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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到安纳波利斯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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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莎没有犹豫,她毅然带着儿子离开马林佛多,回到了她和她丈夫的故乡,北海的基诺普拉岛。当她阔别十年重新回到这里时,却发现故乡已经变得遥远而陌生:她曾经居住的房子被转手卖掉,从前的邻居大多已经搬走,她的母亲在三年前去世了,她在这里举目无亲——她曾经熟悉的一切都离她远去了。在这里,她记起了过去的一切,她想起那些在特里波列夫庄园里的日日夜夜,那时她躺在房间里的小床上,着魔一般偷偷地从窗户里望着特里波列夫房间里模糊的灯光,透过那柔和的光亮,她看见了天使在朝她微笑,天堂的花朵在一株株绽放,爱情的芳香在悄悄顺着空气里的光线流淌。
那是她生命里最美好的日子,那时生活是愉快的、温顺的,像一头等待着被驯服的猎犬,以致于她看不清它的真面目,看不见那隐藏在平静外表下的恶狠狠的獠牙。
现在她独自一人,还拉扯着一个年幼的孩子。摆在她面前的是一条艰难困苦的路,这条路上会充满饥饿、创痛、疲劳、悲伤,但她别无选择,回头路是没有的,她只能往前走。在她乘上离开马林佛多的船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下定决心了。
“不,我不能再想着过去了,”她悲伤地想着,“那没有用。”
她用这些年积攒下的钱在码头边上租下了一座破败的两层小楼,用作她和儿子的安身之所。现在她可以正式面对她的新生活了,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要想办法把这个失去了顶梁柱的家维持下去,养活她的儿子,照顾好他的一切,直到他长大成人——她有这么多的事要干,可她却不知道该从何着手。除了那双养尊处优的手和那份坚定的决心(或许这也是从她丈夫那儿学来的)之外,她一无所有。
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来消化现状,她不会种地,不会捕猎,也不会修补船只,她每天都去集市门口看招工信息,奔波于报社、商社、船运公司之间,却连一份打字员的工作也没能得到。抽屉里不断减少的钞票让她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危机,一种她过去从未体会过的恐惧——她可以抑制悲伤,但无法抑制饥饿。
对家里陷入的困境,年幼的萨卡斯基也有所察觉。但无论他如何向母亲表明他已经是个男子汉,可以去给人家干活赚钱养家,玛莎总是坚决地拒绝他。
“不行,萨卡斯基,”她严肃地说,“你得去上学,如果我让你就这样去工作,你爸爸不会原谅我的。”
在即将山穷水尽之时,玛莎终于交了好运,通过一位旧识的中介和担保,她凭借着在马林佛多海军医院的公益课程中受训过几天的经历,在一家小诊所里找到了一份护士工作。她每天在这里工作12小时,头发用布包起来,捂着严严实实的口罩,忍着血污和恶臭清洗纱布,为病人清理伤口,上药,贴石膏板。等到夜晚回家时,她就取出针线,用集市上买来的布料做成手帕、上衣或是裤子,卖给停留在码头的水手和船员,从他们手里换取现金或者食物。她没日没夜地工作,夏天她忍着潮湿的闷热,一团团苍蝇不停从她耳边嗡嗡飞过,冬天她穿着用破旧地毯补好的拖鞋,揉搓着冰凉的双手,努力让冻僵的身体保持知觉。
从前那个按部就班、有条不紊的世界已经随着丈夫的消失永远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丑陋粗暴的现实——玛莎已经认清了这个事实,并接受了它。她是坚强的,她在哪儿都能活下去,每当沉重的生活压得她直不起腰来的时候,她就会这么想,然后高高地昂起头,表现出一种坚韧的大无畏的勇气。
她的儿子——哦对,她还有萨卡斯基。只要想到他,玛莎就觉得似乎有一只强有力的手在抚慰着她疲惫的心,就觉得生活永远也没法打垮她。他正在一天天长大,和他的父亲越来越相像,他一天天长得更加壮实,他的肩膀更宽,个子更高,嗓音也变得更加低沉稳重了。她感激上天给她留下了萨卡斯基,他是把她和丈夫,和旧日的美好时光联系起来的唯一的东西了。
在经历了头几年的艰难困苦后,玛莎的生活迎来了转机。她凭借着出色的针线手艺积累下了一批人脉和回头客,她那真诚谦和的个性赢得了他们的信任。她渐渐学会了和他们谈生意,用辛苦积攒下来的积蓄从他们那里便宜地购买烟草、伏特加、灯油,甚至黄金和海兽皮,卖给岛民或者路过的游客。她辞去了诊所的工作,专心经营她的杂货店。她的手变得粗糙了,眼角多了几道深刻的纹路,仅仅几年时间,生活就把一位马林佛多的军官太太变成了勤恳精明的女商人,尽管她时常劳累不堪,但随着她的生意越来越兴旺,她的精神和情绪都在渐渐从过去的伤痛中恢复振作起来,在她眼里,生活终于又一次向她点头微笑了。
现在一切总算有了希望:她手头有了点儿钱,打通了一条稳定的通商路线,在银行里积攒下了一些黄金——这些东西让她看到了一个令她安心的现状,向她保证最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现在她终于有力气来认真想想将来的事了。
她首先注意到的是萨卡斯基的情况。这些年里她并没有太多的空闲来留意他身上发生的一切,当她终于注意起这些变化时,才发现儿子在学业上的进境远超她的想象,尤其是在读写方面的天赋惊人,无论是复杂的古代诗文,还是艰深的经院哲学著作,没有什么能难倒他。在这个小岛上,他已经没有再继续深造下去的空间了。
这让玛莎陷入了一种令人愉悦的苦恼之中。她的生活方才安顿,一切即将走上正轨,但儿子的教育又成了难题。萨卡斯基是她的世界中心,是她的精神支撑,这么多年以来正是依靠着儿子,她才能从生活的蛮荒中成功突围出来。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她感到一种强烈的神圣的责任,她第一次清楚地感受到这个她在多年以前就应该了解的事实:她要尽她所有的力量为他铸好通往他的应许之地的路,他有权得到一个美妙的人生,有权拣选属于他的幸福,无论要她付出任何代价。
于是玛莎毅然关闭了杂货店,带着萨卡斯基离开基诺普拉,来到了繁华的图宾根岛。她把儿子送进了当地最好的学校,并在法庭里找到了一份书记员的工作。这种阔别已久的宁静生活让玛莎的心安定下来,她好像看到一个安稳的未来在她眼前展开,在那里,她的儿子会进大学,成为律师、学者,或许还能当上市长,而她的使命就是为他清除前进路上的一切障碍。
儿子没有让她失望。17岁的萨卡斯基进入了图宾根大学,仅仅两年后,他便凭借一篇关于爱尔维修和费尔巴哈的论文获得了哲学硕士学位。这篇广受赞誉的论文让他在学术界声名鹊起,索邦大学、萨拉曼卡大学、剑桥大学纷纷向他递来橄榄枝。然而出乎玛莎意料的是,萨卡斯基拒绝了这些博士学位的邀请,从大学里抽身而退。
“为什么,萨卡斯基?”玛莎不解地看着儿子,现在她必须仰起头才能注视他的脸,“你为什么要放弃这一切呢?”
“我想明白了,妈妈,”萨卡斯基低沉的嗓音中透出一种坚定的意志,“我不想继续读大学了,我要去大海上工作。”
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玛莎的脸突然变得惨白。许多年前的一个情景猛然在她的脑海中苏醒,这记忆来得清晰异常,就像雷电闪烁之际突然见到原野和地平线。她想起了特里波列夫曾经写给她的信,在那封信里,他笃定而又满怀信心地告诉她,他不愿继续待在大学里,他要去加入海军。
一刹那,玛莎的记忆深处像是遭遇了一场地震,无数沉睡的念头像香波地群岛的泡泡一样不断从地底冒出来。是的,曾经就是这样的,她原本可以和他过上安稳平淡的生活,可是她的梦想被他的荒诞念头永远地打断了。她久违地回想起带给她丈夫荣光与耻辱的一切,以及带给她幸福与苦难的一切,她忽然恍然大悟地想到,这一切就是从大海开始的。
现在,她又从儿子嘴里听到了和当年几乎同样的话。真是奇怪啊——这对父子俩,尽管他们的生命轨迹没有半点重合之处,但转折却来得如此相似。原本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她几乎快要忘记关于马林佛多的一切了,可偏偏就在这时,命运似乎从休眠中苏醒过来,按照它无法变更的程序铺展开,再次施展了它巨大的、不为人的意志所转移的力量,一种让她感受到巨大的不祥的力量。
“不,萨卡斯基,”她带着绝望的腔调乞求他,“忘掉这个荒唐的念头吧!我向你保证,那个世界不是你的世界,那种生活也不是你的人生——你本来有大好的前途,你干嘛要难为自己呢?”
萨卡斯基看着她这焦灼的神情,把手搭上她的肩,平静而坚决地说:“妈妈,我一定得去,不管你信不信,我始终是要去大海上的,就算我留在这里也一样。”
玛莎呆滞地站在原地,一股冷气从她的心底冒出来。她感到有一种猛烈的、无法消解的力量通过那两只结实粗壮的胳膊传到她身上,她从儿子脸上看到了她曾无数次在丈夫脸上见过的那种冷静的搏斗意志,这种意志属于这样的人:他们顺从命运,却从不打算向它投降。
于是她终于明白,她这一生是永远摆脱不了一个名为大海的幽灵了。
然而在很久以后,每当玛莎回忆起那时的情景时,她就会大声悲叹起来——对啊,那时她应该不顾一切地阻止他,如果不是她轻易放弃了自己的不祥预感,如果她可以对他更加留心,时刻小心防范,这一切是否就不会发生了?
玛莎和儿子又回到了基诺普拉岛。萨卡斯基顺利地在航运公司获得了一个职位,起初他作为普通船员跟随货船出海航行,很快便崭露头角:他在非常短的时间里就熟练掌握了海上航行的一切技能,阅读航向、观测气候,甚至识别微弱的海流,他操纵船只起航和靠岸的本事与在这行里混迹了数十年的老手相比也毫不逊色,他能轻而易举地杀死出现在航路上攻击船只的巨大海兽,甚至有几次,在出海遇上海贼时,他以一己之力击败了海贼团的进攻,保全了整艘船上的性命和财产。
仅仅不到一年的时间,萨卡斯基的名字就在岛上传扬开来。人们崇敬地称他为船只和商团的保护神,添油加醋地讲述他在海上的英雄事迹,讲述他如何一刀劈开一头小山似的巨型海怪,他又是如何挥舞着巨大的双拳把前来抢劫的海贼一个不剩地打进海里。指名他护航的要求越来越多,不少航运公司甚至愿出重金聘请他,他成了附近几个岛屿内小有名气的英雄。
玛莎对儿子展现出的这种无师自通的天赋感到既震惊又困惑。在她带着儿子离开马林佛多后,他明明没有任何机会接近他现在正在从事的这一切的。可是现在这些奇妙的技能却像藤壶似地主动攀附到他身上,像鬼魂一样萦绕不去。透过这迷雾,玛莎好像感觉到一条透明的绳索,它一头捆着他们,一头系在看不见的地方,那里似乎横跨着一个他们已经安全跨越过的深渊,而这个深渊是从无尽的过去中借来的。
玛莎没有去认真探究这种始终包围这她的不祥感,不是她不愿意,而是她做不到。就像过去她无法反抗丈夫的决定一样,现在她也反抗不了儿子的决定。她不断地安慰自己,儿子的选择并没有错,他天生是属于大海的,他不过是在履行他与生俱来的使命,她应该支持他——如果这种生活能带给他满足和快乐的话。
但玛莎很快发现人们的赞誉和日益响亮的名声似乎并未让萨卡斯基变得像她想象中那样快活,他的心里总像是横着一桩沉重的心事。尽管萨卡斯基从不多说什么,但玛莎仍然会发现一些细微的异常之处,比如每当远处有军舰经过时,他总会不自觉地向它眺望,比如在海军节的游行时,他虽然站得远远的,脸上神采焕发的样子却出卖了他,再比如有不少次在寂夜里,她看见他坐在灯塔下神情忧郁,像是在忍受某种无法愈合的伤痛。
——她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尽管她和萨卡斯基心照不宣,但她知道在萨卡斯基心中深埋着怎样的热切。玛莎一天天忧愁起来,她看到有一样东西——一只来自遥远的回忆之乡的爪子——悬在他们的头顶上,它并不急着落下来,就像一个热衷于残忍的恶作剧的顽童向他们眨着眼睛,要折磨得他们筋疲力尽再割断他们的喉咙似的。
终于,玛莎向这不可违拗的命运屈服了。她瞒着儿子给已经成为海军大将的战国写了一封信,向他讲述了儿子的现状,请求他的帮助。她怀着试试看的心情把信寄了出去,而且出乎意料地收到了回信。在这封回信中,战国怀着一贯的沉稳和智慧向她的儿子发出了鼓励,劝他打消顾虑,只要他愿意,海军的大门永远为他敞开。
当萨卡斯基从母亲手里接过这封信时,他几乎以为自己身在梦境之中。他缓慢地阅读着这封信上的每一个字,像是错过了一个词便看不懂了似的。那天他把信捏在手心里,在海边来来回回地踱步,信上的每一个字眼都像子弹爆炸一样在他眼前闪个不停,日落月升、潮涨汐落全然引起不了他的注意,他的双脚好像踏在记忆之乡的云端上,周遭的一切都隐去了行迹。
他站在夜空下的海边,那熟悉的海浪波涛在奔腾飞跃,拍打着岩礁,好像一群野兽在自由自在地嬉戏。他有些茫然地面对着这些粗暴地闯进他的记忆里的不速之客,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热爱军舰和大炮、喜欢海军制服、幻想有一天能够成为海军大将的小男孩来。多年以前在马林佛多,他就像任何一个8岁的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和小伙伴们嬉闹,缠着父亲给他讲述战斗中发生的每一个细节。可是,自父亲消失在那片茫茫大海上以后,他就把他心中所有的激情给带走了。
他曾经花了很长的时间去理解父亲消失的意义。在刚开始失去父亲的日子里,他拒绝相信父亲可能是叛徒这一事实,固执地坚持着母亲编造的谎言,他每天都去码头边等待,不停地念叨着他给父亲起的那些充满稚气的外号,怀着一种不切实际的坚定想象着父亲在下一秒就会回来。
然而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他的身材从幼小变得高大,他的声音从明亮变得低沉,他不再是那个扛着竹刀玩海军捉海贼游戏的孩子了。在这些年里他没怎么想起过父亲,因为他摆脱不了一个念头——父亲是他的耻辱。所以他在随母亲离开马林佛多时便下定了决心,绝不回首往事。他一向是说到做到的,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例外。
但现在他终于可以停下来想想过去的事了。此时他怀着奇异的痛苦回忆着自己的童年,回想起儿时的激动,回想起父亲带给他的屈辱。他突然觉得很奇怪,那些曾经把他和过去截然分开的痛苦和折辱现在竟然不算什么了,当他终于意识到这一点时,他甚至纳闷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明白——出路一直就摆在他面前,可他却像个瞎子似的对它视而不见。
从前的一切都过去了,他再也不会受人欺侮了——一瞬间,萨卡斯基挺直了腰,从此一切疑云顿消。
他告诉了母亲:“妈妈,我决定了,我要去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
在他出发的前一晚,母子俩都没能入眠。玛莎从床上爬起来,对着儿子半掩着的房门望了很久。她默默地下楼,再一次为儿子打点起行装,拼命地忍住啜泣和叹息。那个夜晚似乎格外的寂静,楼上房间里每一次翻身的轻微响动都清清楚楚地送进她的耳朵里。她站在家门口凝视着东方,那些未曾听见过的时间现在滴滴答答在她耳边响个不停,像排成队列一般绵延不绝,宣告着一个全然未知的将来的到来。
天亮时,玛莎把儿子送上了船。她亲吻了儿子的额头,为他祝福。她站在码头上看着那艘闪着光亮的船驶出她的视野,融进微暗的地平线,最后像火柴熄灭似地消失了。
“熄灭吧,熄灭吧,瞬间的灯火。”她疲倦地喃喃念道,“人生只不过是行走着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