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魂九分熟》蜀山卧月眠霜

12、人生飘忽百年内

　　风月渡第一次月考结束了，纯笔试。
　　子徽判卷时不住地长吁短叹加挠头，长吁是觉得让草木精怪参与笔试这个主意值得商榷，短叹是感慨洵仁出的题未免太难了，挠头则是因为许多卷子上不知是写了字还是画了符。比如殷珀，通篇用波斯语作答，这满当当的蝌蚪文是给满分好呢还是零分好呢？根据她平日的表现，判个乙上，然后交给图南复审吧。唯一一骑绝尘的甲等卷子出自濡羽之手，子徽打完分后不禁又看了一遍，心中笑道：“果真严师出高徒。”
　　放榜了，洵仁远远看到榜首写着濡羽的名字，不是很意外，但皱了下眉头。他稍一思索，走到近前，划去了濡羽二字。
　　一节课末了，洵仁当堂宣布，本次月考第一名是松精青阑，虽然青阑压根没来上课。
　　“过分了吧，凭什么啊？”殷珀小声问濡羽，“你得罪他了？”
　　濡羽也感到迷惑，她自觉对洵仁道长言听计从，而且在学文一事上天赋过人，不知哪里出了错。
　　洵仁看向濡羽时，她正对殷珀摇头。两条麻花辫乖巧地垂于胸前，在室内光线下，她的头发已是乌黑的了，到阳光下才会反射青光。这回辫子是她自己编的，有点松散。身上的玄青道袍表明了她身为玉浮低级弟子的身份，道袍过于宽大了些，不合身，却……也挺好看？洵仁没有意识到自己竟在愣神，直到那个座位空空无影。

　　“小心！”
　　西丘山道上，濡羽和殷珀听到这声喊叫时都吓了一跳，慌忙中四下张望，没看到什么危险的东西，但见身后的洵仁忽然施法，紧接着数丈之外的一条树蛇被咒力捆缚无法动弹，跌进了草丛中。
　　殷珀抚胸嗔道：“哎哟，小蛇而已，还这么远，大惊小怪的。洵仁道长你可得补补课了，咱们草木什么都怕，就是不怕蛇。”
　　“你最好学会怕蛇。”洵仁面无表情道，“不惧五毒，那是成人前。”
　　言下之意，等草木精怪真的历劫成人了，哪怕修为等同地仙，也会被蛇毒所伤。
　　“我知道我知道，咳。”殷珀不耐烦道，“说穿了就是早点死和晚点死的区别，为了晚点死可累死我了。”
　　“洵仁道长。”濡羽对洵仁拱手行礼。她近一个月内埋头读书，很少动弹，以至于几步山路都走得气力不继，小脸红扑扑的。
　　“借一步说话。”洵仁对濡羽道。
　　殷珀用嫌弃又狐疑的眼光看了洵仁一眼，又瞧瞧一脸恭谨温顺的濡羽，“切”了一声，翻白眼走人。
　　“不知洵仁道长有何指教？”濡羽书看多了，礼学多了，敬辞用得得心应手。她是真心尊敬这些以凡人之躯修成法术的道士，心正则言正，于是字字透着诚意。
　　“子徽师兄将你的卷子判为榜首，你作何感想？”洵仁问道。
　　“我……呃……”濡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洵仁道长似不同意？”
　　“我不是不同意，呵。”洵仁笑了下，“我划去了你的榜首之名，你是否心有不甘？”
　　濡羽不假思索道：“榜名本无用，但想知道我做得好不好，是否要坚持，是否要改变。”
　　“你做得很好——小心——”洵仁眼看濡羽一脚踩空，想扶她一把，手差点就伸过去了，还好濡羽只是一个踉跄，没摔地上。
　　若是换作一个月前，洵仁肯定毫不犹豫地把这竹精拉到一边，避免她踩坑。但现在不行了，现在的濡羽不再像竹，她的脸有血色，手有温度，这让洵仁不能不产生男女大防的警觉。
　　濡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洵仁看着她的笑，又是一晃神。
　　濡羽的人形看上去二十来岁，眼神依然清澈，清澈中又透着沉定，不同于孩童的无知和少女的天真。有时洵仁觉得，这个竹精胸中所识本就渊深似海，只是她忘了。自己所谓的教导，不过是让她一件件地记起来。
　　“本次试题由我所出，而你与我日日论道，因避嫌之故，成绩不可作数。”洵仁这样解释。
　　濡羽觉得有道理，点了点头。
　　“以后的月考你都不用参加了，没有必要。你在风月渡旁听便可，如果你觉得课上教得太简单，也可以不去。”
　　濡羽仔细想了想，觉得在风月渡上课确实不如在九渊阁读书学得高效，但书看多了会麻木，会失去辨别能力，好像还是得听听活人的说法，才能真的增长识见。
　　“我……还是想听课。”濡羽道。
　　洵仁好像猜到了她是怎么想的，笑道：“如果你心中有疑惑，来找我。”
　　濡羽微笑点头。她突然想到她确实有事要问洵仁——准确地说，是殷珀催她问的。
　　“那个……洵仁道长，我想问……”濡羽顿了一下，在想如何措辞，“那个……倘若我在这三五年内，没能修炼到可以抵御天劫的程度，不知……道长会不会……呃……庇护我……一段时日呢？”
　　濡羽原本不觉得这个问题有什么问题，直到两人融洽的气氛突然凝固。洵仁只顾向前走，沉默到过路的鸟都不敢冲他叫唤。
　　过了好一会儿，洵仁才转过身，面对她道：“天行有常，飞禽走兽都有自己的寿数，人也不例外。若人人都想寿长无极，这世间如何更新换代？精怪已然岁过百年，所谓天劫，便是要除旧布新。风月渡开课，意在教导草木精怪心正意诚，如此得上天垂怜、再做一世人，或许对世间功大于过。若以外力躲避天劫，苟延残喘，我以为并非正道，你觉得呢？”
　　濡羽想了想，觉得这些道理她好像本来也懂。用直白点的话说，就是躲不过天劫的精怪都是该死的，怎么能继续活着、争夺新生草木的水和空气呢？然而理是这么个理，心里知道是一回事，听人说出来是另一回事。她觉得不太好受，长出了口气。
　　尽管不好受，她还是这样回道：“道长说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