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魂九分熟》蜀山卧月眠霜

5、太微阁前见春草

　　风月渡中，同日入学的殷珀与竹精比肩而坐。
　　今天是教做人的第二课，授课者为洵仁。
　　洵仁早就在精怪云集的洞室中坐着了，但上课的时辰未到，所以四下一片喧哗。竹精本在看书，但殷珀拽了一下她的辫子，说：“喂，竹妞。”
　　竹精不会梳头，辫子是殷珀给她编的。罂粟花来自西域，殷珀幻化人形使也参考了西域人的样貌，故而高鼻深目，瞳色青碧 。
　　“殷姑娘……有何指教？”竹精问。
　　“不要叫殷姑娘，叫我殷姐。哎，你天劫快到了，为什么不上避劫的课？”殷珀皱着眉问，“我知道你做人没几天，人欲淡泊，不太怕死。但是你要是死了，你学这些做人的道理还有啥用？你不如下山逍遥几年，也不枉做了一回人啊。”
　　竹精用比殷珀慢一半的语速答道：“洵仁说，避劫的课没有用。”
　　“洵仁，切，你信他个大头鬼！”殷珀斜睨了一眼不远处的洵仁，嗤之以鼻，“避劫的课太有用了！唉，我告诉你吧，有个办法可以逃过天劫，很简单，昨天刚教的。”
　　竹精也来了点兴趣，问：“是……什么方法？”
　　殷珀道：“找个道行够的修道者庇护你！只要他活着，天劫就不会落到你头上。道士死了可以再换一个呢。”
　　竹精笑着摇摇头，回道：“书上说，君子当卓然自立，万勿比附他人。”
　　“君你个大头鬼子！你还能变性不成？”殷珀看样子有些恨铁不成钢，“难怪都说我们草木精怪脑子不好使，原来有你这样的拖后腿！‘卓然自立’是给那些有命活着的人说的，咱一不小心就没命活了，自什么立？去阴曹地府自立？”
　　竹精心想，君子和而不同，殷珀如果想这么做，就随她去。她问：“殷…姐要用这个办法吗？”
　　殷珀叹了口气，回道：“再看看吧，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我还有七八年，可以慢慢考虑。你呢？洵仁对你不错啊，你可以找他。”
　　竹精摇摇头。
　　“哇，你不会真被这课洗脑了吧？别听啥是啥，要用自己的脑子想！”殷珀又揪了一下竹精的辫子，“我刚才说错了，你别找洵仁，你最好离洵仁远一点。我听说了，他这人有点问题——”
　　上课时间到，洵仁为了课堂秩序，简单粗暴地施了一个咒，顿时四下静悄悄。殷珀的嘴还在动，但已发不出声音。
　　纸张像雪片一样飘落到众精怪手中，上有一段文字，讲得是有只鹦鹉用水沾湿羽毛、飞洒山林以救山火的故事。天神问鹦鹉为何不自量力，鹦鹉回答道，虽然知道自己无力回天，但毕竟曾在此山侨居，与山中禽兽有过交情，不忍心见它们葬身火海。天神被鹦鹉感动，把火灭了。
　　原文如下：
　　“有鹦鹉飞集他山，山中禽兽辄相爱重。鹦鹉自念虽乐，不可久也，便去。后数月，山中大火。鹦鹉遥见，便入水濡羽，飞而洒之。天神言：‘汝虽有志意，何足云也？’对曰：‘虽知不能救，然尝侨是山，禽兽行善，皆为兄弟，不忍见耳。’天神嘉感，即为灭火。”
　　据说上一堂课教的东西多数精怪都没听懂，这回洵仁吸取教训，先耐心地解释了文章含义，然后说道：“鹦鹉濡羽，非为感动天神。人生在世，有可做之事，有应做之事。应做之事，义也。义之所在，即使力不能至，道不得行，举世非之，也当奋焉独往，不计成败。”
　　竹精听得很认真，心中默道：“草木顺天应命，君子以志逆命。”
　　殷珀却大不以为然。她少年长在西域，那里可没这么多作茧自缚的君子之道。
　　“今日起名，濡羽。”洵仁走到竹精座前，指尖以法术的金光在竹精书案上写了“濡羽”二字。
　　她有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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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蛋。”下课后，殷珀对竹精濡羽道，“他这是盯上你了。”
　　濡羽虽有了名字，但依然中心空空，没有殷珀的许多猜测、计划和想法。如果天命将至，出于本性，她是选择接受的。以志逆命？有可能成功吗？多半是徒劳吧。即使知道会徒劳无功，也要奋力尝试吗？
　　风月渡中的草木精怪已三五成群地离去，濡羽也在往外走。洵仁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她应是边走边在思考什么，心想这堂课大概没有白教。

　　当天夜里，洵仁、图南、子徽、问棘、綦隐、箜仁这掌门亲授弟子来到太微阁中，韩掌门有事交代。
　　这事洵仁早就知道了。
　　“此前风月渡出师的草精木怪，有多少躲过天劫？”韩掌门问。
　　在风月渡主事许久的图南答道：“但凡已受天劫者，皆殒。”
　　图南是众弟子中看上去年龄最长的，人也最持重。他的持重与洵仁不同。图南的持重，确实是四平八稳，使人放心将一切事务托付于他。洵仁也有不动如山的威重气象，但却隐隐让人觉得那是座火山，平时嶷然静立，但说不准哪天会爆发。
　　“你们觉得，问题出在哪儿？”韩掌门接着问。
　　唯一的女弟子綦隐答道：“草木精怪天性羸弱，求生之欲不强，所承受的天劫又格外酷烈。我们只能尽人事……三五年的教习，既不足以提升它们的修为，也难让它们明白做人的可贵。”
　　“课上能教的，确实太少了。”韩掌门道，“我想让你们各自认领一只精怪，当做徒弟也好，以之为友也罢。一来让它们模仿你们的坐卧行止，学一个做人的‘形’。一来教他们哀怒喜乐，学一个做人的‘神’……再不济，至少能让它们对人世多些眷恋。要知道，倘若历劫成功，它们便是半个地仙了。无论是法力还是灵识，都会比我等高上数倍。有地仙师出玉浮，足以让本派名震千山。”
　　众弟子早知掌门师尊的目的在此，但没觉得他们真能以凡人之躯教出地仙徒弟来。然而掌门师尊发了话，就照办吧，没什么大不了的。认养精怪的道士多的是，弄一个作伴也无妨。
　　出得太微阁，几人在门口商议起来。
　　图南、綦隐、洵仁、子徽都在风月渡教课，各自心中都有人选。箜仁年纪小，问棘身体弱，暂时没插手过风月渡的事，也不知玉浮目前收留了哪些精怪。
　　綦隐率先道：“问棘先别选，过两天风月渡要特招几只飞禽，飞禽不仅智识高于草木，说不定还有火行的朱雀，正好帮你补足炙炎之气，对你有好处。”
　　洵仁闻言微惊：“教化草木已招人非议，怎可再收飞禽！？”
　　綦隐面露难色，就知道这个师弟会反对。她赶忙解释道：“放心，必是百年内没开过荤的鸟精才能入选，这是掌门师尊的意思。”
　　小师弟箜仁怕洵仁发作，也识趣地岔开话题：“诶？有竹精吗？我道号带竹，找个竹精合适。”
　　箜仁此话一出，洵仁的注意力倒真被分散了。他心中咯噔一声，显然他原本想收的是濡羽。但既然箜仁先开了口，他也不好相争。
　　子徽摆摆手，道：“有竹精，我见过，好像很沉默，不太适合你。有个叫殷珀的花精，话多，天资不错，比寻常草木聪敏，但总想着用歪门邪道来避劫，你好好教教她。嗯……师兄？”
　　比子徽先入门的唯有一人，他的一声“师兄”，使其余几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图南。
　　图南看着阶下一株春草，面上略带忧色，叹到：“四时有常，今年生机先至，不知是福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