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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   一、
      “监院师伯,有贵客。”
      正在念早课的明镜被打断了,他撩起层层叠叠的眼皮瞥了一眼这个冒失知客,呵,清澄还是年轻,大惊小怪,继续念诵早课经文:“任何人都不能打扰供奉白帝君的早课。”又放软语气:“你请客人去厢房先吃茶。”
      清晨的白君观还处于冷寂中,未曾显露它烟雾缭绕、香火漫山的兴盛模样。白君观前朝建成,盘踞在离都东北的桂山,香火绵延数百年,供奉的乃是东陆传说中的创世神白帝君。
      东陆信奉白帝君的传统悠久,在整片大陆上还没有文字,所有的记忆都靠口口传述时,白帝君的传说就已经出现在东陆了。无论哪个教曾经统治瓯人的信仰,都会把白帝君放到至高神位。虽然东陆供奉白帝君的神殿多到即使白帝君真的重新降临世间,每个神殿住一天,也足够住上两三年不重地方,但白君观,这个简单直白的名字,就代表着东陆最负盛名的白帝君神殿,众多瓯人信仰所归之处。
      到访白君观的离都贵人不知凡几,明镜见得多了,他打败许多精英祭祀,才得到白君观监院之位,任职一十又七年,自诩早已修得八风不动之真谛,对于高人做派,他一向拿捏得很准,太过热络,反倒不美。跟往常一样做完早课,他才招来清澄:“客人何在?”
      清澄一揖:“您老慈悲,听监院师伯的意思,已请贵客去皑院西厢房吃茶等您。”
      “哦,”明镜捋了把胡子,“客人可曾说明身份?”
      清澄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这位客人相当年少,似乎是没来过咱们观,不懂规矩,不投名帖,也不跟晚辈说话,只让家奴跟晚辈说要见监院师伯。”又补一句:“客人的家奴随从衣着光鲜,神色也甚是傲慢。不过在晚辈见过的贵人中,这位的衣着是最豪奢的。”
      哦,又是个爱摆谱的。这样的尊客倒也不少,明镜见过,最后不都还是要来求白帝君降下庇佑。明镜忖度着怎样应付这位的时候,脚下已经走到了皑院。
      西厢房门口一左一右各站了两个高壮的护卫,台阶下正中一个清秀的小厮,见明镜过来,只是看他一眼,没有要理会的意思。
      明镜自问长相形容颇有仙君高人风范,头一回见到如此没有眼力见的下人,但是观察小厮的衣着,放到离都富庶之家也是少爷的派头,主人想必极富……再看那四个护卫,鹰头弯刀狼首腰带,目露精光,似乎跟大汗卫队……那么正主与夜宫……明镜脑中转了几个来回,这小厮依然没有主动问候的意思,站的越久,越有失白帝君祭祀的颜面,他只得忍下不快,一甩拂尘咳嗽一声,示意跟在后面的清澄懂点事,跟那个小厮说一声监院到了。
      清澄虽然嫩了些,但是还是颇有眼力见的,马上跟小厮拱手道:“白君慈悲,这位仙师就是监院明镜真人。”
      那小厮笼着袖,又看了他们一眼,脸上才露出个不太真心实意的笑,拱手向明镜道:“真人安好,我家少爷在屋内歇息,劳真人等候。”也不等明镜说什么,转身走进厢房,过了一会出来跟明镜说:“少爷请真人进屋内商谈。”
      “真人请。”小厮替明镜推开房门。
      好啊,这回是反客为主,明镜心里已是恼怒非常,面皮上却只能波澜不惊,淡淡地瞥了一眼小厮,便目不斜视地跨过门槛。
      厢房不算大,明镜进去一眼就看到了正主。
      那排场甚大的少爷半倚着小几,阖眼,正在打盹,手腕上缠了数圈绿玉珠链,链上还拴着好几个福牌和长生锁,五官端正,未脱稚气,尚是少年身形,确实相当年轻。明镜一看旁边的小几,观里待客的茶水一口未动,心想狗随主人,索性也不做作了,开门见山:“白君慈悲,贫道明镜,不知客人到白君观所为何事?”
      “你们这最靠近白帝君最贵的长生牌位,本少买了,记得添最贵的香油。”
      小少爷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嗓音还带点少年人变声的半尖不尖半哑不哑,挥挥手,小厮便取出内容分量不轻的麂皮袋递给明镜。明镜心道这位倒是没他的狗那么爱拿捏人,遂找回了点当仙师的感觉:“供奉牌位,财帛是其次的,最主要的是虔信之心,越虔诚,效果越好,不知牌位主人是哪位善信……”
      明镜看见小少爷睁开眼睛,两点冰冷的绿,嵌在五官形状让人感觉——可以说是甜蜜的脸上,像是经卷中唱诵的,白帝君向西方抛下一面镜子,镜光照破欲魔迷雾。小少爷换了个姿势:“本少的亲人,聊表孝心而已,不用在牌位上写名字。那个什么白帝君吃本少这么多供奉,自然知道本少要为谁祈福。”
      冰绿色的,冷漠的眼睛,东陆人蔑称为狼蛮子,西陆的来客。此人有跟大汗卫队关系匪浅的护卫,身上是极其豪奢的衣饰,不信东陆的神明,不愿写明供养人,说明供养人的身份不能出现在神位旁……无法在神殿写明姓名的人,一是罪大恶极之人,这小少爷身份如此高贵,更应该小心遮掩跟罪人的关系,那么不是一;二就是……那群夜宫中的,高居人世之顶,宣称除了天,不敬奉任何神灵的……明镜心里一颤,这不是财神到,这是灾星到。
      此事必定关系到皇族,甚至可能是核心皇族,明镜顿时觉得手中这包夜明珠变得滚烫。小少爷估计只是心血来潮胡闹一番,出事也不会对他有什么打击。而白君观若是被有心人查到空白牌位的端倪,足够白君观毁灭。明镜打定主意,必须赶紧而又不失委婉地送走这位年幼煞神。
      他又咳嗽起来:“白君慈悲。那公子可信白帝君?本观供奉牌位必须有善信做引,当然,公子从现在开始信也可,贫道会代白帝君为公子取一道名,不过现在善信日多,好听的道名略微抢手,公子的意思……”
      小少爷果然皱眉,颇为不耐:“信不信是另一码事,本少刚刚才说过,出比所有人都贵的供奉,难道还换不来你那白帝君的加持吗?”
      明镜闭上眼,长叹一声:“公子如若不信,又何必求诸白君,白君只是寄托尔,无虔信而供奉,到底浪费。贫道曾闻世事皆人事,公子若想尽孝,直须承欢长辈膝下,宽慰长辈之心,尽心尽力即可。观公子实乃福泽深厚之人,然祸福相生,公子随意托依旁人,削折自身,恐大祸临头,不可保全。不如多多行善积累,以求后福。”
      清澄在门边暗自咋舌,客人的事并不算繁琐,供奉也丰厚,甚至可以说是直接白送钱,监院师伯放弃肥肉,扯一堆子虚乌有的条件来推拒此事,这情况真不多见。
      而小厮脸色微变,上前道:“真人慎言,少爷可是衡……”
      “葫芦,不用多话。”小少爷打量了一遍垂着眼皮一脸高深莫测的明镜,忽然笑了,站起来走出厢房,“仙师说话挺有意思,不愿意为本少做这件事而已,也能说得这么神神道道。”小厮跟上,明镜亦尾随其后,一行人走到山门,山门外还有一队同样装束的护卫等候。护卫牵来小少爷的马,马身毛色是青灰的云,油光水滑,马眼睛炯炯有神,仿佛含有电光。小少爷翻身上马,明镜见此略松一口气,觉得大爷是成功被自己的和泥功夫打发走了。
      “后福是什么?仙师善卜会算,能通鬼神,这么跟本少说话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后福呢?”小少爷抚摸着马的鬃毛,拿出马腹侧的锦囊,将内中物什往明镜头上一倒,特制的金银珠子,像冰雹浇了明镜满头。他调转马头,眯眼看着山门上的匾额,白君观三个大字,遒劲有力,久经风霜:“匾揭了砸烂,让仙师用自己的后福向那个白帝君祈祷该怎么重修吧。”
      “在我萧熠还能随意砸了仙师的白君观之时,我再怎么样,也不是仙师能置喙的。”
      这位煞星大爷是萧熠,难怪。明镜看着萧熠纵马离去,冷汗爬满背,却也如释重负。他安静地站着,看留下来的护卫砸烂牌匾,甚至颇为平和地跟护卫道了句告别的吉祥话。
      护卫走后,清澄觉得明镜就像精气神一瞬间被抽空了,罕见地展露出他这个年纪应该有的老态,他被明镜谨慎地叮嘱:今天听到的事见到的人勿对他人再提起。明镜又下令关闭山门,说是要做个祈福的道场,然后火速遁回了供长老打坐的静室。
      二、
      天近午时,几匹马在山道上飞驰,惊起数窝老鸦。
      萧付陆驾马跟在萧熠身后,心里骂了那个给他推荐白君观的臭穷酸和明镜道人一万遍,一个两个,通通不识抬举,惹得主子不痛快,自己一身骚。他看着远处,灰白的城墙和暗红的城门依稀可见,便出声提醒:“少爷您得骑慢点,文定门就到了。”
      “知道了,爷没瞎。”
      临近城门,萧熠远远地看到有个青萝卜等在路边向自己招手,靠近之后才发现是发小元珣,洛侯元璩同母弟弟。
      元氏两兄弟像是两个极端,元璩十六岁就继承了父亲的洛侯爵位,执掌一半的天子亲兵狼鹫军,尔来七年矣。元珣则跟他这小半生戎马、传说已经如恶神般鹰面狼目、冷酷严厉的亲哥不同,老洛侯战死的时候他才九岁,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孩子,这些年乖乖读书,不曾学半点武艺,十足是个白面书生,且最近越发爱把自己扮作温良恭俭,穿件青白色大袖迎风招展的交领长袍,配上他柔和的长相,整个人形象急速跟萧熠大哥萧焕靠近。
      元珣跟萧熠并辔而行,皱眉道:“听说你去白君观大闹一通,还把人家的匾砸了?”
      萧熠不屑:“是那老牛鼻子自己不说好话冒犯我,给他个教训而已,我又不是叶赟,那种假惺惺的货色,对庶民都低三下四。不过我也才回来,阿玉你消息倒挺灵通的。”
      “不是我灵通,你知不知道文伯简最近一直在盯着你?你动作这么大真当没人看见?我都能知道,文伯简能听不到吗?”
      “哈,文老儿如若哪天不盯着我,我才觉得怪呢,年底他手下牛鬼蛇神的那几本弹劾勋贵的奏折估计还没写够,不都要靠我的劣迹撑字数吗?”萧熠神情更不屑了,手上的马鞭被他攥着四处乱甩。
      元珣脸上恨不得把萧熠敲醒的神色更明显了:“我大哥跟我说,陛下为了给你弄个爵位,最近跟文伯简在早朝上吵过好几次,你不会不知道?还这样不是为陛下添堵吗?”
      “本朝封爵之文治、武功,我哪个有?除了我母亲是云阳长公主,你觉得我能拿到这个爵位吗?就算舅舅真的能封我,六部那帮老家伙、还有那些虚伪的瓯人世家,能善罢甘休吗?”萧熠脸上挂着一种既像嘲讽又像什么都看不上的笑容,“舅舅这次的病太厉害,缓过来之后他还是害怕了,着急给小辈们安排出路,这不容易,尤其是没有一个小辈是能担大任的,更难。”讥嘲的表情加上那双冰绿色的眼珠,很容易就让跟他交谈的人觉得心事被看破,恼羞成怒。
      元珣并不喜欢萧熠露出这种表情,本想呛他说你这话不也把自己骂进去,而突然意识到他们正在谈论的其实相当僭越,只能左顾右盼找点新话题。他注意到萧熠骑的马:“你又换新马?”
      谈到马萧熠的脸色好看很多:“舅舅那儿新到的西陆贡品,他让我挑一匹。怎么样?青云骓,毛色毛质、骨肉肌理,都是一流的。”
      元珣挑眉:“哦,我看也很不错。”谈话间他们行过文定门,元珣想起上个月文伯简才参的萧熠一本,揶揄道:“你这回试过青云骓能跑多快了吧,可别像上次那样过了文定门突然发疯,文伯简要乐死了。”
      萧熠也想起之前文伯简参自己的那条御街纵马之罪,然后害自己被舅舅罚一旬禁足,便没了好神气:“当然,我在上林苑试过了,文老儿休想再陷害我一次。”
      元珣摸一把青云骓脖子上的鬃毛,啧啧感叹:“西陆神驹,天子坐骑,你那些表兄弟伸长脖子等着盼着天子亲爹垂怜,从指头缝里漏一匹给他们,就已经是莫大的荣耀了,恨不得放在金马厩里天天烧香上供。倒是你这个外甥,挑挑拣拣,换了一匹又一匹。其实以陛下对你的宠爱,你封侯甚至封国公我都不觉得奇怪。不过我估计你的表兄弟得恨死你,也幸亏是表兄弟,不然照前朝争夺嗣君之位的情况,你第一个死。”
      萧熠又露出那种略带嘲讽的表情,嗤笑一声:“他们恨不恨我暂时轮不上,现在最恨我、最巴不得我出事的还是彧久闾·骨苏都。”
      “得,今晚又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眼红的是他,我见他只觉得愚蠢可笑。之前早就探好他所谓的宝贝,咱们这边拿同种但是比他更珍稀的,怄不死他。回头还得跟你大哥道谢,没有元将军从南海匪首那缴获的珍玩,咱们真还有可能比不过他们。”
      “行,你一身尘土,先回去洗刷一下,兄弟们都说要换最奢侈的行头,你也跟上,别到时候气势矮一截。”
      元珣见萧熠骑马并不是回衡侯府的方向,而是去他们死党楼儁的别院,颇为好奇,不等他问,萧熠就像背后长眼:“我前两天刚被老爹训斥一顿,不想回去触他的霉头,而且还借了你大哥献给舅舅的珍宝来对付骨苏都,放在阿秀那里,也要去看,阿秀最近流连在他那几个红粉知己的温柔乡,指望不上他会管那些玩意儿,还得我去看看情况。”
      “那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大哥献了什么,居然还有我不知道的?”
      三、
      玉阙。
      在寸土寸金的离都西城,它足足占据一个坊的面积。玉是指玉阙的所有建筑屋顶都盖着独有的浅碧色琉璃瓦,宛如美玉。而阙之一字,是皇室才能使用的,它确实与皇室曾经关系匪浅,但也只是曾经了。
      两百余年前,齐灵帝为他最爱的妃子珑姬建造此处。灵帝爱好出巡玩乐,而珑姬天生体弱。故灵帝运五岳奇石为山,引青央圣泉为水,缩天下风景名胜之影,耗费民力财力不计其数,造成玉宫,博珑姬展颜。
      齐灵帝驾崩二十余年后,元武帝攻下清衡,以晋代齐,元武改变了齐的一切,他下令焚毁齐朝宫室,大范围改建清衡城——那时候已经将它的名字改成离都,唯独留下玉宫。好事者说玉宫和珑姬的美,就连冷漠的元武帝也为之动容。一百余年前,热爱敛财的襄文帝将大部分别宫交给皇商,改为挥霍足够的钱财就可出入的玩乐之地,聚敛的钱财充实襄文帝的私库,玉宫也包括在内。
      襄文帝的举动显然会遭到众大臣的反对,事实上确实如此,尤其是谢汝林为首的大部分瓯人士族、以及金帐六部——一半西陆贵族。
      恰逢此时,正在与谢汝林争夺辟雍首席的张松岳向襄文帝一枝而栖,作《仙宫还民同乐赋》,也称《同乐赋》,大意是抚今追昔,感叹齐朝求神拜鬼,以邪|教蛊惑臣民,急敛暴征,大兴土木,玉宫即是来自百姓的血汗,所以晋代齐治,天命归之,现在的皇帝更体恤百姓,知道这些华美的宫阙都是由普通百姓的血肉砌筑而成,不可独自享有,故而将它们归还给百姓,以期同乐。
      此赋在民间好评无数,百姓纷纷感念天恩,请愿皇帝开放别宫。襄文帝阅后大为感动,诏令上至公卿下至庶民,皆须传抄阅览,再无反对之声。从那以后,张松岳声名大噪,成为辟雍首席,襄文一朝,大半臣僚出自张门。《同乐赋》被刻在改建为玩乐之地的几处别宫中,作为纪念。
      仙宫早已坠入凡间,现在这里是离都最著名的销金窟,喜爱它的人称之为人间仙域,痛恨它的人唾骂它是仙皮魔窟。
      萧熠和楼儁、元珣等人第一次到玉阙时,玉阙的堂倌就绘声绘色地向他们讲了一遍照壁上的《同乐赋》之掌故。他正作感激涕零状说到襄文帝受张松岳的感召,最终顶住瓯人世家和金帐六部的压力开放玉宫等别宫,实现真正的与民同乐。这动情处堂倌还要双手捧心进一步发挥情感,就被不耐烦的声音打断了。
      “借口而已。”萧熠毫不客气,“真是够了,让他赶紧下去,别扫兴。”
      他一皱眉,身边的纨绔们也是有眼色的,正要挥退堂倌,楼儁却出声了:“明明,别啊,我倒是觉得挺有意思,这次是我做东,好歹给哥哥一个面子,让他说完。”
      楼儁发话,奉承他们的纨绔们这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毕竟现在意见相左的两位都有个公主娘和贵侯爹。堂倌像踩了烙铁,只能一直弓着腰,手脚不知道该往哪安排。
      萧熠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你不就是觉得我又说了疯话,不用拐弯抹角,我会怕吗?”他手指磕了磕茶杯沿,转头向堂倌:“少爷问你,这杯茶钱几何?”
      堂倌腰要断了:“承蒙各位爷惠顾,玉阙清茶一钱银一杯。”
      “哼,一钱银,大汗卫队的武士月俸才十钱银,也只有那种月入还不足一钱的庶民会信玉阙还给庶民这个鬼话。”萧熠像看到什么脏东西似的,把那杯茶推到一边。
      “你再看这些来往的男女,各个绫罗绸缎,满身珠翠,好一个还民同乐。
      少爷不是那些臭穷酸,真把假仁假义哀民生之多艰放在嘴边。张氏狐假虎威,借着百余年前襄文陛下的英名助长自己的脸面,来唬那些想沾龙气的暴发户也就算了,如今在你我面前安排一个小丑演戏,是在侮辱谁?”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接茬。
      元珣悠悠叹息:“果然这是疯病犯了,看什么都不顺眼,连带撒气到别人身上,要我说这跑堂的小哥够惨,遇到你这尊神,得啦,放人家下去吧,看着怪可怜的。”
      楼儁笑着说:“又是小孩子脾气,论歪理谁能歪缠过你,前几日陛下才申饬你让你学着点焕哥,转头又……”
      楼儁话未说完,雅间门外有数人高声喧哗:“我家三爷要来,你们怎么安排的雅间,我们今天倒要看看,是谁有这个胆子占了第一号。”
      玉阙的守卫看来是没拦住闹事的,相当沉重的花榈木门被猛地推开,门外一群人清清楚楚全落在萧熠等人的眼里。
      这些人穿着织金窄袖长袍,头上的辫子也编了金丝,用皮绳束在一起,脚蹬鹿皮靴,跟萧熠等人年纪相仿,还是十四五岁的少年。他们簇拥着一个神情倨傲的白袍少年,都在打量坐在最上首的楼儁和萧熠,楼儁和萧熠也在看着他们。
      双方人马沉默地对视,两只野兽正式交手前都会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评估一下对方的实力,然后再进行血淋淋的厮杀,人亦如此。
      “哟,久违久违,彧久闾小侯爷。误会了啊,大家都把刀收收,是老弟我啊,元珣,洛侯元璩的弟弟,前段时间三殿下办的诗会上见过。今天是清河殿下的爱子楼小侯爷做东,故云阳殿下的爱子萧小侯爷和我当陪客,这算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了。”厮杀被元珣突然打破。
      萧熠想起他是谁了,秦侯彧久闾·合丹的老三,八年前跟着秦侯到西京斐纳驻守,前不久才回到离都。彧久闾部是金帐六部之一,这六个部族的历史比大晋还要久远,又称“金六部,银大汗”,累世王侯,权势财富,自不消说。
      离都勋贵圈风头正劲、颇有分量的新面孔,彧久闾·骨苏都,原来就是这个白袍少年。
      骨苏都五官没有他的衣服颜色那么柔和,直眉直鼻,长眼薄唇,像是都由直线拼凑起来的。六亲不认,薄情寡义,萧熠在心中如是评价。跟在场大部分人一样,骨苏都长着一双西陆人标志性的瞳色浅淡的眼睛,但萧熠就是觉得他的眼睛跟豺狗一样,盛满了明显的不怀好意。
      “二皮奴。”骨苏都并没有领元珣的情,扫了一眼坐着的楼儁和萧熠,冷冷扔下这句讥讽,就要转身离开。
      “老楼,刚刚那小丑说的故事里,金帐六部说不开玉阙,是什么情状来着?”萧熠突然的问题,楼儁就知道他要开始使坏了,顺着他的话答道:“宛如贞烈守节,宁死不屈。”
      萧熠抚掌大笑:“好一个宁死不屈,可惜贞烈六部的后人未必也是三贞九烈,估计早已忘记先祖是多么宁死不屈。
      今天门口这群贞烈后人跟咱们一样,流连玉阙,醉生梦死,连像瓯人那样装腔作势,每年上疏反对一下都不肯。
      我们是早就忘记西陆的二皮奴啦,不过贞烈六部与我们区别,也就在没忘记自己那串族名吧。”
      楼儁劝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彧久闾小公子一时间被离都花花世界和瓯人的伎俩迷惑,是天下大多西陆人都会犯的错罢了。”
      两百年前惠闵帝在位时,金帐六部的魏侯沉迷蓄养歌姬舞女,为了与陈侯争夺乐伎,耗费钱财无数,最后甚至把主意打到国库中。事发之后六部的其他列侯为他开脱,联名上疏惠闵帝,《罪魏侯疏》其中名句即“魏侯不过是受瓯人花花伎俩诱惑,犯了天下大多数单纯的西陆人都会犯的小错误而已”,此话对魏侯的偏袒毫不掩饰,甚至可以说是对惠闵帝直接的无礼的要求——原谅魏侯,但惠闵帝没有拒绝的办法。曾经的金帐六部就是如此,皇帝也要避其锋芒的存在,直到襄文帝。
      襄文帝及笄之年登基,执政的前十年拿来装疯卖傻忍受摄政王和灵太后的摆布拉扯,中间十年拿来装聋作哑和想方设法敛财,最后七年拿来打造一柄大汗真正可以倚靠的利剑。晋虽有同为女帝的庄穆帝在前,对女人执政,苛责依旧甚于男人,即使表现胜于她的男性先祖。
      克定有功,辟土有德曰襄,经纬天地,抚绥四陆曰文。襄文帝驾崩后能拿到超越前代大部分皇帝的“襄文”之谥号,她的功绩曾远超所有偏见。
      而百余年前襄文帝的雄才大略在现在的西陆贵族嘴里只剩下热爱敛财这个形容,所有伟人死后都不能避免,时间消磨之后,皇图霸业成齑粉,是非功过变空空。
      但是没有她聚敛的财富,养不起一支只忠于皇帝的,彻底征服龟缩在东南方的伪齐的铁骑——狼鹫,大汗最忠诚的狗,最凶恶的鹰。在那场吞并剩余东陆和南陆的战争里,这支军队战功卓著,大放光彩,金帐六部被边缘化,默默无闻。
      功勋,实力的另一个名字,它决定领土、权力、财富的分配,晋有两次大规模的封爵,一次是开国,元武分封金帐六部、亚夜十六骑和投降的瓯人贵族,第二次就是襄文分封狼鹫军与伪齐投诚的瓯人流民帅,此后狼鹫军与亚夜十六骑被合称为大汗鹰犬。金帐六部差点就要被鹰犬撕碎,如果不是襄文帝猝然崩逝。
      刚过不惑之年而驾崩的襄文帝实在算不上高寿,死因也秘而不宣,只称病亡,至今有人传说她死于六部阴险的毒杀。襄文帝死后六部和鹰犬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均势,不过再也没有六部的列侯敢对皇帝说“不过是犯了天下大多数西陆人都会犯的小错误”。这句话在数十年后不再代表皇帝受辱的记忆,而变成鹰犬勋贵讥讽六部勋贵的常用之言,直至现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十分好用,每一次都可以激起剧烈的反应。
      骨苏都显然是纯粹的六部贵族,萧熠和楼儁的一唱一和让他的神色更冰冷。这两个先祖在大汗面前曲意逢迎讨得爵位,自甘堕落效仿瓯人养出来的,满身脂粉气,连弓估计都拉不开的软骨头怎么有胆子对他阴阳怪气?现在他想不了太多,以前他在西京也不用想这么多,对无礼冒犯他的小虫子只要抽刀把他们砍了就是了,谁敢来问这位西京半王子的罪?
      于是他身侧的长刀出鞘,劈向萧熠和楼儁,雪亮的刀身,泛着蓝光的刀锋,在他手上成了一道残影,快、准、狠,是跟着名家苦练下过功夫的刀术。在场男男女女惊叫的,跌坐在地的,掀翻几案要躲的,一片混乱。元珣想抽出护卫的刀拦一下也不行,骨苏都使刀太快了,几乎是两三次眨眼刀锋就要斩到那二人面前。
      但楼儁和萧熠丝毫未动,甚至脸上的微笑都没变,仿佛面前的不是刀是美人的水袖。
      骨苏都很快知道为什么这两人神色不改,他的刀离萧熠的鼻尖差三寸,怎么都劈不下去了。不是他心软手软,一柄未出鞘的鹰首刀牢牢架在他的刀下,他再使多大力气都下不去一分一毫。
      “卑职狼卫玄营校尉安道嵘,奉陛下之命保护萧小公子,请彧久闾阁下收刀,这里是离都。”拦住骨苏都的人穿苍青色圆领窄袖袍,腰系蓝眼狼头蹀躞带,脚踩皂靴,是大汗卫队的校尉服制。
      两边人马这时才有点意识到情况,纷纷来劝架。
      “这里确实是离都,你我随便招招手,就有人会争先恐后地替我们互相搏杀。彧久闾小侯爷还要亲自提刀来砍我,真是难得的实干者,果然,高贵的六部血脉,秉持着一些古老传统,我等实在惭愧呀。”骨苏都觉得最刺眼的,那个一看就是口蜜腹剑,不,口剑腹也剑的小人的萧熠,还要躲在小小校尉身后说些怪话,他和另一个怂包楼儁那种狗仗人势,嘲笑一切的表情看得骨苏都后槽牙发紧。
      可骨苏都冷静下来也知道,现在已经不是给他俩一个教训的好时机,来日,一定让这两个浑人吃够苦头。
      他浅褐色的瞳孔狠狠盯住这两人,从牙缝里飘出:“萧熠,楼儁,还有你们,等着。” 一字一顿,语毕收刀,刀鞘又结结实实戳了岿然不动的安道嵘一记,利眼刮了在场所有人一遍,才离开这间屋子。
      经骨苏都一闹一吓,这场本来楼儁做东,目的是要在勋贵圈正式引出萧熠的前导宴席草草收尾。一些只是来巴结楼儁和萧熠的纨绔们恼怒是一方面,惊怕是一方面,也没了继续玩乐的心情,很快都向楼儁告辞了。
      留下的都算是跟楼、萧、元三人交情长久的发小朋友,众人七嘴八舌讨论当下情况,不少人很同意给那个彧久闾大教训尝尝。
      元珣叹息:“你是疯狗,惹上另一条疯狗,往后肯定越闹越大,把离都搅得鸡犬不宁,指日可待咯。”
      萧熠冷笑:“他要我们等什么?文斗?武斗?文斗我远胜于他,武斗我们几个动真格的胜负还未可知,爱当急先锋是吧?不管什么斗,他尽管来,看看谁才是软蛋。”
      “这位彧久闾阁下面子可不是一般的大,三皇子那场诗会就是为了给彧久闾骨苏都撑场面做的,我看来日离都,来日朝堂,他必定是要搅起一番风云。”说话的岳陵王次子叶汲跟元珣一样是少年勋贵中消息灵通的主儿。
      “叶赟?他为彧久闾骨苏都开诗会我倒是一点也不奇怪,”萧熠像是想起什么,冷笑一声,“这种讨好勋贵又为自己贴一层金的事,他不第一个做就不是他。先前还来问过我,谁理他?”
      叶汲对骨苏都似乎也颇为不满:“骨苏都老子是掌兵的彧久闾部大人,元武陛下亲封、世袭罔替的秦侯,母亲是今上的堂姐,姑姑又是后宫中位分最高的昭仪,彧久闾累世尚公主妻后族,论家门阀阅,确实显赫。他回来后,六部那帮怂货像是有了头儿,说话都硬气许多。咱们再不想些办法,怕是要被他们骑到头上。”
      “他们新聚起来的这一帮人,有要重振六部勋贵名望的意思。现在倒是没有咱们兄弟在离都的根基深厚感情牢固,但奈何群鼠还能咬死狼王呢,秀哥和明明要是以后单打独斗,就怕被他们分而击之。我看重建原来洛侯和萧世子的瑛韶会,把大家拧成一股劲儿才好,咱们不少兄弟再过两三年也要进辟雍了,刚好借瑛韶会甄选些得用的习文练武之人,未来也是助力。”叶汲这番话引得众人连声称善,又开始讨论该由谁来担任瑛韶会的会长。
      叶汲出了瑛韶会的主意,在这个计划中很有身为军师的觉悟,又建言道:“按理说,要赓续瑛韶会的清名,会长必须得是秀哥、明明或者玉郎,可是秀哥和玉郎,容我说句不太好听的忠言,太过柔仁,怕就怕骨苏都那蛮不讲理的样子,在气势上咱们输一截儿。明明年纪最小,但论对敌之气度,倒是不遑当年的洛侯,头脑也机灵善变,我支持明明。”众人又纷纷称善,表示萧熠名副其实。
      唯独另两位候选人面有忧虑,楼儁出声质疑:“明明气势上确实不怯阵,我们只担心他过于刚烈,万一跟骨苏都对上闹出什么大事……”
      萧熠自己浑然不在意:“这个会长我当然要出任,毕竟现在他恨上的是我,断没有兄弟们在前面顶着,我在后面畏畏缩缩的道理。而且就凭这小子沉不住气的样儿,我激他一句,他就提刀杀我,如果出事肯定也是他先出事,等着看。”
      畅快,这是萧熠在口舌之争中成功惹怒骨苏都之后唯一的感受。元珣常说他发疯病,他承认他是,他确实很难看谁顺眼,但扪心自问,面对离都中这么一群让他束手束脚又有跟他千丝万缕关系的庸人蠢材小人伪君子,谁又不疯,谁疯又能疯多少?而今出现一个骨苏都,萧熠可以完全发泄自己的愤怒和恶意,没有人会劝止他们厮杀,没有人会指点他们怎么容忍对方的铁爪利牙,仿佛他们生来就该是敌人,就该针锋相对,最好从少年一直打到老。
      离都这潭死水开始沸腾了,萧熠不无惬意地想,而我这个疯子终于要跟野兽打架了,谁会是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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