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英里》羊笔笔羊

92、第二十五章：To be, or not to be?

　　一年半后。

　　阳光热烈的夏日午后，天上一片云彩也没有，连空气似乎都因为高温的蒸腾而显得有些模糊变形。

　　乔默手里捧着一杯冰奶茶，站在九中的校门口，时不时低头嘬一口沁凉的奶茶，顺便看看手腕上的表。

　　还有不到半个小时，高考的最后一门考试就要结束了，裴错的高中时代也即将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至少她觉得一定会很圆满。

　　裴错这两年的学习成绩一直在稳步提升，前段时间的二模考试还拿到了全年级第一，实现了从年级倒数第一到正数第一的逆袭，连校长都在周一讲话的时候点名表扬了他。

　　乔默为此偷摸高兴了好久，她毫不怀疑，只要裴错正常发挥，就算不能保证北大清华，也至少可以考上一个很好的学校了。

　　到了那会儿，她肩膀头上的第一号重担也就可以卸下来了。

　　这一年半说短不短，说长不长，时间这家伙有时候慢得像乌龟，每走一步都让人惊疑不定地抬头看看天上会不会掉下块石头正正砸到脑袋上。

　　有时候却又快得像奥逊·威尔斯的蒙太奇电影，让乔默恍惚觉得，她站在班门口等待裴错文理分班考试结束似乎还只是昨天的事情。

　　不过无论如何，这一年多到底是过来了，现在回头想想几乎有些不可思议，没有人跳楼、没有凶杀案、也没有神秘组织上门聒噪，有的只是一地鸡毛蒜皮、满屋家长里短。

　　他们的生活终于回归了普通人家该有的样子，学校和家两点一线，右手习题试卷、左手柴米油盐，节假日还能结伴出门游玩。没有什么特别的，但就是很幸福。

　　是的，平淡又琐碎的幸福。

　　要说乔默从来没有因为每天五点半起床买菜做饭、半夜十二点才能上床睡觉而觉得乏累，没有因为班里几十个不服管教的男生而一筹莫展，没有因为裴错随着青春期日渐难以捉摸和沟通的心事而感到头疼过，那她就毫无疑问是在说谎了。

　　但这大概也正是生活的迷人之处，即便很多年之后，乔默回忆起这段时光依然只觉得温暖，唯一的希望就是这段时间能再长一点就好了，哪怕再长那么一点点。

　　可惜没有。

　　“还记不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什么？”一个声音忽然响了起来——一个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声音，在乔默耳边说道，“我说我们还会再见的。”

　　那人吐出的冰凉气息扫过她的耳侧，乔默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一个人影，她绷紧肩膀，慢慢地扭过头去。

　　落入眼帘的果然是亚当的脸，那双熟悉的绿色眼睛里闪动着笑意，出于乔默的某种臆想，他血色寡淡的薄嘴唇似乎下一秒就会张开然后吐出蛇信子来，发出恶毒的“嘶嘶”声。

　　“你好啊，乔默。”

　　明明是盛夏，乔默却觉得一股凉气从后背冒了上来，手里的冰奶茶也忽然凉得有些难以忍受。

　　她朝四周看了一眼，旁边乌泱泱站着一大群家长，都在翘首等待着自家孩子结束考试，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更没有人注意到周围的气温悄悄地掉了两度。

　　自从上次在那个不知道是梦境还是幻觉里的法庭见到亚当，乔默还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说起过这件事，而且她毫不怀疑，自己就算说出来也不会有人当真。

　　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更是鲜少回忆那张冰冷的束缚椅和白纸上血红的大写字母，即便偶然想起，她也会催眠似的告诉自己，这肯定只是她做的一个荒诞离奇的梦罢了，除此之外毫无意义。

　　但现在看来，显然没有这么简单。命运的审判可能会迟到，但总不会一直缺席。

　　乔默抬起头看着亚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显得害怕：“你想干什么？”

　　亚当这回没有戴那顶可笑的假发，也没有穿法官袍，而是穿了一身斯斯文文的衬衫西裤，上衣搭在臂弯里，领带打得一丝不苟，看着好像个走错了片场的都市剧男主，远没有上一次那种压迫人的气势，语气和神态也温和了很多。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方丝巾，不紧不慢地摘下眼镜擦了擦，这才回答：“不是我想干什么，而是你想要什么。你大概还没有发现吧？我的朋友，我只在你需要的时候出现。”

　　乔默握紧了手指，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感到一阵心慌：“那你说，我需要什么？”

　　“当然还是老样子，”亚当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除了裴错，你在这儿的生活难道还有别的意义？”

　　被别有用心的人一眼看透很让人不爽，尤其是她还对这人一无所知的时候，乔默咬了咬嘴唇：“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亚当往前走了半步，站到了乔默身侧，一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朝教学楼的方向点了点，食指上戴着的金戒指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

　　他说：“裴错的特殊能力迟早有一天会给他带来大麻烦，这一点你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他说完扫了乔默一眼，露出一个温和得几乎有些让人毛骨悚然的微笑：“我可以帮你一个忙，把裴错变回普通人，让他有一个平安顺利的未来，就像你期待的那样，立业、成家。”

　　“怎么样？”

　　乔默咬住了嘴唇，亚当只几句话就道出了她最担心的事情，而随后的几句话又抛给了她一个几乎无法拒绝的诱饵，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动摇了。

　　——当然，她希望裴错不受这些奇怪能力的困扰，也更希望这能让裴错自己来选择，可是如果她就此放弃这个机会，万一裴错以后真的出什么事，她后悔都来不及了。

　　“条件呢？”乔默不知不觉间已经相信了亚当的说辞，开始考虑答应他的可行性，“你要我认罪？”

　　“哈哈！”亚当却笑了起来，“你大概忘了，我上次说过，下一次帮忙可不会这么慷慨。”

　　他眯起眼睛，轻声说出了他的筹码：“这一回，你得拿你的命来换。”

　　乔默愣住，她的手心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又湿又冷，六月的艳阳毫无保留地照在身上，却像是全然没有温度，她的声音听起来也干巴巴的，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你是说，只要我死，你就能保证裴错一辈子平安顺利？”

　　亚当嘴唇轻轻一碰：“对。”

　　他看了看乔默，又说：“我得提醒你一下，我可没打算给你半辈子的时间考虑，这场考试一结束，你的机会也就没有了——当然，我是说这次机会，只不过下次再见的时候我们老规矩，可就不会像今天这么慷慨了。”

　　乔默愕然——这个条件还叫慷慨？都要她去死了，难道还有比这更苛刻的条件？

　　“你还有五分钟。”亚当眼睛看着教学楼的方向，嘴里发出惟妙惟肖的表针走动的声音，“三百秒倒计时。”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乔默还僵在原地，她从来没有想到过，曾经困扰哈姆莱特的问题居然有一天也会落到她的头上——

　　活着？还是不活？

　　她知道自己总归是要死的，但谁又不是呢？

　　如果她现在就死，她留下的摊子谁来收拾呢？今天离开家前的情景恍惚飘过乔默的脑海，洗衣机上还有一篮子衣服没洗，窗台上的吊兰好几天没有浇水，门口的垃圾袋又忘记扔了，厨房的料理台上还有一只收拾好的整鸡，葱姜蒜五香八角她都准备好了，原本打算回去炖一锅香喷喷的鸡汤的。

　　更重要的是，如果她就这么死了，裴错会受很大的打击吧？

　　他们原本说好了，等高考结束就一起养只猫，再养只小仓鼠，凑齐一对汤姆和杰瑞。还说好了要一起从头到尾刷一遍老友记，当时为了跨年买的一整套影碟不能就这么浪费了……

　　难道就这么算了吗？

　　而同时，乔默内心深处还有一个可怕的认知在慢慢胀大，无声地提醒着她——这个世界离了谁都照转不误，从无例外。

　　就好像料理台上那只早已经命丧黄泉的鸡永远不缺人去把它炖成汤一样，无论乔默死后留下多大多麻烦的烂摊子，最终都会被收拾干净，无需死人来操心。

　　乔默的掌心被自己掐出了血印，她忽然意识到，留下一半的家务也好，尚未兑现的承诺也罢，其实通通都只是借口，她犹豫的原因很简单——她不想死。

　　她像个在水里缺氧已久的人忽然被放出水面一样，贪婪又可鄙地眷恋着生命的氧气，到手的都还嫌不够，又怎么会甘愿再把这大好性命拱手送出呢？

　　高亢刺耳的铃声忽然响起——又或者说终于响起，乔默猛然抬头，却发现刚才还站在她身边的亚当不见了。

　　这次机会没有了。

　　这道折磨人的选题她看似交了白卷，却实则明明白白地写上了答案，就刻在她良心上。

　　没有回头路了。

　　“老师？”裴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收拾好东西从楼里出来了，他轻车熟路地从乔默的挎包里掏出阳伞打开，举到她头顶，“怎么不打伞，不怕晒了？”

　　乔默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裴错，这个男孩在这一年多里居然又窜了好几厘米。

　　繁重的课业磨薄了他脸上的血肉，让那张原本显得有些稚气的脸变得棱角分明起来，当初那个总是趴在桌上睡觉、和谁都不爱亲近的小孩儿，一晃眼已经变成阳光帅气的大男生了。

　　也许是她错了，裴错从来都不需要她。

　　是她需要他。

　　“啪”的一声，乔默手里的杯子从她掌心滑落，在地上摔出了一朵奶茶色的花。

　　白菜长大了，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