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长沙·韭菜园 ...
-
周日，李湘仪拉着我去基地给张传志送东西。我们从机库后面绕过去，走到侧边时，听到里面传来清晰的交谈声。
“你同那个女学生……”
我们同时停下了脚步。
是顾恺生的声音：“未来要怎么办？你打算过么？”
“我不知道。”回答的人是张传志：“我一见到她就晕头转向的，我没办法像你一样…恺生，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在天上飞，不想多出一个人，站在地上牵肠挂肚。”
一段沉默后，张传志的声音再次传来：“就这一段时间，就这几个月。等春节结束，我就和湘仪分手。”他顿了顿：“我一定会活到胜利那天，然后回来娶她。”
李湘仪的脸一寸寸失去笑容。她抓住我的手：“如熙，我是不是听错了？张传志，他竟然说他要和我分开。”
我慌忙着想安慰她，却忽略了不隔音的铁皮那边，里面还有两个人。
有飞机轰鸣落地，我看到两个挺拔的人影绕过铁皮墙走来。
比起张传志的手足无措，顾恺生显得格外冷漠。他下巴紧绷，面无表情地看向我，我第一次知道这双笑起来很好看的眼睛也可以看起来令人害怕。
“女学生不知道空军的危险，知道了就应当远远地避开。”他这话像是对着李湘仪说的，黑曜石一样的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站在他身边的张传志一言不发。
我的心中升起一阵无名之火，回握住李湘仪的手：“湘仪，我们回去。”
湘仪开始和张传志冷战，从此校舍楼下多了一个痴望的航校生。湘仪端着一盆水，想从窗户浇下去，临到窗边却又心软。
站了几天，基地的校官骂骂咧咧地闯进学校提走了张传志。从此我们的生活失去了航校生的身影。除了头顶偶尔出现的飞机轰鸣声，一切都好像回到了在北平的日子。
陆陆续续有新的学生搬进来，清北南开三校准备在这里组成联合大学，今后一同上课。我恢复了每周去给冯教授家小孩补习的日程。工资比以前少了许多，战时大家的日子都吃紧。
这天补习完，冯太太一如既往地留我吃晚饭。冯教授开车送我回校舍时，天已经黑了。远远的，树林边的木椅上坐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叫冯教授停车把我放了下来。
“准飞行员先生，您来女学生的地盘做什么？”
我在距离他两步的地方停下来。
不知是否是夜色太暗的缘故，坐在长椅上的顾恺生一改往日的挺拔矍铄，反倒看起来有些萎靡。他没有答我的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垂着头，黑色的发丝垂下来，看不清神色。
令人不安的沉默在夜色中蔓延。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低哑：“我大哥阵亡了。”
我愣住了，一时间千般思绪涌入脑中，杂乱无章。我不知道我该说些什么。我很想走上前摸摸他柔软的发丝，把他抱在怀里安慰。
可是我不能。
我还是走了过去，并排坐在他身边。
“大哥是很好的人，是他教我读书写字，教我家国为先。我少时骄纵，他便带我去福利院干活。我一直记得他对我说，要长存怜悯之心，要把消除人间苦难作为自己终生行进的目的。”
“他们都说大哥有纵横之才，假以时日必成将帅。父亲也这么说。他还说，大哥在军队中供的是文职，很安全……可是电报说大哥死了。我不信。我飞回南京去，姐姐和大嫂以泪洗面。父亲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处理前线的战务外，谁也不见。我在父亲门前站了一天一夜，听到佣人们说，大哥被发现时，当胸中了一枪，身上被日本刀捅了六个血窟窿……”
他浑身颤抖着，哽咽了好久，才又能说下去：
“大哥的尸身未能归乡，胡乱葬在上海。父亲把这一切归咎到自己身上，任谁劝都不听。清早的时候，我从窗户里看到他，五年不见，他的头发竟然已经全白了。我走的时候，李叔跪下来求我。他说父亲现在只剩下我一个儿子了。可是我还是走了。”
“我一躺在宿舍的床上，闭上眼睛满眼都是浑身血淋淋的大哥，疼得大叫，要我给他报仇。但再一看又是父亲，花白着头发骂我不孝。”
“我忤逆父亲的意思离家两年，从未有一刻像现在一样，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的决定。”
“如果死的人不是大哥，是我，该多好。”
我想告诉他不要这样说，我想安慰他。可是张了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只能在他身边默默地坐在。
长夜漫漫，他好像说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当晨光透过树荫落下来时，我睁开眼睛，才发现我竟靠在顾恺生肩膀上睡着了，身上披着一件飞行员夹克。而他竟穿着单薄的衬衫笔直地坐了一夜，丝毫没有合眼。
初秋的夜晚露重寒凉，我心疼地把外套盖在他肩膀上。他却突然握住了我的手。
那只手冰凉。
“你知道么，我见到大嫂时，心中想到的是你。”他的声音嘶哑。
我垂着头没有说话，只是把他的手牵上来，让我的脸颊挨着他冰凉的手背，试图温暖它。
“我何尝不知道你的心思。”他自嘲地苦笑一声：“可我能给你什么回应呢。我甚至不敢正视自己的心意。”
他反手轻轻抚上我的脸颊，曾经清亮的眼睛如今好像蒙上了一层大雾，露出哀伤的神色：“若有一日，我没能回来，我怎么能眼睁睁地让泪水蒙上你本该欢笑的脸？我不敢去设想那样的未来。”
我握紧了手，定定地看着他：“你也喜欢我。”
“可我不敢承认。”他的手落下，无力地搭在我的肩头：“如熙，我是一个懦夫，不能给出承诺，注定没有未来。这样的我，给不了你幸福。”
听着他的话，我胸中好像有一团火在烧，口中说出的话却是平静的语调。
“我幸不幸福，我说了算。顾恺生，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我不知道自己的声音为何带上了哭腔：“你明明也喜欢我，又凭什么一次次把我推开，践踏我的心意？如果昨天我没有恰好经过这里，如果天太黑我没有看到你，你是不是还要我一辈子都蒙在鼓里？”
想到这里，我更加愤恨，忍不住抬眼瞪向他。
他也沉默地看着我，薄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总是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如今软软的地落在额头上，凌乱又可怜。
这个人刚刚失去了自己最爱的哥哥，现在又要挨我的谴责。
我心里一酸，大胆地张开手臂抱住他。
他的身子很硬，浑身的肌肉在我抱上来的那一刻蓦然紧绷。
“顾恺生。”我在他耳边呢喃：“我们在一起吧。军人，女学生，飞行员，我们都应该有选择幸福的机会。”
晨光柔和，鸟鸣清越，一切都静谧又美好。如果没有贸然冲来的航校生的话。
“你可让我们好找。”张传志喘着粗气站定，目光在我们两个之间不停的打转：“快回基地，你父亲打了电话来。”
说完，又转向我：“温姑娘，我送你回校舍，正好顺路。”
“你又要去我们楼下站岗？不怕教官了？”
张传志“嘿呀”一声，转头看了一眼顾恺生消失在山路的背影：“大队长此刻正被那对儿父子吓得焦头烂额，哪有闲工夫管我。这个顾恺生，平时穷得响叮当，怎么从来没说过他还有个做军政部长的父亲。”
“他大概是为了去航校和家中闹翻了…”我突然想到了顾恺生的话：“他父亲这次来电不会是要逼他退学回家吧？”
“想什么呢。”张传志大笑：“顾老若真有这心思，哪还用打到基地来费口舌。直接一个电话到航校，从此顾恺生便查无此人了。”
出乎意料，顾父这次来电，竟然是为了和顾恺生和解。
大家都说，国将不国，何以为家。但人总有自己的私心。从前，他因自己的私心力阻顾恺生参军。但最终，他还是决定尊重儿子自己的选择。
这次来电后，顾恺生一行人很快收到回航校调令。
“我之前就奇怪，空军紧俏，就算是斗殴，也不至于把好好地航校生处分来做地勤维修。”我看着他们收拾行装，心中有些怅然：“原来是有你父亲从中作梗。”
顾恺生笑吟吟地抓乱我的头发：“请记得给我写信。”
临走时，张传志从车中探头出来：“李湘仪，等我回来就娶你！”
“呸！”湘仪红着脸，还没有完全原谅他：“快走开，谁要嫁给你！”
吉普车在张传志掀天的笑声中开走，只留下一道扬起的尘土。
长沙不再安全了。三个月后，我们在韭菜园誓师，举校迁往昆明。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长沙·韭菜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