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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刘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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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没想好,已经被文靖远拖到了这里。
头顶上的金漆牌匾在阳光下很是辉煌,上面的“德文王府”四个大字据说是先皇亲题,雄伟大气之余又不乏女性特有的端庄秀丽。
在这样一块牌匾下,我几乎要抬不起头来。自那日知道自己的身世堪忧之后,我对与先皇和德文王有关的一切没来由地排斥。本来为了纪念先皇,她留在宫中的东西就算很旧了,我也没舍得扔。她生前的寝宫清辉宫也一直保留着,并且叫几个原先在那殿中伺候过的宫人日日打扫清尘,修剪花圃,力求跟先皇在世时一模一样。
不过最近我已经把那些旧物都收了起来,清辉宫也落了锁,只留下两个先皇身边的老宫女看门,还美其名曰“节省开支”,其实真正的原因只有我自己知道。当然文靖远也知道。
“走吧!发什么愣啊?”文靖远毫不留情地拍了一下我的头,截住我的思绪。出宫以后,这家伙越来无法无天了!“你不是要寻找答案吗?”他伸手指指德文王府的大门,“说不定答案就在这里面。”
接驾的是现任的德文王刘白。
刘白是个颇为豪爽的汉子,四十来岁的样子,也是行伍出身,在军中征战多年,据说右腿的残疾便是那时落下的。不过他也因此跟文靖远混得颇熟,是能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朋友。
不过有我在,他们自然要拘谨一些。
跪也跪了,茶也喝了,刘白看了看文靖远的眼色,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不知皇上今日微服出巡,临幸寒舍,可是有什么要事?”
我咳了一声,不理文靖远的偷笑,做出威严的样子,道:“朕近几日受先皇托梦,说德义伤国公先德文王在世时为国鞠躬尽瘁,使得本朝国民衣食富足,百姓安居乐业,边防安如泰山,实已立下盖世之功,叫朕再次追封伤国公。朕也为伤国公仁义所感,今天就是想来看望一下伤国公的久居。”可恶的文靖远,以为我不敢说出此次前来的真实目的,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也未必事事要靠着你的。
偷瞄文靖远,他在一边嗑着瓜子,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欠扁样子。
刘白诚惶诚恐地垂手道:“微臣替兄长多谢圣上厚爱!”
我忙拉住他的手,生怕他即将开始繁复的跪谢仪式:“爱卿不必如此,这也是伤国公应得的。”眼睛转了个圈,把话题扯向我感兴趣的方向:“那么说爱卿是伤国公的胞弟,可是同母所生?”
刘白也不敢抽回手,用一种向前倾地艰难姿势坐在椅中,恭恭敬敬地垂首道:“非也。我们一辈兄弟姐妹七人,只有最小的妹妹阿紫同大哥为大娘所生,其余皆是庶出。”
看得出来他很紧张,我故作闲话家常的语气,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听说伤国公在老德文王去世后,十二岁便袭了王位,我还只当他有兄长辅佐呢!”
不知道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李白的表情忽然变得怪异起来,就是像有什么在狠狠绞着他,我赶忙转变话题道:“不知伤国公其余弟妹现居何处?”
刘白已恢复了平静,仍垂着首答道:“五弟承蒙先皇厚爱,得以迎娶圣景帝之妹清霞公主为妻,被封为驸马,现于金岭坐镇边关。三妹嫁原兵部尚书吴庸之子吴飞,其现已子承父业,为当朝兵部尚书。四妹嫁得嘉业四年的新科状元,现为光禄大夫的景遇农。六妹嫁得刑部侍郎石重英。阿紫于嘉业六年被敕封紫铃公主,在本朝与其订立盟约后远嫁北突天启可汗,只是因自幼体弱,再加上不适严寒,阿紫嫁到北突一年便。。。辞世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吴飞原是京城有名的浪荡公子;景遇农虽有才,中状元时也已经快四十岁了;石重英外号“冷面杀手”,犯人甚至只听到他的名字就连腿发颤,不打自招了;娶了公主的老五命好一点,但也镇守边关,不得皇命永世不能入京。
普普通通的几句话,说的人没什么感觉,听的人已胆战心惊。
利用几门婚事便轻松连接了皇族,兵部,刑部,朝廷新锐和外邦势力,这样的人若活到如今,只怕整个天下已是他的!更何况他还与当朝女皇不清不楚。。。这样的人到底有何等的心机?又是怎样的心肠?毕竟他牺牲的可能是所有弟妹的终身幸福,包括最小的也是唯一胞妹的鲜花一般年轻的生命。
我狠狠往肚中浇了几口水才算压制住心中的怒火,坐在椅中喘粗气。刘白见我的茶碗空了,也不叫下人,亲自过去提了茶壶要给我倒水。这大概是他常年住在军营不习惯人伺候之故,我倒觉得他真实可爱,一点也不像其他王爷那样拿捏架子,怪不得表面嘻嘻哈哈,骨子里挑剔异常的文靖远也能跟他成为朋友。
我好奇地上下打量他,自然注意到了他行动不便的右腿,一时性起,问道:“爱卿的腿伤是何时落下的?”
他自炉上取了茶壶,又一瘸一拐地走回来,笑道:“劳皇上挂念,这腿伤已快二十年了。好像是嘉业四年吧,北突进犯,我同文兄共同带兵抵御,一不小心让突狗射了一箭,还是毒箭呢,当时就昏过去了,多亏文兄拼死把我从死人堆里挖出来,不然别说腿,我早就连命也没了!只可惜那以后上不了战场,杀不了突狗了,只好劳烦文兄替我报仇!”
文靖远忙拱手道:“不敢!那时是王爷吩咐我保护好你,你要是有个闪失,我的头也保不住,我怎么敢怠慢?再说若不是那次立功被升为副将,从此走上仕途,我到现在还是小兵一个,可能正在你家帮你看大门呢!”
共患过难的二人相视大笑。我却注意到了另一件事。
“奇怪,有次我听大将军吹嘘——不是,夸赞爱卿你的功德,说嘉业四年爱卿因为镇压南叶暴乱身受重伤。南叶暴乱是在三月,北突进犯是在四月,爱卿的身体怎么可能好的那么快?”
刘白重新在位置上坐下,淡淡地笑道:“当时情况紧急,也没办法呀。”
我“哦”了一声,正想带过这个话题,一旁的文靖远却突然开口道:“是王爷设计替你从胜武家夺的兵权吧?”
刘白微愣,我也满是迷惑。德文胜武两家为皇族不同支系,世代为仇,针锋相对。历代皇帝为了保持朝政平衡,对其听之任之,促使两家争斗愈演愈烈。到了圣景年间,胜武逞凶斗狠,更是把老德文王气得吐血三尺,一命归西了。至此德文家开始走下坡路,势力如山倾倒,一败涂地。直到新的德文王重整家声。等一下!那个新的德文王好像就是。。。
文靖远果然不负我所望,继续道:“那时所有兵权都由胜武控制,王爷手中无人又无权,就用一个小计谋——好像是一个女人吧——让先皇对道德败坏的胜武家彻底失望,转而将兵权交给了你。”他看着刘白,神色复杂,说不出忿忿还是无奈,或者都有。
为了夺权,让重伤的弟弟不停地征战南北,就算侥幸捡回一条命,可这本该矫健的右腿和那些雄心壮志又在何处落脚?更何况这当中还有一个连姓名都没留下的女人,谁关心过她在这场名利争斗中又失去了什么。。。
文靖远似乎看透我心中所想,看着刘白道:“你恨他吗?”
刘白仍旧笑得平静,这个问题也许他已在心中问过自己千百回了:“原来也是恨的。特别是七妹那个消息传来之后,我差点亲手把大哥掐死,就在这个大厅里。我问他,为什么要那么狠心,难道权势比他弟妹的命还要重要吗?大哥那时对我说,不是,但是没有权势的话我们所有人都得死,痛快地死还不如痛苦地活着。。。”
也许就在那个门边,血气方刚的少年拖着残腿,狠狠地扼住自己的大哥的喉咙把他抵在门上,双眼血红得仿佛要喷出火来。都是他害的!他们所有人的不幸,都是眼前这个人害的!
门上的人并没有挣扎,神色淡定地垂手站着,似乎完全不在意火焰即将灼伤自己。他的眼睛飘向天边,那里有一片绚烂的紫霞,就像他妹妹早逝的芳魂。
“这些年,直到大哥过世后,我接管了德文家,才开始明白那些话。这么一大家子人想要在暗流汹涌的朝廷存活下去是何等的不易!大哥他一直尽心竭力,一个人苦苦支撑。我们也许为德文家的存活牺牲了宝贵的东西,但大哥他牺牲的,也绝对不比我们少!”
刘白背过身去,我很难判断他是否在抹眼泪。顿了一下,他又道:“大哥其实也很疼我们,那时候胜武家的人日夜想着暗算他,他还派了最亲信的侍卫保护我。”他看了眼文靖远,后者咧开嘴朝他笑,“阿紫的事大哥也不想的,要怪只能怪老天天意弄人。那时候那种情况,他也是没有办法!都怪我这个做弟弟的没用,虽然只比他小一岁,除了责怪他,什么也没为他做过!”
那个小小的少年,背负着最亲的亲人的怨恨和诅咒,顽固地在杀机四伏的朝堂上背起整个家族。德文王啊,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从德文王府出来,我仍旧一无所获。只是出门时再抬头看那块匾,那四个遒劲大字的字逢中,竟隐隐透出哀伤来,不知先皇在写这四个大字想起了谁?而他每日在这字下进进出出,做那些明争暗斗的事,又是怎样的心情?那牌匾在阳光下真的很刺眼,刺眼得我想要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