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城》路落

2、旧计

　　姬斋抽了些姬舫学识上的问题，知晓他最近没有胡闹，就领着夏弘理出来。
　　“诸侯各国的嫡子学习近况如何？”
　　“回大王，一切皆按礼制教学。应该教与他们的知识都未曾缺漏。众学生学习也都遄飞逸兴。并未出现不服管教者。”
　　“除此之外，他们与属国可有什么异动？”
　　“平日里，各国诸侯也曾寄家信。倒是没什么值得深究的，只不过，近日里，鲁国的姬柏收信频繁了些。”
　　“哦？”
　　姬斋有些惊奇，自他执政以来，对诸侯各国的管理严上许多，虽说明面上没有太多表现，但……单就令诸侯各国嫡子入镐京学习，已让他们有所忌惮。至于收长女。其真正目的，并不在于让她们学富五车，而是为了将来制约诸侯，以及，满足他难以启齿的偏好。姬斋虽年龄已快近半百，可后宫之中，最为年少的嫔妃也才二八芳华。
　　此事虽已被朝廷众臣知晓得了，却不曾有人进谏，反而借此向姬斋后宫塞人，以求那些女子吹些枕边风，用以巩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唯范蓂蘅得知后，暗言劝阻，倒惹得姬斋龙颜大怒。
　　“大王要收各国诸侯长女入镐京？”
　　“不错。”
　　“可……大王不是已经让他们的嫡子入镐京了吗？，再择嫡女…会不会让各国诸侯……”
　　范蓂蘅话语未尽，就被姬斋突然黑下来的脸给扼住了。
　　“太师，是觉得孤办的不妥？”
　　“臣，不敢。”
　　姬斋只轻笑一声，瞥向范蓂蘅的眼光凌厉起来。
　　“太师原本也可同先太师一样云游四方，尚且有朝廷的供禄与荣光，又何苦日日替朝廷操劳呢？”
　　范蓂蘅听出姬斋话中有话，只认罪，“臣一时糊涂，未能理解大王的良苦用心，还请大王恕罪。”
　　姬斋没有多言，只轻轻地抬手，带着帝王的一股孤高劲儿向外撇了撇手。
　　范蓂蘅不敢多言，做了揖，退下了。
　　因而姬斋派范蓂蘅去西境，此事也参上几分。
　　夏弘理小心翼翼地看着姬斋的脸色。
　　“书信的内容为何？太保可曾看过？”
　　“老臣虽为教士，却也没有窥看学子书信的权利啊。”
　　姬斋没有应答，令人揣摩不定他的情绪。
　　姬斋只抬眼看了李树后的女院，不再多问了。
　　“那还请太保平日里多帮孤留意留意。孤，便不搅太保了。”
　　夏弘理躬首送行，将臣下之礼刻进了骨子里。
　　“起驾，回品桉殿!”高内侍提高了嗓音尖细地喊道。
　　夏弘理不明所以地叹了口气，而后转身回到课庭中。

　　太子问：“先生，何为则.民服？”
　　夏弘理道：“举直错诸枉，则.民服。”
　　太子又问：“先生，何以区分正直的人与邪曲的人？”
　　夏弘理答：“德。以德约束自己，知有可为有可不为。正直的人知道以德约束行为，邪曲的人可就不一定了。”
　　太子又疑：“先生，学生还是不明白，何为可为？何为不可为？”
　　夏弘理皱了皱眉，道：“这却难言。一个人的行为以德为本，却又受到旁支的干扰。譬如百姓可着布衣于市集吆喝，太子却不可。又如太子可自由出入宫殿，旁人瞧了要称礼，而布衣自由出入宫殿，却易被当作刺客缉拿。归结而言，每个人心中都要有一杆秤。下手前需掂量掂量，一是要有自知之明，二是要能明白这一步若是踏出去了，后果如何？”
　　“先生所言，学生好像明白了些许。”
　　“太子难懂也是自然，像臣这般年纪也未曾真正悟透。”
　　“先生所言，想来是有趣事一桩，先生，可否愿意展开讲讲？”
　　“不过是些陈年往事，太子若是想听，臣便叨扰些许。”

　　那还是明德十二年时，先帝身子骨尚且硬朗。邀夏弘理进宫为诸皇子讲学。
　　堂课过后，二皇子姬斋留下来问了几个问题。

　　“二皇子可是对课上所学有疑问？”
　　那时的姬斋不过十七岁，眉眼间却盛了几分野心。
　　“太保堂上言，民为国之根本，吾以为不妥。”
　　“二皇子请言。”
　　“民虽为一朝中人数最众，却也是下贱的阶层，不过略优于奴，谈什么国之根基。依本皇子看——权，才是主宰一切的利器。”
　　夏弘理当时听了这话，盯着姬斋，愣了片刻。他知晓这些皇子日后都会卷入朝中纷争，为当储君不顾手足深情，却未料想这样的时候来得竟猝不及防。
　　夏弘理顿了半天才开口道：“二皇子所言并非无理，可……以民为本，是祖训，历朝历代皆遵循此法则，才能繁荣昌盛。”
　　“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太子顿了顿，续道，“若都依古人的法子，岂不显得无聊烦闷。如本皇子执政，定以权御天下，以权制诸侯，将这天下收入囊中。”
　　夏弘理当时听罢，竟未像一个“忠臣”一般劝导皇子慎言，又不曾驳回此论，当即却俯首称臣，道：“二皇子若有此心，臣愿献微薄之力。”
　　姬斋听罢便笑，“本皇子等的便是太保这话。”
　　夏弘理如今想来，当时竟忘了细细思索姬斋这突然显露出来的狼子野心，究竟是何时起，自己又是何时成了局中棋。
　　夏弘理将此事一番话简略盖过，以为能够护住姬斋一个仁君形象。
　　却不料太子言：“太保这个故事，父皇于我十岁之际便讲起，所讲倒比太保更详尽些。”
　　“太子……”
　　夏弘理于停顿中思索，十岁……还未立储，竟这般早将如此故事说与他听？
　　“不过太保放心，吾虽听闻父皇的雄心，可却也是站在太保这边，觉着…民方为根基。不过父皇在时…不好辩驳，太保可要替吾保密。”
　　“太子心气，仁和宽厚，臣自是遵言。”
　　“太保宽心，吾自己再寻些书看后便回诺康殿去，太保不如去看看其他同窗们。”
　　“太子仁心，那臣先告退了。”
　　“太保费心。”
　　夏弘理揖了礼，谢过太子的关怀，便去了桃李两院查看。

　　品桉殿内，姬斋批着百官奏上的折子百无聊赖。向龙椅上靠了靠，眯了眯眼。
　　高棑见势便问：“大王可是乏了？要择今日寝宫吗？”
　　姬斋疲累地点了点头。
　　高内侍将挂了后宫各个宫殿铭牌的木架推了上来。姬斋抬眼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宫殿名和自己尚不能数清的嫔妃称号，远远看去，犹如折子上的公文，又心累地摇了摇头。
　　“撤了。”
　　高内侍瞧见姬斋的脸色，也就唯唯诺诺地退下了。
　　“还有。”
　　“大王吩咐。”
　　“召毕安进宫。”
　　“喏。”
　　姬斋目光落在折子落款处，工整规矩的字体绘着“毕安，致上”四字。

　　“老臣参见大王。”
　　姬斋揉了揉眉心，从软塌上起身。
　　“太傅上的折子，孤看过了，太傅觉得太师此去西境有功当赏？”
　　毕安听言，知道自己上书大概触了姬斋的敏感神经，于是开口斡旋道：“臣以为范太师尚且年少，许多事不能处理得周全，少年人年轻气盛，自然以为自身所行定无过错。大王应借此事一面安抚范太师的血气方刚，一面以此为警让他学会收敛几分。”
　　“今日朝堂，太傅也瞧见了。不知孤赐兵符于他，是否不妥？”
　　“大王之举必是经深思熟虑后的良果。只是这虎符，大王不能任其长期附太师手中。待西境之事过，赏赐应同收兵符之令共同执行。”
　　“嗯，太傅所讲，孤会考虑的。退下吧。”
　　“喏。”
　　毕安出了品桉殿，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毕安回了府，刚刚歇下来，沏了杯清茶，正端着抬手掀盖欲送到嘴边，门童就进来宣报。
　　“太傅，门外有人求见。”
　　毕安有些烦闷，已是亥时，是何人深夜来拜访他呢？
　　伴着刚从宫中回来的热气，不耐烦地答道：“不见。”
　　“可门外那人说您务必得见上一见。”
　　倒是好大的口气，毕安暗笑，“来历？”
　　“来人，说是姓卫。”
　　毕安握茶杯的手顿在嘴边，紧皱着眉头，单这一个姓氏就注定他今夜无眠，只能无奈地将茶杯放在桌面上。如果仔细看，还能发现毕安的手在轻微地颤抖，似乎整个人都陷入一种惶恐不安的状态，以至于连应门童的声音都弱了些，“没有人看见吧。”
　　“未曾。”
　　“快去让他进来。”
　　“喏。”
　　毕安转头盯着茶盏，水面因方才的轻微震荡泛起涟漪，安于杯底的一苇茶叶暗然浮上。像是牵出了什么整个朝中都避而不谈的事。

　　旦日，早朝结束后，毕安留在了至明殿替姬斋分袂事务。
　　“老臣今日想向大王引荐一人。”
　　“哦？太傅可是发现了什么惊世之才？”姬斋听言，从奏折中抬起头好奇问道。
　　毕安没有应答，只是往旁边挪了挪。
　　姬斋冲殿下望去，只见来人身着素衣，头发盘起，单插着根木钗，眼上蒙了条鸭卵青的布帛，行走时，右手轻搭在身旁一个颔首不着妆饰的女子臂上。走路时衣裙顺着脚风轻轻地扬起，整个人素淡进了骨子里，倒衬得姬斋这大势装潢的至明殿俗气了不少。
　　来人被布帛蒙着眼而不能视物，连行礼也是依靠身旁的女子辅助。
　　姬斋见他一副若不胜衣模样，像是刚刚痊瘳，果不其然，听见他喁喁，仿佛肌革锐减般，带着嗒丧的音调道：“草民毕朣参见大王。”

作者有话说

　　1.“何为则.民服~则.民服”取自《论语》
2.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秦孝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