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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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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是一个在清衡城北诏狱的有气无力的、只剩一个头在黄土外的老家伙能想起来的不多的,关于一生的记忆了。
那些有些名望的人该怎么回顾一生,我想借用一下格式,能让我这个不算很体面的人有一个体面的结束。
如果没记错,应该是这样的,首先有个出生时注定功成名就的开头,再加入一些辉煌的时刻、显赫的头衔、鸡零狗碎的回忆,最后骄傲地再次总结这一生的成就。可惜我没有什么荣耀,也没什么成就,回忆值得记下来的也不多。
自怨自艾的环节暂告一段落,故事也该开始了。
我平生有三大幸事:少年生而富贵,青年得遇英主,老年耳目清明。
我平生亦有三大不幸事:少年生而富贵,骄矜软弱,青年得遇英主,谋逆为贼,老年耳目清明,子孙愚莽。
老爹说我是别人烧了十辈子香也换不来的富贵清闲命,好不好命我说不清楚,清闲倒是真的挺清闲的。用我的亲舅舅兼表伯父,大晋尊贵无匹的建宁帝他老人家的话来说,我就算一辈子泡在酒色罐子里,什么也不干,泡软了泡烂了,也能享尽衡侯府的荣华,就算衡侯府哪天败落,还可以吃我舅舅的私库,总归不会让我成破落鬼。舅舅迷信瓯人那一套以孝以礼治天下的说法,他那几个儿子也纷纷成了天字第一号大孝子,父子间整日端着严父孝子的做派,绝不肯有什么温情,倒是我享受了舅舅不少近似父亲的温柔,他看着我的时候真的是慈父。
可能天下人都需要对舅舅跪拜,呼喊无数次“陛下千秋万岁”“风神护佑大汗”,但最诚心诚意地希望他千秋万世的估计就是我了。我还为舅舅在民间传得最灵的白帝庙供奉了最贵的、位置最靠近白帝君的长生牌位,尽管这牌位永远只能是空白的,也是我的拳拳孝心。我特意叮嘱那个看起来财源广进但始终不肯换件体面道袍的老神棍每个月都添最贵的香油。老神棍对谁都摆着一副世外高人的漠然态度,收银块的动作倒挺灵活的,收完了垂着眼皮对我说:“公子既然不信,又何必求诸白君,世事皆人事,若公子心中本无此意,到底浪费。公子总托依旁人,不如多行善事,以求后福。”
我那时只觉得这个老神棍是钱太容易收太多,心闲得要来普度我,我老爹大哥舅舅活的好好的,天塌下来还有他们为我顶着,我的日子比老酒鬼顿顿喝玉醴还美,前福都享用不尽,又想着那个虚无缥缈的后福干什么。
这事到底也没办成,我心里惦记的还是那天晚上跟骨苏都在玉阙的斗富宴,又扔给老神棍几枚银块,讽刺了他几句,大意是老牛鼻子咸吃萝卜淡操心,我怎样也不是他能指点的,就骑马回离都了。
人快到死的时候,突然就能想起其实根本不算什么的,以前的一些事。
骨苏都是个阴险的小豺狼,我活了这么多年,对二十来年没见的人按理说本不该记得这么多,但是那双总是不怀好意的三角眼,还有左嘴角下面,跟他无时无刻不在喷吐毒液的下流嘴巴很相称的,一颗最让人恶心的痦子,我居然能记住这么多年。
我跟他互相看不惯由来已久,久到我记不清为什么看不惯,可能单纯觉得他哪哪儿都很讨厌吧。十四五岁的时候,年轻的勋贵子弟都爱好组个清谈社——一群游手好闲、没领荫官的小祖宗并招来的几个酸腐文士,隔三岔五聚在某人的别馆,或大谈天地生死之道,或弄一些珍稀物什开什么品鉴茶会,或弄些秘药在狂饮烈酒后服食,这些都是曾经瓯人喜爱的消遣,那时候倒是颇得他们口中的西陆蛮子欢迎,不知道一向自名清贵正统的瓯人作何感想。
我年少时总爱接别人给我戴的高帽子,被推举成什么什么社的头儿,也都是来者不拒的,还颇觉飘飘然,实际上是当一个明晃晃的靶子,让其他人在我背后大捞好处罢了。骨苏都倒是跟我一样愚蠢狂妄,也做个人前的大靶子,由于我跟他恶劣的关系,他领的那拨人常常跟我们有龃龉,两方都想压对方一头,遇到什么都要争个胜负,虽说还没到不共戴天的程度,也差不远。从没人想过弥合我们之间的裂隙,好比从没人想过弥合金帐六部和大汗鹰犬之间的裂隙一样,内斗是人的天性,人用刀指着自己人往往比一齐指着外人更轻松。
后来我常常想,当年要是我老爹一派和他老爹一派能放下很多仇怨,我们各自的家族,还有其他西陆的旧勋贵世家,就不会这么血淋淋而又悄无声息地陨落,可惜哪来这么多如果,即便重来无数次,也必然会走到当年那一步,我们、金帐六部、大汗鹰犬、所有曾经的不可一世的庞然大物,都是在为数代累积的因果偿还代价。
二、
重新说回我的舅舅老爹大哥,他们其实都已经离开我很多年了,我一想起他们,就觉得还有很多话想要对他们说,在我年轻的时候,总忘了,或者说并不知道说什么,到我懂得该说什么之时,我早就失去他们了。
我其实非常,非常想念他们。
舅舅名讳肃,西陆语是图布阿,意思是下雪的湖。武成帝子嗣繁茂,舅舅和母亲只是众多皇子皇女中不起眼的二人,外祖母也缺乏一点其他娘娘那样激流勇进的野心,舅舅据说本来是没有机会做皇帝的,从那个没有远大期许的名字也看得出来。武成帝活得太久,又疑心不肯放弃权柄,结果那些出类拔萃的皇子皇女斗没了,这个便宜皇位就落到了舅舅手中。主君曾打发我去修前朝史,我看衡文院那帮棺材脸史官写舅舅的纪:
初,天命不在明元,后值倾覆,故得神器。
我倒不这么认为,所有人都没想过舅舅践祚,但他还是坐上了龙椅,这不正是天命所归吗?
大概宿命是个轮回,舅舅登基不久就娶了一群西陆勋贵和瓯人世家的女儿来巩固地位,过上了他老爹那样后宫不宁的生活。舅舅在姻缘上对自己确实太狠,对他亲妹子,我的母亲云阳长公主,倒是十分怜惜,并没有拿妹妹做势力交换的礼物,而是把她嫁给了舅舅心中觉得最靠谱的母族表兄衡侯,也就是我老爹萧廷。
舅舅肯定觉得他把妹子嫁给我爹是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因为我爹和我母亲据说感情很好,用那帮狗腿子吹捧的就是神仙眷侣,鹣鲽情深,生死相随,我少年时候听这种话都嗤之以鼻,有我舅舅在,我老爹对我母亲必须好,至于老爹内心怎么想,那谁又能知道呢?
关于我爹和我母亲在一起时的记忆我留存很少,母亲生下我之后身体就越来越差,一直在府中的镜园休养。老爹很少带大哥和我去看母亲,我只记得老爹带我们去看母亲时她身上出奇苦涩的药味,我们围在母亲身边说话,通常是大哥说向先生学到了什么,我则趁机向母亲撒娇讨要平日爹不让我吃的糕点,他这时候不会冷脸阻止,而是在帮母亲裁布料或者理丝线,或者用小火炉温茶。我五岁时母亲去世了,老爹搬到母亲原来的院子住,他禁止旁人踏进这个院子,也不让奴婢跟随伺候,说奴婢笨手笨脚,不懂怎么照顾院子里的花草。
我爹话很少,跟我这种耽于享乐的儿子更是没什么话说,表情也很少,我和大哥都猜不到他到底在想什么。外人说他是渊渟岳峙的君子,但在我看来他就像沂山行宫里那棵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树,永远不开花,也没有鸟雀环绕,静默地站在那里,一直在那里。
大哥应该比我了解老爹,他跟老爹实在是太像了,无论从性情、容貌、待人接物等等各种,我敢断言,等大哥再老成一点就跟他一模一样,那种君主最爱的臣子,沉默的忠犬,世家可称楷模的家主,某位贵女寡言的丈夫,一群二世祖古板正经的父亲。
离都那些好编排的人给大哥安上个中都四公子之一的名号,另外三公子有两个是瓯人名门,我记不清叫什么,就不作过多评价了,还有一个是舅舅的最喜欢粉饰自己的三儿子,这位是十足的险恶小人。倒不是说世人的评判眼光劈了个大叉,他们的外在绝对符合这个名头,但是论名实相符,无人能出大哥之右。
后来大哥正如我所预想的那样,从优秀的少年长成优秀的青年,娶了非常,非常高贵温柔美好的妻子,生了可爱的孩子,顺利进入士林,大展宏图,我是说本该如此,大放光彩。可是一切都戛然而止,大哥永远停在了二十六岁。
我有幸也得到过那帮人给的响亮名号,忝列离都七灾之一,虽然没到能止小儿夜啼的程度,吓唬草民应该是够用矣。就本人亲身经历而言,人们对坏名声的记忆比好名声长久多了,我十四五岁荣获的七灾之名,二十年后再入离都,百姓们都还能对其回忆出一长串事,什么御街纵马、豪侈斗富、欺男霸女、跋扈扰民、摧折斯文等等,仿佛他们昨天才见到我一样。至于大哥,除却我谁还记得衡侯世子萧焕是建宁一朝不可多得的美玉,真正的君子?
离都是会吞噬一切的怪物,它吞下所有高贵忠直的勇士的记忆、爱恨、血肉、魂魄,只有最为恶劣卑贱的灵魂才能在这片肉泥血海中畅行。舅舅老爹大哥被离都不眨眼地吃掉了,我天生是卑鄙之人,当年尚不够卑鄙,只是被离都赶走,再回到离都跟那些人谈笑风生装神弄鬼时,我已是不折不扣的奸佞恶棍,可惜棋差一着,也被吃掉了。
三、
老神棍一语成谶,我是永远将命运寄托在别人身上,先是老爹舅舅还有大哥,后来是主君,且结局确实都不怎么好。但是如果真有这么多能自己掌握命运的人,为什么还会有舅舅和主君他们的存在?我跟老爹舅舅大哥主君他们相比,我是贴在巍巍山岳上的一块烂泥,可是跟这片大陆上许许多多的人相比,我不过也是随波逐流的众人之一罢了。有幸依附山岳而生,山岳崩而泥石俱毁,或者烂泥攀不住岩石被风吹化了,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我的结局没什么不可接受的。
之所以我想像那些真正的人杰那样回忆一会过去的事,只是想再见见回忆里的人而已。他们很多人永远都是记忆中这么年轻了,也有很多人虽然不再年轻,我的记忆中也只有他们年轻时候的样子,估计他们现在不愿意见我,我也不愿意去妨碍他们的安宁,人于天地间,终究还是赤条条孤零零来去的,比较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