

　　古装女子！

　　原本被掩在暗处的日间记忆，被这声音勾连着纷纷涌现。

　　再看这女郎样貌，才意识到和西环中路街角孑立的古装女子面目，竟难分彼此。

　　刚才未察觉，完全是因为她的台女穿扮和风尘艳妆。

　　“你到底是什么……是谁？如果曾经冒犯过请你见谅，我绝对不是有意……别再跟着我……求求你了！”陆关能听出自己声音里的绝望。

　　“你求我？”潘金莲露出苦笑。随即一声轻叹：“你将来就会知道，我等你等得多苦。”

　　“等……我？为什么？”

　　“记住我跟你说过的：你虽身在局中，但你不属于这里。”潘金莲倾身过来，挨近些，语声轻柔但不容置疑，“你我才是同路。相信我，我在灵界，我能看清凡界真相。”

　　“我不信……我是爱看一些聊斋怪谈，但是……”陆关有点语无伦次，突然一闪念，像捞到一根救命稻草，“……对了，我是基督徒，我们信仰不同，不可能和你同……”

　　“若你愿意信基督，为什么又要离家躲出来？”

　　陆关顿时语结。

　　“若你认了那界的神，又何苦东躲西藏有家不回？”

　　她连自己从不对外人言的家事隐秘都知晓，陆关除了震撼再无言语。

　　******

　　“你不用纠结，更不必害怕。我一早说过，我不会害你。其实何止如此，我困在这里苦不堪言，你是我解脱的唯一出路。”

　　陆关看到了一线希望：“我愿意帮你，真的，只要我能做到的，都没问题。”

　　“你肯定能做到。如果你做不到，我也没法找到你。”

　　见陆关一脸懵然，潘金莲明白此刻无论费多少口舌都没法跟他说清缘由，干脆直截了当，“这些事你不明白也没关系，以后我再细说。你先帮我找个人。”

　　“……你……本事这么大，找人不难，为什么要我帮？”

　　“这个说来话长。修灵只可走凡道，不入凡不为修。门在凡间，便需凡间人引领。”

　　陆关虽听不明白，但连连点头：“没问题。找谁？……上哪儿找？”

　　潘金莲笑道：“你答应了就好。我也不知道要找的是谁。”

　　陆关张口结舌。

　　“等你找到了，你就知道了。”

　　“……那……怎么找。”

　　“我明天会见你，到时你就知道怎么找了。”潘金莲敛起笑颜，神情变得肃重起来，“还在今天我见你的那个时辰，到时我会找到你的。一定要保持手机畅通。另外切记，那个时辰，除了今天那个号码，其他的电话你都别接。”

　　陆关点点头，犹豫了一下，问道：“那……找到那个人之后……你……”

　　潘金莲又笑了：“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等找到了，你就不会担心这个了。”

　　陆关似懂非懂，但也不敢再问。

　　他看着那张酷似姚明珠的脸孔，终于没忍住，问道：“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你认识姚明珠吗？”

　　“因为，我就是潘金莲啊？”潘金莲一字一句地说，“没错，就是你们从《水浒》里知道的那个潘金莲。”

　　陆关目瞪口呆，欲言又止。

　　“为什么我长得像姚明珠？”潘金莲不等他问，直接回答道，“你过去想象中的潘金莲什么样，你看见我就是什么样。”

　　陆关把嘴抿紧，呆呆听着。

　　“游灵……不在人类中。”潘金莲少有地沉吟着，斟酌用词，“也不是你们说的……那种……鬼。但是，我因人类而成……这么说吧：若无《水浒》，也就无我。”

　　陆关微抖的手将剩的半杯啤酒饮尽，强忍沉默。

　　“我知道我从哪里来，却不知道怎么回去。”她神情变得有点落寞，“这也就是我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你的原因。”

　　陆关莫名地生出几分同情，又转而自责荒唐。

　　潘金莲脸上的落寞化开，漾出笑来：“你若是同情我不是人类，那大可不必。其实，我倒是同情他们人类。”

　　她环视四周的食客：“每一个人都认定自己是明明白白地活着，相信路都是自己选的。游灵再不济，也还明白自己的来处和归处。”

　　沉默片刻，她突然又说道：“如果我的名字让你困扰……其实，我来时也是有小名的。你可以叫我兰君。”

　　陆关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等抬头下意识地在心里默念“兰君”时，陡然勾起一段尘封记忆，整个人不由地从椅上蹦起，臂腕扫落跟前的酒杯——

　　“啪！”

　　******

　　趴卧在桌上的陆关，被酒杯碎裂声惊醒。

　　他猛一抬头，正对着眼前那面堂镜。镜中的自己看起来却不像是从睡梦中刚醒来的样子。

　　但梦中的人和话，异常清晰。陆关低头看了眼地下的酒杯碎片。

　　正好一个当值伙计传完菜经过，见状立即过来弯腰收拾碎片。

　　“不好意思……我……”

　　伙计听而不闻，收拾完朝陆关点点头，径自后边去了。想是见惯不怪了。

　　陆关望着桌对面的堂镜，思涛翻涌：

　　——兰君！

　　那是怎样刻骨铭心又不堪回首的一个月啊。

　　如果不是那接连一个月的诡异幻梦，他不会和家人疏离至此。

　　但是，就算自己再回到6岁时的幻梦，再重新选择，自己真的能舍兰君而躲进那扇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