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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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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雨在昏昏沉沉半睡半醒中度过了回家的第一个夜晚。她不知道人死后是否会有亡魂,如果有,此刻爷爷的亡魂不知是已归地府,亦或是徘徊不甘就此离去。
袁雨怕黑,工作后一个人独居夜里都是开着台灯的。然而这个夜晚她却把房间里的灯都关了,她内心深处祈盼着若这世上真有鬼魂,那么还未远去的爷爷,会不会在这黑夜里来见一见她,她知道自己这个念头荒唐的可笑,可她还是存有一丝贪念,哪怕是在梦中,她想再见一见活着的爷爷。或许在袁雨潜意识里,她始终不愿意相信楼下堂屋里躺在冰棺中的那个老人就是她的爷爷。
一夜过去,袁雨虽然一直闭着眼睛,但并没有真正睡着,相反,她的意识越来越清醒。直至楼下传来清晰的说话声,开门声。她睁开眼睛,窗帘的缝隙里透出微弱的光,天亮了。
袁雨起床下楼时,袁父袁母都已经起床,杨玉见到袁雨,说道:“袁雨你今天和明天哪里都不要去,就负责跪在堂屋里回礼。”家乡的风俗习惯,这两天会有邻居同族来送纸钱,需要有晚辈跪着回礼。说完这句话像是怕袁雨不乐意,杨玉又解释道:“小诚要在外面接待客人,他是男孩子方便一点,在家时间多,认识人也比你多。”
其实袁雨并没有不乐意,相比较在外面和那些亲戚朋友长辈打交道。她宁愿跪在冰棺旁回礼。简单的吃过早饭,袁雨见时间还早,上楼给文华打了个电话。文华是她的大学学姐,同时也是她的心理医生,事发突然,她还没有来得及通知文华就回了老家,现在趁着有时间就通知对方取消这周的心理辅导。
袁雨已经看了两年的心理医生,只是她的抑郁症并没有好转,最近的一年反而更加严重了。袁雨知道这并不是文华的辅导水平不够,而是自己的问题。她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心结所在,也明白每一个道理,有时候袁雨甚至觉得自己都快成心理医生了,但她依旧为年少的袁雨不甘,曾经的那些痛苦和憎恨累积在身体里,不是找不到出口,而是不愿意出去,心里总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叫嚣,不够,冷淡和漠视这些都远远不够,然而她除了冷淡和漠视外什么都做不了。
遗传是个非常奇妙的东西。袁雨遗传了母亲平凡的长相,同时也遗传了父亲出色的智商,而且青出于蓝。从少年时代开始,她就对自己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和规划。在学校里,她很轻松的就可以名列前茅,甚至从初中开始,她能轻而易举的控制着自己的排名在年级前五之内,但永远不会是第一名。学习和成绩对于她来说是离开家庭和故乡的最便捷的途径,仅此而已。但同时因为她隐藏在表面之下的叛逆和倔强,她不愿意再像小学时那样一直第一名,让祖母张素和母亲杨玉在外平添得意和炫耀的资本,最可笑是祖母炫耀完她的成绩还要自夸一句“从小就是我带的,要不是我教的好哪有这成绩”,而母亲则是要踩上一脚“她就是勤奋努力,论聪明还是没有我家小诚聪明,小诚就是调皮不用心,等大了就好了”。最开始听到这些话是委屈,委屈多了变成恶心,最后就是漠然了。
八点多开始就有人来送纸钱了,这时候来的大多是村里的中年人,因为白天还要去上班,所以都是赶早来。乡下的丧事,尤其是年纪大的老人去世,几乎一个村里的只要是没有深仇大恨的都会来送一送。
来人带一捆纸钱鞠个躬,袁雨跪着回磕一个头,同时回赠一个小碗。不需要任何寒暄和招呼,有认识袁雨的会问一句:“袁雨回来送你爷爷啦!”袁雨沉默的点点头。有不认识的走出堂屋则会问一句张素:“跪着的是你家什么人呀?”
“是我孙女袁雨,她在江城上的大学,也在那边工作,工作忙不怎么回来,你没怎么见过。”张素坐在门口,一手撑着头一手拿着帕子,但凡有来人进了院子,她的哭声便大起来,听到有人问话,便停下哭声,答完话还能和来人继续闲聊一阵,直至送走来人逐渐安静下来,等待下一个来人。袁雨在没有人来的时候虽是跪着,却是屁股坐到脚上的,一旦张素的哭声响起便立即直起身子,准备磕头,她的目光甚至是放空的,并不需要亲自盯着大门口是否有来人,也不需要关心来人是谁。她甚至在想,相比较袁诚在院子里的应酬接待,这实在是轻松多了。
吃过午饭后,下午来人渐渐多起来,很多老人送完纸钱就不走了,都坐在院子里和张素一起一边叠纸钱一边聊天。这也是乡下的风俗,袁雨跪在屋子里,听着外面的一群人已经开始关心起她和袁诚的终身大事,甚至有的已经开始毛遂自荐要保媒拉纤,而待她们知道了她的年龄后又一边一阵大呼小叫一边探头往屋里看过来,仿佛要瞧瞧这个姑娘到底长成个什么三头六臂丑样,怎么会28岁了还没嫁出去。兴趣盎然的目光在与袁雨面无表情的对视中讪讪收回,但讨论依旧没有中断。
“小诚奶奶,你孙女真的还没对象啊,会不会自己已经在外面谈了呀?”
“没有谈,我们家袁雨是个老实规矩的,从小我带大的,不像那些不三不四的,不会自己谈的。”张素肯定道。
“哎呀,现在时代不同了,有什么不可能的,后面那家的还没结婚就住到一起去了。”
“这话可不能瞎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可没瞎说,他们家二叔说的,那个男孩子来她家两人都睡在一起的,在外面还能不住在一起?”
“现在风气坏了,哪像我们那时候啊,这在外面肚子有没有大过都不知道。”
“现在的年轻人,这些都不稀奇了。”
“我家袁雨可是大学生,从小我带大的,能跟那些比吗?”
“也是,不过袁雨这岁数不小了,不好找。你家小诚呢,自己谈了吗?”
“自己都不知道谈了几个了,也不带回来,两人在外面租房子住,乱花钱也不结婚,你们有合适的帮忙介绍啊。”
“哎哟,你们家小诚有本事啊,像他爸,不愁找不到,住在一起要是有了自然会结婚,你就不要操心了,等着抱曾孙吧!”
…………
听着院子里时不时传来的说话声,袁雨嘴角一边上扬讽刺的笑了笑。抬头看向屋外,寒冬腊月,确是一个大晴天,院子里阳光下一片谈笑风生,明黄的亮点在门口的地面上随着人影晃动。再灿烂的阳光屋内也不见半点暖意,不知道是不是跪在冰棺旁的缘故,一阵阵的寒意不断袭来,袁雨拢了拢身上的羽绒服。
袁诚不知道何时从外面回来,也加入了院子里的闲聊,袁诚有一种能力,只要他想,不管跟谁都能很快的聊到一起去,就像此刻,他一个二十几岁的受过高等教育的小伙子,跟一群思想观念根本不在同一个频道的平均年龄六七十的老太太也能聊得很开心。袁雨一直很佩服袁诚的这种本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是谁都可以的,袁雨就永远学不会。
他们姐弟俩也从来也都说不到一起去。说起来他们真正相处的时间并不多,袁雨比袁诚大三岁,不同的是袁雨是在老家出生,满周岁后就留在老家由祖父祖母照看。而袁诚是在袁军杨玉夫妻俩工作的城市出生,也一直跟在父母身边长大,那时候姐弟俩唯一相处的时间也就是过年前后的半个月左右时间。直至袁诚七岁回老家上学,姐弟俩才开始真正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
彼时十岁早熟的袁雨已经清楚的知道什么是重男轻女,长大的袁雨自然明白她所受到的来自性别的歧视其实与袁诚无关,但十岁的袁雨还想不到这些,十岁的袁雨觉得自己这么聪明,将来必定有大出息的,重男轻女的人实在是有眼无珠,但她也只能口头表达不满,而就算她的这些不满大人们也并不在意,自认为掌握这世间真理的成年人或者“呵呵”两声,亦或者给出认真解释“你还小,等你长大就懂了,没有兄弟撑腰嫁出去要被欺负的”等等类似的话,才十岁的袁雨自然无法与成年人抗衡,但她很快的找到了迁怒对象,那就是重男轻女观念的得利者——比她弱小的袁诚。同一个屋檐下的生活,非但没有让袁雨对袁诚生出半分好感,反而让她多了几分危机感。
袁诚回老家之前她虽然没有从父母那里得到过半分疼爱,但那时的她因为没有比较并不觉得如何难过,她早已经习惯了和祖父祖母表哥四个人的生活,虽然祖父祖母总是会吵架,祖母也非常严厉,也会打骂她,但祖父还是很疼爱她的,晴天会骑着三轮车载着她,雨天会背着她送她上学,接她放学,还有大她五岁的表哥刘旭陪着她玩。十岁的袁雨不在意父母的偏心,却忧心会失去表哥和祖父的疼爱,可能是因为她能够得到并拥有的的太少了,所以哪怕是严厉的祖母的关注也让年幼的她在意不已。
那一段时光,今天的袁雨想起来也依旧心酸不已,为那个年幼的自己,小孩子都有一种敏锐的直觉,年幼惊惶的袁雨更是,其实在年幼的袁雨的内心深处,她何尝不是早就明白祖父祖母自然是更喜欢孙子的,没有表现得那么明显,也是各有原因。
祖父是因为袁雨是他一手带大的,而袁诚则因为自幼相处时间不多,不太亲近熟悉而已,但随着相处时间的增加,变得亲近起来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而祖母张素则是因为和杨玉的婆媳矛盾,矛盾甚至扩散到连对方身边的人也一并仇视了。譬如袁雨虽然是杨玉的亲生女儿,但在杨玉眼中这个女儿因为是仇人张素带大的,自然也瞧不上的,或者说视之为仇人,亦或者说是叛徒,具体表现是袁雨竟敢不把张素和谁说过,说过哪些关于她的坏话告诉她,身为女儿对母亲的背叛自然是十恶不赦之大罪。
反之亦然,张素自然是盼望着有个孙子的,多年前袁雨出生后,当时尚年轻的张素是很愿意上班,让杨玉自己带孩子的,只是杨玉硬把袁雨留在老家塞给了张素,自己则追着当时已经出轨的袁军而去。后来袁诚出生,张素主动提出照看孙子,但是被杨玉拒绝了。千辛万苦盼来了孙子,但这个孙子是由仇人杨玉带大的,又怎么会跟她一条心呢。张素的内心也是痛苦着煎熬着的,终于盼回了孙子,七岁的孩子却已经记事了,她一时宝贝着孙子,一时又觉得这孙子被杨玉给耽误了,半分比不上自己教养的袁雨。
在袁雨的前二十八年岁月中中,十岁是第一个分水岭,十岁之前是一段相对比较轻松快乐的时光。十岁之后的这许多年,袁雨再也没有拥有过那样的轻松自在。
十岁的袁雨最害怕的是过年,可能对大部分孩子而言,过年意味着可以放寒假,可以穿新衣服,还有吃不完的零食以及压岁钱。
但对袁雨而言过年的前后半个月却是一年中最难熬的时光。直至今日,对于过年,袁雨也依旧想不起任何美好的回忆。
过年时父亲母亲会带着弟弟袁诚回来,而表哥刘旭则会跟着姑妈袁琴回去自己家。最喜欢的表哥离开了,迎回的却自己最害怕的人,这是幼年的袁雨每一年都要经历的最大的痛苦,更让她觉得惶恐不安的是,原本应该与她是一个阵营的祖父祖母却是从进了腊月就期盼着儿孙的回来,他们一遍又一遍的教她,那是她的“爸爸”“弟弟”“妈妈”,却不知道这三个称呼除了让她恐惧和不安并不能生出半分亲情依赖。
幼年的袁雨对袁军和杨玉夫妻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恐惧,这恐惧源于他们声嘶力竭的争吵谩骂,欲置对方于死地的殴打纠缠;还有一地的狼藉:被砸破的大门,摔碎的水壶,掀翻的桌子,丢进河里的自行车等等;更加少不了的是围观的人群以及让人无所遁形的各种目光,凑热闹的,可怜的,一脸兴味的……
这些场景始终贯穿起袁雨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的噩梦,甚至及至今日,也没有完全摆脱的噩梦。
而随着逐渐长大,袁雨对父母的感情恐惧之外又增厌恶甚至是鄙视,最终漠然。只有她自己知道在漠然之前,那些恐惧曾经如影随形的跟随了她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