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天六记》原有光

3、卫羚

　　鸿景湾D座2112。

　　卫羚白皙的脖颈一弯，一拧，就从男人的臂弯滑了出来。

　　翻身下床，躲开那只试图把她拽回怀抱的壮硕手臂，笑着扯过一条被单把自己裹上，只几步就跃出丈外，隐入浴室。

　　在床上的男人眼中，那就是一只跃归山林便再无从入手的野羚。

　　等卫羚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浴室出来，就见男人双腿开立，魁伟地杵在浴室门口，双臂箕张做扑食状。

　　卫羚低头瞄了一眼，咯咯笑着猫腰闪了过去，回身一脚把男人踹进浴室。

　　她在床边烘干头发，穿上内衣。

　　扭头看墙上时钟：已是下午一点半。

　　检过枕边手机，也没有未接来电。

　　Zoron昨天说过，今天下午有份重要文件会速递给她。

　　虽然Zoron一贯是清风朗月的名士作派，但在自己的几个顶级客户里，卫羚明白就数他最是举轻若重。

　　到时他问起文件，若自己功课没做足，是他这种豪门子弟最忌讳的失份。

　　想起Zoron，卫羚又撇了眼浴室，嘴角翘着一丝笑意。

　　午间未憩，略感倦乏，她施施然倚在床头，找出早间收到的发件通知讯息，拨通电话：

　　“光讯速递吗？我的快件几点送到呢？鸿景D2112。”

　　等了好一会儿，那端才传来应答，声音听着发虚：“……光讯速递，马上就到。”

　　卫羚无来由地觉得，这声音透着莫名的怪异，偏又说不出来怪在何处……好像……似乎……很久很久以前……

　　“你这就把我给忘了？”

　　突然这个声音就在卧室另一端传了过来。

　　卫羚抬头看去：Zoron正坐在落地窗前那张躺椅上，双肘支膝，上身前倾，侧着头端详着她——他总是能摆出最优雅得体的坐姿。

　　帘间的阳光斜洒在他略带灰白的发梢，在额前留一道暗影，轮廓明晰的右下颌被衬得很有雕塑感。

　　卫羚轻笑：是你吗？怎么听着却不像呢？

　　Zoron不答，缓缓起身，悠悠地向浴室那边踱去。

　　“说好的万劫不弃，也不过是空口无凭……”

　　卫羚惊讶地发现：声音不是来自Zoron——Zoron的嘴角始终是紧抿着的。

　　“……为相守，需相忘”！

　　声音又从她身后传来，卫羚急忙回头：哪有人影。

　　再转回头：往浴室踱去的已不是Zoron，而是一个……一个身材魁梧，披甲散发的古代戎装武士！

　　他踱得跟Zoron一样悠然从容，只是右手多了一炳幽光暗闪的长剑。

　　卫羚猛然想起浴室里的男人，急忙大喊：不要——

　　******

　　男人闻声抬头，从剧烈起伏的胸口望上去，她精致的下颌因急喘而上下翕动。

　　卫羚醒来，才发现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浴室回来了。

　　她支起身低头看着他，一脸失忆般的迷惘。

　　男人歉意地笑着解释：“我洗完出来，看见你睡得这么……就没忍住……”

　　卫羚闭上眼，试图抓住脑海中那迅速消融淡去的图景，最终却剩空白。

　　但那不明自身来路去处的惶恐，依然清晰。

　　惶恐之下，还有……亘古无解的心痛！

　　十几年的心理咨询从业历练，帮卫羚迅速调整好自己的心绪。

　　梦域解析是她经常帮客户做的实务类型，再离奇的梦境也不致于让她失了方寸。

　　“活在当下”就是最有效的心灵缓释。她笃信，她无所畏惧。

　　卫羚长长地舒了口气，一翻身，绞住了猝不及防的男人。

　　男人闷声学她叫道：“不要——”

　　……

　　外边门厅的对讲蜂鸣响了几遍。

　　卫羚才朦胧记起Zoron的重要文件，一把推翻男人，下床快步走出。

　　“您好！有份重要速递，送件人要求上去请您亲自签收。”大堂门岗保安的声音。

　　卫羚准了放行，回到卧室，男人正懒躺着瞄她。

　　她拽过一件睡袍囫囵披上，往床上乜了一眼：“就不怕是你太太来抓你的现场？”

　　男人一愣，随即一笑：“早上她特地托我向你道谢，她失眠最近好多了。”

　　“不客气。客户满意就是卫羚的荣幸。”

　　“我也是你的客户。我的焦虑症可是没见好转哦。”

　　卫羚没理他，对着妆镜略整了下乱发，就听见门铃响。

　　开门前，她习惯地扫了眼对讲器上方的安保监摄屏——门口是一个看上去有点局促不安的男子，二十出头，中等身材，脸部被速递专用棒球帽檐遮了大半。

　　卫羚突然恍惚忆起电话里似曾相识的声音，有点出神，但也就顿了几秒便开了门。

　　门外速递员鞠躬致意，递上文件袋。

　　卫羚接过笔，在回单上签了字。

　　她把笔递还给速递员，随口问道：“以前没见过你。新来的？”

　　速递员又一鞠：“上礼拜派到这片区的，刚熟悉路线，耽搁了您时间。请多关照。”

　　声线陌生，平淡无奇。

　　卫羚点点头，准备关门。

　　速递员再鞠一躬，回身快步往电梯门去了。

　　卫羚锁上房门，从安保监摄里看着那速递员走进电梯。

　　转身正要回卧室，突然心念一闪，她隐隐感觉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头。

　　她犹犹豫豫地回头逡巡，无意中只一瞥，便如遭雷击，顿时僵化：

　　对讲器上方的安保监摄屏内，赫然站着一个虬髯彪形大汉！

　　这人装束与时下迥异，斜襟宽袖，束发缠腰，如同历史影视剧中的草莽盗寇。

　　隐遁的梦境记忆刹那激活，脑中闪过提剑的戎装武士……

　　******

　　卧室里的男人听见卫羚关门，等半天却不见她回返，于是起身到门边，探出头张看。

　　只见卫羚背靠着房门抱膝坐地，失神落魄，犹如石化，脚边掉落一札未启封的速递文件袋。

　　男人诧异，警惕地环视外厅，低声唤她。

　　卫羚充耳不闻。

　　相识一个多月来，男人从未见过作为心理咨询师的她有这般失态情状。

　　作为南岛上流社交圈颇有艳名的单身佳人，卫羚最让人叹服的正是那镇定超凡、男女通吃的御姐风范，来会所做心理咨询的客户，往往初次见面就心不由主地信赖她。

　　说到底，若只凭容貌惊艳和风情特致，她的会所品牌未必能入本埠高端人士的首选。

　　男人不知该不该上前去。

　　卫羚早就给他们的亲密关系划定了边界：上床情人下床路人。而眼下显然不是她乐意被外人看见的场面。

　　最终他还是轻轻地走了过去，蹲身安抚她肩背。

　　卫羚惊觉，差点失声呼喊。

　　男人顺势将她拥入怀中，低声安慰：“没事没事，有我有我。”

　　卫羚听见他声音，清醒过来，旋即从他怀中挣脱。

　　看男人眼神不解，她抬手示意上方的安保监摄：“刚才……看见……”

　　男人站起细察监摄屏，低头问：“刚才看见什么了？要不要叫保安？”

　　卫羚边揉着太阳穴，边向男人摇头。

　　卫羚深谙错觉和幻觉的区别。她只是不太确定，那个速递员和她遭遇的这一切是否有关联。

　　比如那个声音和那个怪梦……卫羚发觉方才闪现的梦境记忆又迅速隐去。

　　即算是心因性幻觉，也是再普通不过的应激偶发，卫羚心想。

　　只要这几天调整一下节奏就ＯＫ了。

　　“你走吧。”卫羚拣起文件袋，站起，头也不回径自往卧室去，“替我给你夫人带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