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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   一
      还是玉阙。
      建宁元年七月十三夜,月朗风清。玉阙周围的坊街都已因为宵禁而沉默,唯有玉阙这一坊灯火辉煌。
      萧熠他们自然是不受宵禁限制的,他和元珣在楼儁的别院洗漱一番,又换了时下最流行的汀州丝大袖衫,到戌时末才慢慢悠悠地乘马车踱到玉阙。
      玉阙中最高的楼阁,最阔的厅堂,就是这群贵公子的去处。
      两人一进门就看见两侧的几案已经坐了不少人,该到的、想到的都到了,骨苏都一方在左,萧熠一方在右,中间甚是空阔。这次不是斗武,但两方还是闲话中夹枪带棒,用眼神扔飞镖,不互相戳成筛子不罢休。
      上首坐的差不多也都是一些萧熠熟知的老面孔,发小叶汲等人,骨苏都、哈朗之流,估计是骨苏都请来的或者是不请自来的叶赟,还有些萧熠可能见过的不必记得名字的搅屎棍。萧熠向叶赟方向遥遥一拱手,算是跟三皇子见礼,就循着叶汲这边坐下。
      骨苏都跟寻常一样,冷冷瞟他一眼,也不说话。萧熠认为骨苏都唯一的长进就是刺他两句他不会马上抽刀砍人了。今天他观察骨苏都的脸色,除了照常的冷淡嫌恶之外,颇有几分自得。他知道骨苏都在得意什么,他也不介意让骨苏都再多享受一会这样的感觉,毕竟今晚都不用过,骨苏都就得丢尽脸面哭着回家去找爹娘。
      有些出乎萧熠意料的是,他与骨苏都的较量已经持续了两年。
      头一年还有一大帮兄弟跟着出谋划策,瑛韶会也频频跟骨苏都方正面交锋。而今年年初楼儁进入辟雍后,也陆陆续续有不少人到了家里撵着入辟雍或者直接领荫官的时候,现下座中相熟之人少了不少,未免寂寞。
      不过从哪方面看,今天都只算是一次很寻常的、借鉴赏之名行斗富之实的宴饮而已。
      萧熠饶有兴味地扫视一遍在场众人,悠悠道:“既然人都到了,那就开始吧。”
      骨苏都的侍从抬上一棵巨大的珊瑚,枝杈茂密,高五尺有余,与常见的浅红色珊瑚不同,它通体深红色,枝干上还有雪花状的白色斑点。
      他今晚确实有本钱用鼻孔看萧熠,的确,这株红珊瑚无论从颜色还是大小来看,已算是世间罕见之物,以离都盘踞大陆之中、远离大洋的位置,此类海中奇珍更难得见。南海王容群作乱后,大量南海诸州的富户豪族内迁,或者说逃难,珍藏的海中异宝才落入内陆权贵囊中。
      所有人都被这株珊瑚吸引住目光,唯有萧元二人不为所动。
      “我偶然之间得到了这株红梅覆雪,不愿宝物藏私,邀诸位同来观赏。”
      骨苏都嘴上说着冠冕堂皇的来历,眼睛紧紧盯着萧熠和元珣,元珣突然好似想起什么,露出他惯来以为招牌的和煦笑容:“这不是太巧了,哥哥也给我带了株南海土产珊瑚,故而拿来献丑,谁能想到小侯爷跟我心有灵犀?”略一抬手,侍从就搬上了一株颜色、花纹无甚差别,但个头足足高了一尺的珊瑚。
      萧熠调笑道:“我听闻宝物也有父母,想来你这株珊瑚是老子,日夜思念儿子,故而今日会相见,你是要感谢彧久闾小侯爷成珊瑚之美,当敬恩人一杯。”
      他们当真对骨苏都遥遥举杯,可成珊瑚之美的骨苏都脸上没有几分美色,勉强扯动嘴角平息怒火而已。
      这株珊瑚本就宝光流转,能摄人心,再加上一株,双相辉映,好似目睹传说的龙宫琼林,勾中堂上大多土生土长在离都的人士的心魄,轻而易举。
      所有人都像着了魔一样想要凑近,就连一贯做作仪态的叶赟也情不自禁起身观看。
      妖气,或许南海来的东西,天生就带有妖气,能让贵人们卸下平日遮掩得很好的宝相,露出一点真正的青森獠牙。
      叶赟走下台阶,身侧两位却坐得安安稳稳。萧熠看向叶赟身边的人,他右边是一个穿着墨蓝色大袖衫的男人,黑发黑眼,颇为眼生;左边是穿着绯色男式圆领袍,瞳色浅淡,面容稚嫩秀美的女孩,萧熠的老熟人。
      萧熠面色真正有些古怪起来,偏头问一旁的元珣和叶汲:“淩川殿下怎么来了?”
      元珣轻摇折扇:“怎么?不就是传闻太子殿下想要将淩川殿下嫁给你?哟,准女婿这就开始避嫌了吗?”
      萧熠正色:“无稽之谈,淩川是我表侄女,我娶她像什么话?”又促狭道:“咱们兄弟中,阿秀跟我一样是淩川表叔,能尚主的可就只有你了,数年之后,宫墙隔绝我们兄弟,不,叔侄,呜呼!元珣我侄婿,叔叔一定去看你!”
      看元珣冲他直翻白眼,他才眯眼一笑:“也罢,你若敢尚主,阿秀和伶姐姐不会放过你。不过叶赟和淩川居然坐在一处,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叶汲揶揄道:“我说明明这个血亲的托词可找得不好,你看那彧久闾,难道不算是淩川殿下的表叔?这怎么就厚着脸皮不屈不挠地为殿下鞍前马后呢?”
      淩川公主,闺名娥英,虚岁十二。萧熠说是与今上情分堪比亲父子,但终究不姓叶,论真正的贵胄,叶娥英才是。她与萧熠一样深受今上宠爱,皇太子之女本应封郡主,而她十岁生辰受封公主,仪比诸侯王,封地淩川,故而号淩川公主。瓯人之语“君子隔代亲”,今上对诸皇子无甚宽宥,对孙女却正相反,来自西陆的皇族或许也是如此。
      今天这个情形,单是淩川出现,萧熠不会觉得有什么,毕竟大家都算亲戚,逢年过节宫宴上见面也客客气气地闲聊几句。公主有闲情逸致,鸾驾莅临臣下的宴会也很正常。单是叶赟出现,那更正常了,叶赟好名,八面玲珑,不肯与任何一家交恶,何况是彧久闾家的邀约呢?只是这两人能坐一起,让萧熠看好戏罢了。
      太子叶赞的位置,稳也不稳。不如任城王叶贽勇武善战,不如乐阳王叶赟贤德有名,天子南巡北狩,太子监国数次,只能得到柔仁寡断的评价。
      但他有淩川公主,太子独女,皇帝唯一的孙辈,极有可能未来也是唯一的孙辈。毕竟东宫、二皇子任城王、三皇子乐阳王的妃妾不算少,几位皇子也正值少壮,至今有的子嗣不过淩川公主而已。
      更何况,本朝是有过几任女帝的,谁能说得准未来会怎样呢。淩川公主一直在辟雍上学,月前正式入朝,再过两年就到议亲的年纪,是选择淩川,还是等待未来出生的男性后嗣?
      换言之,是选择太子,还是选择其他王,这道题六部、鹰犬、瓯人各有计较,暂且不表。总归来说,诸皇子明争暗斗从不是什么秘辛,乐阳王跟淩川公主能和气坐着一处,寻常人家也算是叔侄相得,可放到他们身上,再加上淩川公主甫一入朝就在朝中狠狠下了乐阳王的面子,真是好笑、滑稽、尴尬。
      “还能是谁?”叶汲悠然道,“乐阳王殿下有约必至,淩川殿下么,呵呵,最近传闻是,骨苏都那啥,恋慕淩川殿下,三请金枝,四登宝殿,五见天颜,万般磋磨,千道艰险,一心尚主。”
      萧熠长叹:“虽然你我可以说处处胜骨苏都那厮一筹,但论困守宫墙的勇气,咱们不如他。”
      骨苏都方抬上百年玳瑁,萧熠就请出百六十年老玳瑁,请出五十年海螺珠,萧熠就抬上七十年海贝珠,口中还把叔伯姑姨的便宜占了个遍。如此两三回,谁都看得出来萧熠是有意为之,骨苏都的得力干将之一胡孤已经开始冲着他破口大骂,哈朗则阴沉地扫视在座众人。
      “萧熠,你真卑鄙,只会当一个窃贼老鼠,阴沟里的家伙,终究上不了台面。”
      被他们当成仇恨焦点的萧熠摇着扇子,脸上并无不悦:“彧久闾小侯爷也知道,离都这群人最是反复无常,想要左右逢源的何其之多,如今在你面前视我如仇敌的人,未必背后不会向我卑躬屈膝,卖主求荣。或许叫得最大声的狗,是最经不起诱惑的呢?”
      听罢萧熠一席话,众人表情更精彩纷呈,胡孤几乎要拍案而起,骨苏都反而还算镇定:“那想必萧小侯爷已经知道压轴的‘容王珠’是什么了吧?我很期待,萧小侯爷会找到什么样的惊天宝物。”
      萧熠不答,容王珠,骨苏都捂得很严实,透露消息给叶汲的人也语焉不详,只知道是南海王容群最珍视的宝珠。
      不管是什么宝珠,萧熠都很自信这是比不上他们带来的宝物的,嘿然而笑,只等着一睹容王宝珠真容,再狠狠落骨苏都面子。
      骨苏都侍卫推上来一个用青色织金锦罩着的大家伙,底座下嵌了四个金箔贴饰的轮子,足有一人半那么高,如果其下是 “容王珠”的真身,比如一人高的大珍珠之类的,也确实算旷世奇珍,但观侍卫的神色,并不十分吃力,仿佛是空心的,一时之间也不好推敲“容王珠”到底是什么 。于是诸位贵人都伸长脖子,眼巴巴地等着看锦绣之下,容王珍宝的真颜。
      二
      一座鸟笼,一个女人。
      纯金拉成丝,又绞在一束,一根根围成了拘束鸟雀的牢笼,萧熠有好几只宝贝鸟住着这样的笼子,它们累丝、嵌宝,有些甚至还用金丝在阑干外堆砌出立体的琼华。骨苏都这座华丽牢笼放大再放大,里面关的却不是鸟,而是一个女人,不是什么一人高的珍珠,也不是其他的什么珠,而是一个女人。
      平心而论,她容貌身段极美,萧熠见过的所谓美人多爱用奢侈的罗绮围绕身体,华贵的钗环修饰发肤,而她不需要这些,仅仅是一条麻布长裙,一头及地的黑发,甚至不需要流露出展示风情的笑容,就已经让人晕眩了。她似龙女,亦似海妖,绝对有迷惑人心的力量,人绝不可使目光流连于她,却又因人之天性,不忍不看。
      论及与“容王珠”切题之处,她肌肤与珍珠的色泽倒也可以说没有差别,楼儁这位花花公子曾就品鉴美人提到,顶级的美人之间的比较,五官已经同样出色,不分伯仲,就要品评其骨肉肌肤,如珠如玉者上等,如丝如绢者中等,如卵白如豆腐那样,虽然也吹弹可破,但过于柔腻,只能得到下等。若是今天楼儁在场,必定会评价其为名花中的名花,美人中的美人。
      只是在场的主角们不是楼儁,都不够在意美人。萧熠轻笑道:“没想到小侯爷有此雅兴,让我等欣赏你的爱宠,可今日也不是让小侯爷的美姬们献艺的宴饮,我看这戏法变完了,该上正主了吧?”
      元珣则斥责他:“萧二,你在乐阳和淩川殿下面前说什么浑话,小侯爷是那种姬妾如云,好色如命的人吗?”
      骨苏都居然不理会他们在公主面前上眼药的话语,而是向叶赟和叶娥英一揖:“二位殿下,这就是臣说的容王珠,容群爱女,容氏明月。”
      “容氏有倾城之貌,深得容群喜爱,容群曾与人言容明月为他之宝珠,即使离都城池为聘,亦不许嫁。”骨苏都续道,“既见南国月,何言北地霜,她与北陆鹤领主之女鹤霜共享此美名,也名副其实,故臣以为宝物,号容王珠。”
      萧熠一向觉得骨苏都脑子不太好,在一个女人,一个自己要追求的女人面前大肆夸赞另一个女人的美貌,尽管公主的年纪还不算女人,但以公主早慧的心智来说,女人的天性估计也没少长,想必心里已经狠狠地给骨苏都画上两把大叉,思及这层,他只恨不能放声大笑。萧熠现在不关心骨苏都怎么弄到手的容明月,他对公主如何反应兴致勃勃,恰好也看看叶汲的消息有几分准确,公主到底芳心动了几成?
      叶娥英却不如萧熠料想的那般不悦,而是赞同道:“果真如卿所言,堪为国色。”看来公主养气功夫十分到家,她转而把话题扔给她三叔叶赟:“三叔怎么看?”
      萧熠顿觉无趣,叶赟其谦谦君子之名,多半要归功于他脸上这种万年不变的装模作样的微笑,他的假面估计已经铸牢了,现在自然也看不出其他想法。
      叶赟温言答道:“三叔同意姣姣的评断,但我见到容氏,就想到她的父亲,容群曾经叱咤南海,容氏也曾经是娇养长大的贵女,可惜容群不忠君父,断绝臣子之义,负尽天恩,最终祸及子孙,我们这些臣子都应以此为戒。”
      这正是萧熠最讨厌叶赟的一点,什么事情到他嘴里都能强行牵连上圣人教诲礼义廉耻,就如同让人生吃了一口穷酸的墨水。要不是他那双深陷在眼眶里的灰蓝眼睛,他的言行看起来活脱脱就是世代出入明堂辟雍的瓯人家族用经书堆出来的迂腐草包,一举一动都合规矩极了,忠心极了,得上意极了。
      萧熠并不反感迂人,但萧熠知道叶赟绝对不是如他表现的那般品行高洁,克己复礼,他眼中有一些很恶毒残忍的东西,还有吞噬所有的野心,尽管掩藏得很好,这些毒液还是偶尔间会对萧熠流淌出来。萧熠确定叶赟是恨他的,可是萧熠自知与他无冤无仇,还是说,叶赟恨一切能看穿他的假面,不对他敬重有加的人?
      “臣等谨遵殿下之教诲,必定日日省思。”萧熠放下手中酒杯,起身向叶赟一拜,神情肃然,姿势仪态让最严苛的言官来看也挑不出错。
      阶下的人也纷纷下拜,场面甚至有一丝滑稽,两侧屏风后的乐伎还不知道情况,丝竹声不绝于耳,堂下乌泱泱跪着一片,仅剩堂中关在笼子里的容明月、堂上的两位殿下还坐着,一时无声。
      元珣对萧熠这项本事最佩服的,尽管萧熠非常厌恶叶赟,背地里也冷嘲热讽过数次,甚至也不惮于让别人知道他对叶赟不喜,想必叶赟自己也知道。但是萧熠面对叶赟的时候,礼节上找不出任何失误的地方,让人无可指摘。
      叶赟当然不会做损坏君子名声的事,他亲自起身扶起萧熠,笑道:“熠弟不必如此,私宴而已,你我自家兄弟,为兄偶感而发,得熠弟相和,心下甚为宽慰,也不知对彧久闾卿的谜题,熠弟该如何解答?”
      “臣也没想到容王珠竟是指一位美人,不过论容王至宝,臣倒有另一番见解。容群撇下他的妻妾子女,独自乘船逃亡海外,可见煊赫时他口中之宝珠,还不如他逃跑时贴身放置的印信,那海船之上,根本不见什么宝珠踪影。容群自己的权柄和性命,才是他最宝贝的东西。所以臣带来容群之印,以象其身。”萧熠手掌一翻,掌中托着一块颜色暗淡的方印,看不出什么材质,不过与堂上那些瑞气妖气缭绕的宝物相形之下差之甚远。但南海人的珍珠像是不要钱,这印钮上的螭龙嘴嵌了颗泛蓝光的人眼大小的珍珠,算是罕有。
      叶娥英颔首:“本宫并不赞同将活生生的人与死物相较,不过萧卿的解释有些趣味。”
      叶赟身侧陪坐的那人突然开口:“臣听闻,容群在南海的某座岛上蓄养私兵,还藏匿了大量财物,如若调动,龙符为信。”
      “呵呵,看来元侯这次收获不小……”叶赟闻言,状似玩笑道。
      好厉害的嘴!好毒辣的心计!叶赟又是哪请来的挑拨是非的高手?轻飘飘两三句,就能构陷洛侯私藏容群兵符的罪名。
      萧熠打量叶赟身边这个男人,因为他的脸极白,所以其上的五官就如墨在画纸上描绘那般,格外清晰。眉眼形状婉转,颜色却是死地的阒黑,唯一带点人色的就是那张能杀人的嘴。
      这样过于苍白的肤色,让他永远有一种病弱倦怠的神态,尽管他还处于盛年,但相较于萧熠他们来说,年纪也大了不少,很直观地,从他们的脸就可以看出,萧熠等人的脸颊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丰盈,而他脸上的线条已经利落地收紧了。
      萧熠确信没有在离都的瓯人贵族中见过此人,可偏偏此人周身气度,举止动作也可得知出自公侯之家的多年修养。
      “辽州刺史平清侯颜雍,出身颍州颜氏。颜氏本家在离都的不是他,据说这几年他一直负责北边军务,他来离都应该是向陛下述职。”元珣见萧熠的目光钉在那个男人身上,便知道萧熠心中疑问,对他耳语道。
      从齐开始,瓯人豪门姓族就牢牢掌握了东陆一大半世俗权力,至今如此。瓯人的名门世家,第一等当属谢、卢、祁等在前齐已经积累深厚,树大根深的显赫姓氏,第二等为攀附过前齐皇族的一众武勋世家,最次一等则是受晋朝皇帝册封的归降的流民帅。
      离都一二等瓯人世家中,有爵位的萧熠都有所耳闻,颜氏、平清侯则不在其中。按理来说,这次宴饮在颜雍这个年纪、且身有爵位官职的人看来,都是小孩子玩闹的东西,不需要放在眼里。而平清侯还要来奉承叶赟,倒表明颜氏也就是一些不入流的小小杂鱼。纵使颜雍有通天彻地,死人说活活人说死的本领,可惜他姓颜,这一生跃不了龙门,翻不起波浪。
      萧熠心中对颜雍的评价从极度阴险变为虽极度阴险但不足为惧,笑道:“臣哪有本事弄到那龙符,只是逆贼容群妄想做天子想得要发疯了,王府里样样都是僭越的造物,他桌案上常用的印信——也就是臣手上这只,龙钮的。至于龙符么,没影儿的东西,大约是跟着容群葬身海底了,现下洛侯还在派水鬼捞呢!要是谁向殿下进献龙符,那人必定是蒙骗殿下的险恶之徒。”
      叶赟笑而不语,那颜雍像是咬人之后再度缩进洞里潜伏的毒蛇,也化作了静默的雕塑。
      “今晚就如此吧,夜色已深,该鸣金收兵了。关于胜负,不知二位殿下觉得应如何呢?”萧熠道。
      叶娥英莞尔一笑:“这些珍宝确实令人惊叹,但本宫与三叔只是来欣赏卿等收藏的南海奇珍,并无评判高低之意,萧卿和彧久闾卿自行商议即可。”
      萧熠向淩川公主和乐阳王一揖,便转向骨苏都:“彧久闾小侯爷,虽说文无第一,但咱们这个跟文也没什么关系,还是要分个高下才对得起瑛韶和贵会兄弟们出的力。依萧某看,搁置容王至宝的争议,就其他的宝物而言,这次区区不才在下险胜小侯爷,是也不是呢?”
      骨苏都居然很干脆地点头:“没错,你赢了,萧二。”他承认得太过痛快,以至于萧熠设想的嘴仗似乎也没法打起来。
      “这次输给萧小侯爷,我心服口服。”他走到堂下,拿起一柄嵌着硕大明珠的如意,“输家,自有输家的下场!”
      话音刚落,骨苏都便持着如意砸向他带来的珊瑚、宝珠、砗磲,一件件价值连城的宝物应声而碎,转眼之间成泥沙。
      “好听吗?这金玉相击,纷纷破碎之声,萧小侯爷认为如何呢?”骨苏都笑道,旋即他又状似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我曾听说,有一代衡侯杀了他最美的女人,用她的大腿骨做了一把琵琶,其声若仙乐。想来衡侯家有此仙器,是不觉得今日之声可比之万分之一的。”
      他走到容氏的笼子前:“容明月也是天下少有的美人,我将她大腿骨剔下来,给萧小侯爷做一把琵琶,或许能比拟一二呢?”说着就抽出身侧的佩刀,命侍卫打开笼门,劈向笼中的容明月。
      容明月没有躲开,甚至连人在命悬一线时的惊恐都欠奉。她自然没有如安道嵘对萧熠那般的保护,可是她就像失去一切意志的偶人,生的意志也早已不在心中了。
      刀光一瞬映亮了她如墨的眼瞳,刀锋与她的颈项近在咫尺。
      在场有些人已经吓得以袖遮面,却没人制止骨苏都。骨苏都抽刀杀容明月,就如他用如意砸那些明珠与珊瑚,只是秦侯之子处置自己的财产而已。
      容明月没有变成美人琵琶。当骨苏都拔出刀的那一刻,萧熠知道自己的隐秘被他知晓了。
      “彧久闾小侯爷还是停手吧!”萧熠道,“我对音律十巧通九巧,最爱听的还是俗曲,还有我那宝贝鸟儿们叫两声。这容明月大腿做的琵琶我未必有多爱听,你让她活生生地,张开嘴唱点什么可能我还受用些。”
      骨苏都垂下刀:“哦?容氏,萧小侯爷的话你听清楚了?你唱啊。”
      容明月依然不动不言。
      “可惜了,萧二,你也看见了,这美人唱不出来。还是让我把她肉剔下做酒炙,骨剔下做琵琶,再给你听吧!”骨苏都的刀锋毫不留情地划下一片容明月腰侧至大腿的皮肉。
      血涌出来洇湿容明月的长裙时,元珣也明白大事不妙。
      “停!”萧熠大叫,声音竟有些凄厉的嘶哑,“你赢了,彧久闾·骨苏都!我把这些赔给你!都给你!我输给你的!停下来!”
      骨苏都大笑:“看看你!萧熠,以手覆面,面色惨绿,两股战战!我知道萧小侯爷骑术高超却从不参加围猎,身体强健也不下校场。原来是因为胆小如鼠,看不得血腥,看看你的眼睛,你还是西陆人吗?你们!萧氏、元氏、楼氏!果然是二皮奴,还记得祖先是怎么起家的吗?被拔了牙的狗,干不了老本行,反而开始慈悲起来了,天大的笑话!”
      萧熠全身都在颤抖,根本无法回应任何。元珣正色道:“彧久闾!你嘲笑萧熠可以,但萧、元、楼皆是陛下的鹰犬,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你这样大放厥词,是否是彧久闾氏在质疑陛下,在藐视天威?”
      骨苏都冷笑不言。
      “是我输了,下去,让她下去。”萧熠有气无力。元珣只得一面揽住萧熠,一面伸手示意侍从将血流不止的容明月抬走。
      这出大戏意外众多,在上首旁观的叶赟又带着他的微笑出声道:“好了,彧久闾卿年轻气盛,是在跟熠弟开玩笑呢,元卿不必如此。本王与姣姣都倦了,先行回宫安歇,卿等继续。”
      “萧熠,正如你所说,你面前卑躬屈膝的狗,未必不会向我卖主求荣。悉数奉还,不知小侯爷畅意否?”骨苏都率先离席。
      众人纷纷起身恭送乐阳王和淩川公主,即使叶赟声称不必相送,元珣和叶汲还是要拖着萧熠到坊门送别二位殿下的,无奈萧熠依然神色颓靡,步履踉跄,三人脚程慢了许多。
      三
      叶赟偕颜雍离开颇快,像是火烧屁股,元珣等人还遥望玉阙坊门之时,只见银辉照彻中一辆马车远远离去了。
      而淩川公主此时还在坊门处,与一名银甲武人闲话。
      今晚这一次失利,大家都有些相顾无言,郁郁不乐,赶去送别的一路都无人开口。
      “不知是哪位小将军来护送淩川殿下,啧,”叶汲挑起话头低声道,“什么彧久闾老三、谢氏大公子、卢氏少主,如今又出现这位小将军,多少狂蜂浪蝶也好、少年才俊也罢,呵呵,过两年我看鹤霜的第一美人就该让公主来做了,实至名归。”
      月光似乎对美人是格外偏爱的,娇小的公主与武人被镀上柔和的轮廓,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元珣不欲多言公主的逸闻,况且他知道实际上小将军和公主才不是什么神仙眷侣。
      那是楼伶,他的未婚妻子。
      他一见那人心里就生出欢喜,又有些酸涩和慌张。
      也难怪叶汲看错,楼伶比一般女子身形更高,与他们相差无几。而她最擅弓箭,肩背舒展,衬得腰更纤细,作男子装束确是俊美无俦,让人恍惚。
      分别近两年,他想过以什么方式再见楼伶,最好是自己在辟雍大比上滔滔雄辩之时,次之是自己苦练的马球终于上场大放异彩之刻,再不济是写张熏着淡雅香气的帖子,邀她品茗赏花。
      反正绝不是现在这副流连宴饮、酒气满身的纨绔模样。
      “呃,阿窈……楼将军,这么巧。听说将军右迁,还没来得及向将军道喜。”元珣的这种懊恼在见到她走向自己的时候成了一团浆糊。元珣很想像小时候一样唤楼伶的小字,但是他也知道,如今楼伶已颇有军功,俨然是武将中的后起之秀,陛下授太子左卫副率,反观自己,仍是享用着父祖的余荫和兄长的功勋的无名之辈。他们之间,确实暂时无法回到总角之时。
      今日楼伶深夜仍然穿着甲胄,想必是奉太子之命来执行护送公主的公务。“那我就不打扰她了,从容地跟她打个合乎礼仪的招呼就好,但也不能随意,太过随意会让她觉得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草包。”元珣暗暗告诫自己。
      楼伶倒是没能看出他这一番苦心纠结,平淡地对他点点头:“元公子,托福。”
      本来挂在元珣和叶汲身上,浑浑噩噩的萧熠好像也还魂了,直起身老实道:“伶姐!”
      楼伶也只颔首:“好久不见。”这让元珣心里倒舒适一些:她也不是只对我冷淡而已!
      但接下来楼伶越过他们,主动向他们身后的安道嵘问道:“你是安道嵘?”
      安道嵘左手握拳于胸,向她行了军礼:“回将军,卑职确是安道嵘,受陛下之命护卫萧小侯爷。”
      “你跟道峥兄很像,想必未来又可在军中见到一员猛将。”
      “承您贵言,卑职定恪尽职守!”
      “她原来只对我没什么话说!”元珣心中又难受了许多,甚至觉得风里好像带着刀子刮自己的眼睛。
      楼伶回到自己的马侧,从袋中拿出了一些物什,复又向他们走来。
      元珣心中的委屈已经成了汪洋:“早听说安道峥与她同袍情谊深重,没想到她爱屋及乌,竟如此欣赏安道嵘,第一次见面居然就要送见面礼!”他垂下眼,不想看见楼伶给安道嵘的见面礼。
      “给你。”楼伶将一个细长盒子递到他眼前,元珣愣住了。
      “我在南海没带回什么,祁参军说南海王府的这个墨锭很好,送你。”
      楼伶的眼睛瞳色苍翠,漫天月光映照之时,仿佛银河也蕴藏其中,元珣觉得穷尽所学所有温柔而优美的词语都不足尽书,如果能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该有多么幸福!至少在元珣看来,此刻即使死去,也了无遗憾。
      淩川公主登上犊车,笑道:“本宫才说,子弥向来军务繁忙,今日倒是稀奇,居然亲自护送本宫回东宫,原来是假公济私。”又看向脸色恹恹的萧熠:“今日许多事出乎意料,熠叔千万保重。”
      “殿下恕罪,请坐安稳。”楼伶对元珣微微一笑,调转马头,准备启程。
      元珣从巨大的喜悦中回过神,一把拉住一个东宫宿卫:“你去骑我元珣的马,就在后头马厩!将军等等,我与你一同送殿下回宫!”
      元珣骑上东宫宿卫的马追随楼伶而去,留下叶汲和萧熠面面相觑。
      “如何?”叶汲问。
      “什么如何,不如何。”萧熠无力道,“我现在还是一阵一阵的发慌犯恶心,不想如何了。”
      “原来这位就是楼伶将军,果然与秀哥儿是双胞姊弟,她走过来那一瞬间,我还以为秀哥儿不知什么时候入狼鹫军了。”叶汲感叹,“但再一看,就知道是截然不同的二人。说来也怪,明明有着一样俊美的脸,秀哥儿就跟刚熟的蜂巢似的,离都贵女们恨不得各个变成狗熊飞扑上来大啖一口;而楼将军,老成端正,威风凛凛,宝相庄严的神仙估计也就这样了,等闲人可不敢直视。”
      他又续道:“我还说玉郎平时聪明油滑得很,看他见到楼将军那样我就知道玉郎完了,将军冷脸他伤心,送他一点小甜头又高兴得忘乎所以,他这一辈子就牢牢被将军牵在后头吧。”
      “嗯,嗯,他一向如此。”萧熠敷衍道。
      叶汲却说得越发兴起:“虽说楼将军是等闲人不敢直视,那鹤霜肯定是直视了。我之前听谁说,鹤霜给太子左卫副率发了帖子,这位风流可是人尽皆知,谁接她帖子跟她可就真不清白了,呵呵,不过美人之约谁会拒绝呢,尽管鹤霜给那么多人送过请帖,处处留情,但她那张脸是无往不利的,楼将军会不会被打动呢?”
      萧熠此时颇不耐烦这些风月逸闻:“老叶你今日说话总是弯弯绕绕最后要绕到鹤霜身上,得了,酸气收一收,不就是鹤霜给你那便宜大哥递了请帖,你一根毫毛也没捞着吗?你往好处想想,叶淳要是像他亲娘那样狐媚手段高超,迷得鹤霜非伊不嫁,这厮就得跟她回北陆做王女郡马,到时候你岳陵王世子之位不是手到擒来?”
      话虽如此,萧熠也理解叶汲的心情,叶汲的兄长叶淳和叶汲并非一母同胞,叶汲是岳陵王元妃所出,叶淳是岳陵王继妃所出。老岳陵王在元妃薨后将才将叶汲的生母由侧室抬为正妃,按瓯人的宗法规矩来说,叶淳本为庶长子。可西陆王公们模仿瓯人的宗法之制,却没仿到其神魂,宗正不知怎的承认叶淳的嫡子身份,叶汲倒成了嫡次子,这是他最愤恨不平之事。而他的母族卢氏则视岳陵王妃为家门耻辱,对叶汲无视得彻底。少年失恃又势单力薄,叶汲变得尖刻也是情理之中。
      叶汲冷笑一声:“比起你说的那种情况,我是恨不得他捞不着一点东西。况且有几个人像我那亲娘一样傻,卢氏女足以配天子,她却看上我爹这个快出陛下五服之外的闲王,为了所谓情爱轻贱自己,甘愿下嫁,到头来换不到夫婿珍重,夜夜空对烛花流泪,真是笑话。鹤霜就算真爱也不会自毁前程,足以匹配她王女之尊才行。你看她投以青眼的,你哥、楼世子、元侯、祁氏次子、谢氏幼子…叶淳这种,呵呵,昙花一现。”
      “罢了,说这些未来之事总是虚妄的多,成真的少。谈点眼前的事,自秀哥入辟雍后,咱们也快到入辟雍的年纪了,近来有几个学识不错的穷酸向我投了名帖,你看是不是可以由咱们几家举荐入学?将来入朝也是助力。当然,现在过于仓促,只是知会你一声,看明日或者什么时候你得闲,我带着名帖到衡侯府详谈。”
      “还有,今天这意外,定是要为你找回场子的,咱们哥儿几个改天好好商量……”叶汲计划的事颇多,渐有喋喋不休之势。
      “算了。”
      萧熠忽然出声,倒把叶汲吓一跳,又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什么?你方才说的什么?”
      “我说算了。这次,以后,都算了。”
      “这……骨苏都屡次给你不痛快,给咱们不痛快,算了?”
      “并非我被骨苏都拿住什么命门,而是没意思了,仅此而已。其他的事,你跟我大哥说去吧。”
      骨苏都非常痛恨萧熠,萧熠也以同样的态度回击他,在所有人看来骨苏都和萧熠、金帐六部的年青一代和鹰犬的年青一代,已是水火不相容。事实上萧熠并不如表现出的那样,怀着什么深仇大恨,可能稍微有一点,但更多的,他仅仅将这种对他的厌憎与攻击,当成可以无限发泄郁结的烦躁的理由。简而言之,萧熠在遇到所有不便于发泄的不快之时,就会把怒火转向跟骨苏都的争斗之中。
      如同孩童得到再合心意的玩具也终究有一天会丢弃,萧熠对这次挫折的感觉不是恼怒,而是无趣。骨苏都这个容器对萧熠来说,不管他是否还斗志昂扬,萧熠已经索然无味了。
      萧熠双目半阖,神色静穆,叶汲见此,满腹话语也只得收住,他知道萧熠已不会再多言。
      侍卫已经将萧熠的乌云骓牵来,萧熠挽住缰绳正要上马,却被安道嵘拦住:“阁下惊悸未定,骑马恐生灾祸,请乘车。”
      萧熠竟不反驳,转而登车,他轻声道:“陛下、大宗正确然喜爱听那些穷酸胡言乱语,但老叶,过犹不及。”
      他也不再看因此脸色僵硬的叶汲,对安道嵘说:“走吧。”
      车内惯常燃着气味辛凉的羯布罗香,它用于发散、平息服食秘药之后的燥热之气。萧熠今天没有服药,也深吸了一口气,羯布罗的气味更应该让他平静。
      与他希望的恰恰相反,一种更沉重的疲倦包裹他、淹没他,仿佛在吸取他的生机。他急迫地拉开抽屉,那里放着让他逃脱这种被动流失感觉的救赎——秘药,只要吃上一丸,短暂地陷入狂热的幻想与迷乱中,仅一刻自己选择的燃烧生命的快乐,哪怕之后是更加寒冷的虚妄,也好过此时仿佛茫茫天地之间已经找寻不到自我的空寂。
      但他抚上玉盒时,就已经丧失了所有的力气。并非他身体病弱,而是突然失去了动力,如同他一瞬失去与骨苏都较量的动力那般。
      “到底是骨苏都让我觉得无趣,还是这酣歌恒舞、酒食征逐的日子已经毫无趣味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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