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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父与子 ...

  •   萨卡斯基的童年是近乎美满的,至少在8岁以前是这样。他出生在马林佛多一个体面的海军军官家庭,他继承了他的父亲和祖辈们孔武有力的体格,他的骨骼、肌肉、轮廓强健得仿佛是由造物主精心雕塑而成的,他身上的一切——从那双坚实有力的脚到那张方正宽阔的脸——全都品质优良,硕大无朋,透出坚韧、沉着与冷静。

      幼年的萨卡斯基在很小的时候便显露出了对海军事业近乎虔诚的狂热:在他刚学会翻身的时候,他便毫不迟疑地从摇篮里爬下来,跌跌撞撞地爬向父亲的海军制服,撕扯着肩膀上的绶带想据为己有;每天的清晨和傍晚,当马林佛多例行的军号声响起时,他一定会停下手里的一切食物或玩物,对着窗外咿咿呀呀地模仿着军号吹奏的嘹亮乐曲;他对军舰,对机械,对作战队形的美学有种格外的激情,他能一口气玩上几个小时的玩具小兵,把豌豆装进玩具大炮发射到墙上用纸画成的靶子上,他最爱和附近的孩子们一起玩海军捉海贼的游戏,他手里握着竹刀,嘴里大喊着从电影和戏剧里学来的拗口文言向他们猛扑过去。

      “吾乃海军本部大将萨卡斯基,前来捉拿尔等伤天害理之不法逆贼!”

      特里波列夫对儿子表现出的热情感到十分高兴。那时,他的生活和事业正处于最好的时期:大战中的优异表现让他获得了将军们的重视,将他配备到战国少将的部队中,升迁速度不亚于海军学院的精英毕业生;他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使他在海军本部的会议和宴会中能够恰如其分地周旋于同僚和长官之间,赢得他们的喜爱和尊重;更为重要的是,他的诚实、谦卑以及对自己使命的忠诚为他赢得了部下的信赖,他是所有人的朋友和宠儿。

      现在上天又恩赐给了他一个完美的孩子,这个孩子强健的体魄、优秀的头脑和展现出的对正义事业的无上热忱无一不让他感到自豪。他给儿子买了一顶写有“正义”字样的报童帽,让他参加马林佛多的童子军,每当他看见儿子在训练场上精力充沛的身影时,就好像看见了一列闪耀的金光大道在他眼前展开,他的儿子会顺着这条道路走进海军学院,走进海军本部,走向马林佛多的顶峰。

      童年的萨卡斯基总是很珍视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光,对他来说,父亲就像是他那光辉璀璨的海军梦想的一个具象,从父亲身上,他感受到意志的强大和正义的尊严。在父亲出海执行任务时,他从早到晚都坐在码头上遥望着海天相交处那片无限的空白,盼望着能从那里看见父亲战斗的身姿。他不停地缠着父亲带他上军舰,在那些战舰广阔又狭小的空间中,他获得了一种奇妙的灵感,他时常漫步在甲板上,迷醉般地抬头望着舰桥,想象着在指挥室中指挥战斗的情景。他发疯似地迷恋军舰的每一个角落,那些船体复杂的建造结构,以及所有的楼梯、迷宫般的通道和弹簧门,都很快向他泄露了自己的秘密,以致于后来他很难再找到未知的角落了。

      在军舰上和父亲捉迷藏是萨卡斯基童年时最热衷的游戏之一。他静静地躲藏在杂物间、休息室和餐厅,紧紧抱住双腿屏住呼吸,怀着奇异的紧张感竖起耳朵聆听父亲的脚步声。而父亲也总是故作焦急,四处呼喊他的名字,直到他忍不住从藏身之处跳出来为止。每当这时,父亲就会鼓起嘴唇,那柄方方阔阔的下巴被压向翻领,温和而滑稽地低头俯视着他。

      在年纪稍大一些的时候,萨卡斯基顺理成章地进入了海军幼年学校,并成为了学校里最优秀的学生。他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高的质量完成所有的训练任务,在列队和检阅时他站在排头,动作如教科书般规范,他在课堂上大声诵读古代诗人佛库利德斯的诗句,洪亮的声音响彻在整座教学楼里。

      “要知道,天下所有的美德都体现在正义之中;
      为了追求正义,一个人必定会吃很多苦头。”

      他的健壮和聪颖很快为他赢得了荣誉和嘉奖,他以自己显著的才能和特征有别于其他的孩子,从而在命运那里获得了一种特殊的敦促。对此,当年的萨卡斯基也是深信不疑的,他将会沿着他父亲走过的路成为一名杰出的海军军官,他今后的生活已经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他面前,他的命运已经决定,他为这样的命运感到自豪,为把它掌握在自己手中而充满了喜悦。

      然而命运并不会总是一帆风顺,对萨卡斯基来说尤其如此。在他8岁那年,他的父亲特里波列夫上校率队出海,执行例行的巡逻任务。然而这一次却不像以往那样顺利,特里波列夫的军舰一出海便杳无音信,无论是电话虫联络,还是调集附近的基地和军舰进行搜索,都毫无结果,他就好像凭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

      海军本部对这类状况并不陌生,虽然搜索仍在继续,但人们早已在心中做出了最坏的揣测。对特里波列夫的失踪最为焦急的是他的妻子玛莎,她每天从早到晚守在海军本部联络部门口,绝望地盘问着每一个从那里经过的联络员是否有她丈夫的消息。她那瞪得大大的眼睛、苍白的脸和急切的神色活像一个溺水者,让人们不忍心扑灭她心中仅存的微弱火光。他们宽慰她,让她回家去等消息,向她保证一定会找寻到她丈夫的下落。

      失魂落魄的玛莎害怕回家,从前那里一切都是井井有条的,家庭的秩序是和谐的,她的整个世界似乎都是丈夫担起的,他是坚定沉稳的家长,安全可靠。但现在,曾经似乎坚不可摧的一切好像都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就像一座巨岩,在年深日久的风吹日晒中屹立不倒,在某一天却毫无预兆地突然崩塌,它所支撑的一切都向着一无所有的黑洞坠落而去,甚至听不到一点回响。

      比起丈夫失踪的打击,让玛莎感到更加苦恼的是如何面对儿子的疑问。她费尽心思编造丈夫失踪的借口,她告诉儿子,他的父亲在执行一项重要而艰巨的秘密任务,必须隐姓埋名,等到他回来的时候,他会获得一枚从来没有人获得过的最高等级的勋章,成为整个马林佛多的英雄。而小萨卡斯基似乎也对母亲那漏洞百出的拙劣说辞信以为真,他骄傲地挺起胸膛,想象着空大将把勋章挂在父亲胸前的画面,以此来抵消心底那丝本能的疑虑和不祥。

      在一个月之后,终于有人带来了特里波列夫上校的消息。那是特里波列夫军舰上幸存的唯一一名士兵,他满身狰狞的伤痕、失明的双眼和狂躁的精神状态似乎都在显示他所经历的九死一生的绝境。在回答调查官的询问时,他时而歇斯底里,时而嚎啕大哭,拼命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和指甲,海军医院的军医们不得不给他穿上束身衣,用镇静剂缓解他的紧张状态,小心翼翼地进行周全的护理,努力让这个可怜的伤员获得□□和心灵的平静。

      尽管调查进展得相当缓慢,但本部的调查官们还是从他嘴里得知了这次不幸事件发生的全貌:他们在巡航时遇上了一个正在劫掠商船的海贼团,这个海贼团尽管名不见经传,实力却相当强大,在战斗中,特里波列夫上校率领的部队一败涂地,士兵遭到屠杀,军舰被彻底毁坏,而就在他们竭尽全力进行殊死抵抗时,他们的长官特里波列夫上校抛弃了他们,向海贼投降了。海贼团俘虏了他,将剩下的军官和士兵全部杀死,整艘军舰上只有这名重伤的士兵侥幸扒着木板漂了出去,被一艘捕鲸船救起,并将他送回了马林佛多。

      “我向神圣的海鸥旗发誓,”他激动地说,“我说的一切全都是事实!”

      海军本部陷入了一片哗然——海军本部上校弃舰投敌,这是比舰队全军覆没更加难堪的奇耻大辱。空大将罕见地发出了震怒的信号,亲自下了指示,要求监察部彻底调查此事。

      当宪兵队冲进家里的时候,玛莎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带队的是特里波列夫的长官,刚刚获得晋升的战国中将,他站在门口,严肃地扫视着这个家里的一切,从漆成蓝色的书架、棕红色的壁柜,到黑色的书桌,每一个可能藏匿着秘密的缝隙都在他的注视下显露出苍白的虚弱,那双冰冷的眼镜片上泛着无情的光。

      玛莎怀着从未有过的恐惧看着宪兵们粗暴地翻箱倒柜,家里所有的陈设都被摔到了地板上,丈夫珍藏的书籍和往来信件被全部收走。她把小萨卡斯基搂在怀里,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你们一定是搞错了,”她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特里波列夫……我丈夫不可能会干出这种事来的。”

      宪兵们没有理睬她,他们尽忠职守,动作熟练,事无巨细地检查着眼前看到的所有一切。当这项琐碎而乏味的工作终于结束时,战国从门口走了进来。他的脸上看不到什么特别的情绪,仿佛只是在执行一项日常任务,但当玛莎感到他注视的目光投过来时,却不由得冷冷地打了个寒战,好像那目光并不是来自现实,而是从某个末日审判的法庭上传来的,仿佛有份诅咒和厄运即将落到她的家庭头上,而他正在那儿亲自监督着它一丝不差地得到执行似的。

      “夫人,”战国站在她面前,平静地对她说,“很抱歉给你造成了不便。我希望你能理解这件事的严重性,特里波列夫是我的部下,我为他感到遗憾。”

      玛莎蠕动着嘴唇,声音里带着止不住的颤音:“不,他不会这么做的……”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夫人,”战国继续说,“如果可能的话,我也不想给他定罪。所以我希望你能全力配合我们,只有这样才有希望为他洗脱罪名。”

      玛莎呆立着,一动不动。

      “那么请你告诉我,夫人,特里波列夫和你联络过吗?”

      玛莎没有说话,她的自尊心不允许她接受如此屈辱的询问。她想大声咒骂这些闯进家里的不速之客,朝他们脸上吐口水,大叫大嚷地抄起扫帚把他们赶出门去。可是她浑身上下连一根小手指头都动不了,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好像漂浮在虚空之中,仿佛不是双脚,而是她仅存的残余理智在支撑她站立着,呼吸着,思考着。

      “不,”她终于沙哑着嗓子开口了,“我根本不知道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战国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把目光投向了她怀里的萨卡斯基。这目光让玛莎的心猛地颤动了一下,一瞬间,某种一切都即将消逝的绝望俘获了她,她焦急地大喊起来:“不,战国先生,他还只是个孩子……”

      战国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他伸手摸了摸萨卡斯基的头顶,平静地问他:“萨卡斯基,学校有没有教过你军人谕令五条?”

      萨卡斯基点点头。

      “能背出来吗?”

      “能!”萨卡斯基不假思索地开口,“其一,军人当以尽忠尽节为本分,不为政治所拘,惟以守己本分之忠节为主;其二,军人当以诚实信义为重,此乃为人之常道;其三,军人应以质素为旨,修学习业以启发智能、成就德器;其四,军人当尚武勇,善明义理,小敌不侮,大敌不惧;其五,军人须以礼仪为重,上自元帅,下至兵卒,务须恳切慈爱。以上五条为军人不可须臾忽者也,必须诚心实行。”

      战国点了点头,他的目光中透出一种穿透人心的清明,他俯下头认真地看着萨卡斯基,语气郑重而诚恳,好像他面对的不是一个8岁稚童,而是一个坚定强悍的军人。

      “那么能不能请你诚实地回答我,萨卡斯基,你知道你父亲现在在哪儿吗?”

      萨卡斯基小小的脸涨得通红,眼中闪着激越的光,高高地举起紧握的右手:“不,我不知道,战国先生,我发誓。”

      战国平静的脸上没有现出失望的神情,他再次拍了拍萨卡斯基的头顶,领着宪兵队走出了这间房子。萨卡斯基站在原地,困惑地环视着眼前一片狼藉的屋子。他还太小了,无法理解即将发生的这一切的意义,他只能从这些扭曲的、混乱的现状中隐约察觉出一点命运偏离的痕迹,就好像一直以来他都生活在整齐的、由注定好的日子所排列成的方队里,那些日子像栅栏的一根根树桩,然而有一天夜里他睡去,再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被排除在方队之外了。

      他回想起最后一次和父亲告别时的情景,那时所有的一切——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都在他的脑海中一一地清晰呈现。那亲切的微笑,粗大的指端,结实的拥抱,和从前并无二致,可是它们毫无预兆地将他引向了一个不确定的谜团中,在那里,他失去了父亲,也迷失了自己。

      就这样,萨卡斯基生命中的第一个转折点到来了,他第一次明白,人生的道路是曲折的,就在宪兵队进入他的家门时的那一刻起,他的生活就已经永远改变了。只是那时他还不知道这是一个人永远也不可能忘记的时刻之一——他的记忆已经被刻上一个伤口,这伤疤不愿愈合,它只会被包裹在另一个伤口里,永远发出一种最终警告式的疼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二、父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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