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魂九分熟》蜀山卧月眠霜

4、无情不过蜀中竹

　　“你。”洵仁转头对竹精道，“你成形未久，连听懂人话都有困难，应该去人世历练数载再来。不过……咳。”
　　洵仁叹了口气，接着道：“不过你天劫不远了，能学多少是多少吧。半课就是只教为人之道，如果能做到正心、正身、正言、正行，或许能动天意而有余生。心、身、言、行，以‘心’为先。心有忧愤喜惧，皆不得其正。这算是你的第一课，回去好好想想。”
　　洵仁的话不算多，但对精怪来说太多了。竹精努力地听，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她呆立原地，直直看着洵仁。
　　洵仁连与人沟通都不太擅长，现在要教比人迟钝百倍的草木……确实为难他了。正当他想让竹精退下之际，竹精开口了——
　　“心无忧愤喜惧，与无心何异？”
　　它化为人形之前就是无心的，无喜无忧、无惧无愤，用灵识探测天地，就像用镜子映照万物。如今她有心了，喜忧愤惧恐怕也会随之而来。如果要绝情弃欲，那她做什么人呢？回去做竹就好了。
　　洵仁一下就看透了她的想法，回答道：“圣人非无心，但无常心，其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也（①）。”
　　这几句话，在洵仁看来直白至极，简单到根本不知道哪个词语还能拆解。但听在刚来录新处接任的小道姑耳中，却是深奥难懂。她拿起笔，撇了撇嘴，心想这个洵仁是不是有毛病，竟跟草木精怪讲这些？韩掌门让他来教课，估计风月渡离倒闭不远了。
　　竹精又是沉默良久。她听懂人话确实困难，但她需要的只是时间。这次洵仁没有着急打发她，而是等她回过味来。他看出来了，这只竹精有点不一样。
　　“心无好坏，情有善恶。心其情为正，不心其情为邪（②）。”竹精这样回道。
　　她懂了，人有喜怒哀乐，但要以理制情。深思明察，才能不为情绪所累 ，达到近似灵识观照天地的境界。精怪成人，遇到的第一个难关，就是突然有了人的诸多感情，但还不知如何控制感情。过不了这关，就会迷失在成人的道路上。
　　小道姑已经惊得合不拢嘴，洵仁则是微微一笑。
　　“还有话想说吗？”洵仁问。他对多数人都没有耐心，究其原因，是觉得自己与众人不同，那是一种“世与我相离”的孤独感。而在竹精身上，他觉得好像看到了自己；不对，是自己向往但还没能达到的某种东西。
　　竹精指指洵仁头冠上竹节造型的银簪，歪头问道：“竹？”
　　洵仁这回轻笑出声：“呵，是的，家父所赠，盼我做人如竹。”
　　竹精很开心，因为她苦苦思索如何才能像个人样，没想到眼前人竟盼望做人若竹。
　　她指指洵仁，慢条斯理道：“人有志。”再指指自己，道：“竹有节。”
　　她知道在汉人的语境中，竹是美好品格的象征，甚至有“君子”之称。虽然她知道有这回事，但她从来没真的理解人与竹有哪点相像，直到此刻——在眼前这个做事一板一眼的道士身上，她领会到了君子似竹之处。
　　与此同时，洵仁也悟到了竹精身上他向往而不得的是什么。修道者追求的是无我、无心、无情的境界。竹精不必追求这些，因为竹性本就如此。然而竹已成精，人在修道，前者的欲念会自然地增多，后者则要孜孜以求地克己求道。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会走相反的路。
　　呵，有意思。他心想。
　　“有完没完！”竹精背后冒出一个红扑扑的脸蛋，看不出是什么物种的女妖问到，“轮到我了没！？”
　　这个女妖一看就已化形多年，比起竹精老道许多。她略显蛮横地将竹精推到一旁，也不顾洵仁剑眉微蹙，自顾自地对小道姑说：“我叫殷珀，殷勤的殷，琥珀的珀。本是罂粟花，金行火相。距离天劫还有七八年吧。上半课是只教做人么？有没有只教避劫的半课？做人我都会了！ ”
　　因有洵仁在旁，小道姑不敢敷衍，好声好气地回道：“不行，做人是必修。”
　　殷珀翻了个白眼，叹到：“咳！好吧，全课。”
　　面对无礼的罂粟花精，洵仁没说什么。他心里有了个主意，但还不十分确定。

作者有话说

　　① 王弼语。
② 王弼：“不性其情，何能久行其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