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林寒风klp

1、碧喜

　　我轰赶出所有宫人，迅速插上文远殿的大门，这一刻，憋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无所顾忌地洒落。
　　登基十一年，我却仍然如此笨拙。第一次独立祭天，就紧张到失手打翻烛台引起奉先殿大火。更无须说几日前还因为错批了奏折，把本该调往川河赈灾的四十万两白银赏赐给野心勃勃的北镇王，若不是大将军及时发现纠正，已酿成了大祸。
　　我已然成了全天下的笑柄，连街上的乞丐也在叹息他们拥有这样一个滑稽可怜的皇帝。或者我本来就不应该当上这个皇帝。
　　门外闹成一团，受了惊吓的宫人们在文远殿外跪了一地，哭喊哀求，生怕他们脆弱幼稚的主子做出什么傻事。瞧，我又多了一件供人茶余饭后谈笑嘲弄的轶事。
　　正想着，外边的哭闹声忽然小了，我透过门缝朝外看，宫人们已纷纷起身散去，不一会儿，整个文远殿内外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
　　但我知道不只我一个人，文远殿门外站着的，除了他，还有谁有这种本事？
　　不能再让他看到我无能的样子。于是收起情绪，清清嗓子故作威严道：“大将军，朕身体有些不适，有何事等明日再说，你先回。。。”
　　“啪”地一声，干净利落地回踢，文远殿的门应声而开。近几年大将军踹门的功夫真是越来越精进了，那一脚力道控制得刚刚好，门闩震得粉碎而大门毫发无伤。
　　“陛下，微臣死罪！”转身轻阖上门，不痛不痒地吐出这句话。嘴里说着死罪，他脸上哪有一点对皇帝应有的尊重？！“地气湿重，请陛下快从地上起来吧。”
　　每次都这样，我偏偏赖在地上不起来，也不看他一眼。
　　他也不再说什么，自己踱到殿里，见我的御案上有糕点和热茶，便端过来坐到殿下左侧侧首的椅子上闲闲地吃着，还一边不忘对我说道：“今年扬江进贡的桃酥真是可口，龙井也很纯正，陛下不来一点？”
　　该死的文靖远，区区一个抚国大将军，竟敢不把朕放在眼里？！
　　我立刻从地上爬起，跑过去坐到他对面，把小碟里的桃酥全塞到嘴里，又夺过他手里的茶碗，也不管茶水烫不烫，就是一通猛灌，“砰”地把茶碗摔在桌子上，拿眼睛瞪着他。
　　文靖远也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在我的“怒目”之下竟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气得拼命用手摇他：“你笑什么？！朕很可笑吗？！”
　　文靖远痛苦地弯下腰去：“皇上！快别摇微臣了！微臣受不了了！哈哈哈。。。”
　　谁能相信眼前这个神经兮兮的男人就是征战沙场多年，立下战功无数，还朝之后受先皇委托辅佐朕十一年，兼任三师三傅的抚国大将军文靖远？连我也要忍不住质疑先皇的眼光。
　　我一把甩开他，抱着胳膊坐在椅子上独自生闷气。
　　文靖远大约终于笑够了，抬起头来擦擦眼角的泪水，对木雕一样直视前方的我道：“心情好一点了？”
　　我“哼”了一声，没有理他。不过说实话，他这么一闹，刚才萦绕左右我整个思维的那些伤心失望的确散去了不少。
　　文靖远笑道：“真是个孩子！不就是裴大人说了你两句，为那么点小事生气值吗？不过是一个奉先殿，烧掉了再建一个就是。。。”
　　又是这样轻描淡写的语气，他只是把我当小孩子，永远无法明白我其实是在生自己的气，我不想再做事事依靠他的傀儡皇帝。
　　伤心失望的感觉重新涌了上来，我朝他吼道：“你懂什么？！你不知道他们在背后怎么笑我！说我是无知的黄口小儿，本来就只是偏远皇族的子系，运气好才当上了皇帝！现在又全凭你大将军在操控手中，不过是个傀儡皇帝！”
　　眼泪不由自主地又流下来，我拼命用手去擦却怎么也擦不掉。我真没用，又在他面前表现得如此软弱无能。
　　忽然一双大手伸过来拥住我，把我抱进怀里。我开始还本能地挣扎了一阵，不久便放弃。也罢，我五岁登基后他一直在我身边，手把手将我带大，实际上是我最亲的亲人。在他面前示弱也没什么关系吧？就这一次！
　　我在心里说服好自己，干脆抓住他的衣襟不放，把鼻涕眼泪全抹到他衣服上。
　　还好文靖远没发现，他像小时候那样拍着我的头，宠溺地道：“你这小屁孩儿，不过才十六，又不是六十了还学不会祭祀礼仪，当不了一个合格的皇帝，有什么好急的？！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东西连我都很头疼，你就慢慢学好了！”
　　我在他怀里使劲摇摇头道：“不只是这件事！还有川河赈灾那一次，扬江水患那一次，月牙王来访问那一次，清音公主出嫁那一次。。。”
　　文靖远及时按住我的手，阻止我再扳着指头数下去：“好了好了，这些事不都解决了吗？人家月牙王又没怪你，不是还送了一千匹马，一千头羊，两百匹骆驼和无数财宝来答谢你让他歪打正着，娶了那么漂亮的一位公主吗？”
　　这些马羊也没有驱赶走我的沮丧：“这都是因为你半夜暗访驿站说服月牙王。是因为你，不是我。”
　　文靖远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哎呀，被你知道啦？”
　　我使劲抓住他的衣襟，眼泪一下子又下来了：“文靖远，我什么也做不好！我是不是很没用？我是不是根本没资格当这个皇帝？”
　　文靖远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我，慌里慌张地用他那件锦袍粗硬的袖子帮我揩眼泪：“怎么会？你是我文靖远一手带大的，谁敢说你没用？！”他瞪着眼睛故意装作很凶的样子，不一会儿自己笑了起来，点着我的额头道：“你这个小笨蛋，知道自己不像别的小孩一样聪明就好好学呗！想那么多做什么？有人想把你从皇帝宝座上拉下来还得过我这一关呢！”
　　“可是。。可是。。。”我承认我是一个别扭的小孩，仍旧哭丧着脸说，“可是人家都说朕本不是刘系皇族的偏支，而是最最正统的刘家子孙。朕根本就是女皇和德文王苟且而出的私生子！”
　　文靖远大惊失色，突然站起来，也不顾怀中的我一下子摔了个底朝天，指着我的鼻子吼道：“这话是谁跟你说的？告诉我！污蔑先皇和伤国公，其罪当诛九族！！”
　　从来没见他这么生气过，连脸都扭曲了。我吓得一哆嗦，仍硬着脖子道：“你干嘛那么生气？难道传言是真的？朕是。。。”
　　“住嘴！”他蹲下来使劲摇晃我的肩膀，两个眼睛红得吓人，“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话到底是谁告诉你的？！”
　　其实用得着别人告诉我，他们也不敢，不过是晨起晚讫时几个多嘴的宫人闲谈不小心被我听到了。
　　我的肩膀发疼，但却再也顾不上，有一种恐惧在心中升起，渐渐弥漫开来，涨满了我的整个身心。我看着文靖远，反而微笑起来：“这么说是真的了。大将军你是德文王一手提拔起来，又受先皇所托辅佐朕，是他们最信任的人，想必洞悉事情始末。不防对朕直言。朕到底是不是他们的私生子？”
　　本来只是撒娇耍赖的又一个砝码，没想到会弄到要解开我身世的丑闻。若这是真的，这么耻辱的皇帝，我还有脸当吗？我永远都如此笨拙！文靖远，现在只求你—— 一定要否认。
　　文靖远忽然安静下来，慢慢起身，踱到门前背对着我，缓缓道：“是不是他们的孩子你就如此介意吗？”
　　“当然介意！”我握紧了双拳，“若真是他们的私生子，朕就是他们□□宫廷，败坏先祖朝纲的证据，是那段丑恶关系的象征！朕还有什么颜面继续活在这世上，继续做这个一事无成的皇帝？！”
　　“丑恶。。。”文靖远显然在仔细地咀嚼着这两个字，我仿佛可以看到他脸上的迷茫和忧伤。他慢慢转过身来，看着我微笑道：“这么想知道的话，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寻找答案呢？”这一刻，他的微笑也是忧伤的。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扶我起来，拍掉我衣服上的灰尘，心疼地揉我摔痛的伤口，一边假装生气地责骂我说我笨。他甚至很快把视线移到了窗外，不愿意再看我一眼。
　　我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服，赌气地不打算跟他打招呼便离开。哼！自己找就自己找，文靖远，就算我什么都不做不了，自己的身世一定弄得水落石出给你看！
　　前脚刚踏出门口，忽然又被他唤住。
　　“碧喜。”
　　那是我的名字。可是一个皇帝是不需要名字的，文靖远和我最亲密或者开玩笑地时候也只叫过我“小笨蛋”。皇帝的名字是这个国家最大的忌讳，连同音的字都要改掉，否则就要杀头，最后弄得我自己都快忘记它们了。文靖远今天是怎么了？
　　“碧喜，”他居然还敢再叫一声，我担心地转头看看外面有没有人走过。文靖远自己一点没有忧患意识，转过身来看我，嘴边挂着他一贯的微笑：“无论你找寻到的结果怎样，你要记住，他们——你的父亲与母亲，都很爱你。”
　　为什么他今天的笑会这么忧伤？

作者有话说

　　半年前的文。
真想念家里的真想念家里的写作环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