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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被侮辱与被损害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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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军本部对特里波列夫事件的调查最终还是陷入了僵局,特里波列夫始终行踪不明,关于这次与海贼团的战斗经过也没有其他任何目击者,仅凭一名精神状况不稳定的证人的证词是无法给他定罪的。在经过了长达数月的调查后,海军本部最终将此次事件裁定为意外。调查部向玛莎归还了从她家里带走的所有证物,同时按照阵亡将士的抚恤标准每月向她发放抚恤金。
事情看起来是结束了,她可以继续居住在马林佛多,衣食无忧,她的儿子可以在这里继续学业,说不定哪一天她还能等到她丈夫回来。正是这个想法给了她支撑着生活下去的勇气,她不停地回想着有关他的一切,回忆着他们婚姻中所有的幸福,她在心中反复地向神祈祷,鼓足了全部力量,透过疑虑的迷雾,透过如影随形的不安,祈求上天让她的丈夫平安归来——无论是以英雄的身份还是以罪犯的身份。
这样的生活当然是不轻松的,玛莎很快发现四周的一切悄然起了变化:从前那些亲切热情的太太们不再邀请她去参加她们的下午茶会,杂货店老板娘在见到她时不再笑眯眯地招呼她,周围的邻居们也不再热情地给她送来自家果园里新结出的水果。一夜之间,她好像成了马林佛多的一个陌生人,她从前可以依靠的一切都像是燃成灰烬被风吹走了,她必须去学着接受一个外表上与从前无异但已经起了微妙与决定性变化的世界。
然而最让玛莎担忧的是发生在她儿子身上的变化。这个从前精力充沛、健康开朗的孩子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他的眼神变得凶狠而锐利,他的脾气变得暴躁了,每天从学校回来时,身上的伤痕也在一天天地增多。更糟糕的是,变化还不止于此,尽管没有任何切实的证据,但玛莎仍然能敏锐地察觉出儿子的心灵深处正在发生一场缓慢而深刻的蜕变,就像精神的骷髅一点点粉碎,骨骼折断的声音几乎肉耳可闻。
玛莎对儿子的现状感到忧心忡忡,但无论她如何盘问,萨卡斯基总是闭紧了嘴一言不发,甚至连点头和摇头的回应都不肯给予。这让玛莎心急如焚却又束手无策,她从没有像这样孤立无援地面对过生活,即使在从前那些最艰难困苦的日子里也没有过,现在,生活就像一股寒冷强劲的风穿过了她,既猛烈又平静,像吹走枯枝败叶一样刮走了所有的意愿、憧憬以及希望,而且没有人会来安慰她。
要是丈夫在就好了——她无数次绝望地哀叹,丈夫是她和生活之间架起的一座桥,是她和不可衡量的现实之间竖起的一扇镜面,没有他,她无法正确地辨别生命中的真实和虚假,无法理解生活的混乱本质。她被一阵阴森森的浓雾给团团围住了,一种灾难将临的奇异痛苦困扰着她,四面八方向她挤压过来。
就在她的焦虑和迷惘与日俱增时,海军幼年学校发来了请她造访的信函。她握着撕开的信封走进校长办公室,校长正端坐在办公桌后,客客气气地请她坐下。
“夫人,我今天请您来,是想和您谈谈有关萨卡斯基的事。”尽管已经退役多年,校长身上仍然保留了军人时代的干练,谈话时省去了一切不必要的寒暄,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玛莎没有立刻说话,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办公室正中那块鲜红的地毯、白色的天花板、墙上挂着的伟大将领们的画像、窗外的白桦投下的阴影,直到停在办公桌上放着的一把匕首上。
“萨卡斯基出什么事了吗?”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问道。
“他和同学们打架,并打伤了几个高年级学生。”
“这不算什么大事,”她说,“孩子们打架很正常。”
“您说得没错,但问题比您所想的要更严重一点。”校长把桌上的匕首往前推了推,“萨卡斯基用了匕首,那几个高年级学生伤得很重,其中一个甚至可能终身残疾。”
玛莎用一种奇特的神情注视着校长,似乎是在努力地理解他的话,又像是在表达自己的疑虑与不满。
“不管怎么说,孩子们之间玩耍打闹也不该动刀子吧。”
玛莎摇摇头:“很抱歉,校长先生,不是我不相信您的话,但无论如何我也不相信萨卡斯基会无故伤人。”
校长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脸上现出一种似乎有些为难的神色,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对她说明:“关于这一点……”
从窗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杂乱的声音,哄闹声、口哨声、嗤笑声乱哄哄响作一团,闹了一阵后不一会儿,这些模糊的响声渐渐汇成一股整齐的稚嫩歌声,带着刻薄的讥讽,清晰而尖锐地传了过来。
“我们可以玩儿什么?
竹刀、跳马,还有官兵捉强盗。
我们可以吃什么?
咖喱、蔬菜,还有美味的牛肉和鱼肉。
那萨卡斯基呢?萨卡斯基能干什么?
他穿着大裤衩,坐在绞架下,
抱着他爸爸的脑袋,
因为他是叛徒的儿子呀!”
玛莎浑身颤抖了一下,她震惊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校长。校长脸上露出例行公事般的遗憾,敷衍地摇了摇头。
玛莎感到一股极度的愤怒充盈了她的整个身体,她无法遏制地发着抖,尖声质问:“那是什么?你们……你们这些光荣的海军教育者,居然会允许这种事在学校里发生?”
“我希望您能理解我们的难处,夫人,想制止孩子们的这种行为是很困难的。”校长摊了摊手,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萨卡斯基的父亲不是叛徒!他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好人!”玛莎尖利地喊道,她气得脸色通红,连音调都变了,声音不住地打着颤,“而你们竟然……竟然……可耻!卑劣!下流!恶毒!……”
她激动得语无伦次,思维一片模糊混乱,她的脸因为悲伤和愤怒缩成一团。突然一阵哽咽让她的气管抽搐起来,使她无法说出话来。她突然回想起儿子每次在面对她的询问时那愤恨凶恶的表情,那握得紧紧的双拳,都如此清晰地出现在她眼前。刹那间,她明白了儿子身上那些不间断的伤痕所代表的折磨和屈辱,她为自己的软弱无力感到羞耻,她几乎控制不住地想大哭起来,否则她的身体和心灵就要被这强烈的冲动给撑破了。
——可是她不能这样!如果她这么干了,对面那位正襟危坐的校长先生一定会向她投来同情的目光,他会带着居高临下的可怜她的口吻宽慰她,让她明白,她所承受的这些耻辱是不可避免的。那样更糟。她是海军上校特里波列夫的妻子,她决不能让他们小瞧了她。
凭借着这种强烈的信念,玛莎高高地扬起了下巴,那原本柔和平坦的脸部轮廓突然变得坚毅锐利,闪着高傲的光芒。
“我明白了,”她冷冷地说,“我会带萨卡斯基离开这儿,不会再给你们添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