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花辞》谷雨白路

329、杏花是什么花

　　三月阳春，柳软花娇。
　　十四岁的昭博第一次来中原，看什么都是新奇。他转着脑袋，左顾右盼。殊不知这街上的行人看到这异域的少年，也好奇地打量着他。
　　骑在马上的昭博，突然定在路边，好像有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看什么？”
　　昭博用手指捏起掌心的花瓣，“这是什么花？”
　　赛罕走到他的身边，眯着眼睛瞅了一会，一边往前走，一边道：“是杏花吧。”说完，边走边念叨起来。
　　“杏花是什么花？”昭博策马追上赛罕，“还有，你刚刚在念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什么满头，什么风流？”
　　赛罕笑道：“你当然听不懂了，我在念诗。汉人作的诗。”
　　“你快念给我听听——”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人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昭博吐了吐舌头，“什么破玩意儿，讲的什么？”
　　赛罕抬头看着漫天飘花，呵呵一笑，“就是说——算了，与你说，你也听不明白。”

　　夷狄使团不远万里，如期而来。他们不仅带来象征诚意的雪莲花，还带来珍贵的马匹和一百张狼皮。这次领队的夷狄使团是夷狄王的儿子，伊利罕讫里祥。中原名字为阮昭博。
　　昭博的中原话说得磕磕巴巴，也不大认识汉字。黑黝黝的皮肤，山泉水一样干净的眼睛，笑起来两排洁白的牙齿整整齐齐。
　　看着宝座下稍显拘束的少年，弘毅不禁想起，若许年前，赛罕来京师时，面对满朝文武，游刃有余，侃侃而谈。那时的他比此时的少年又大了多少？
　　往事不能追忆，但又让人时时追忆。

　　弘毅让人把夷狄送来的礼物送到凤鸣宫给皇后处置。
　　雪莲花难得，狼皮更是好东西，皮毛稠厚柔软是比狐狸皮更好的保暖之物，其中最名贵的乃属一张纯白无任何杂毛的狼皮。
　　仙珠只看一眼，便扭过头去。她深知这次结盟的重要，更知道这背后的牺牲。
　　与她不同，孩子们从来没见这些东西，难免好奇。
　　弥乐胆子最大，拿起放在狼皮上的大狼头，举过头顶，嗷嗷乱叫。乐山尖叫着躲到昙华身后，咏阳扯过那张纯如白云，绵厚如毯的狼皮披在身上与弥乐对闹起来。
　　奴子尖声尖气地祈求到：“主子们，可别弄坏了！白狼皮珍贵着哩！”
　　“有什么可珍贵的？”咏阳撅起小嘴，“咱们中晋要什么没有？还能少了这两张狼皮？”
　　奴子殷勤地道：“公主不知道，狼皮常有，白狼皮则万中得一，传说只有被天神选中的人才配穿。”
　　咏阳把白狼皮披到肩膀上，笑道：“我现在穿着它，我是不是被天神选中的人？”
　　奴子笑道：“公主自然是世间最珍贵的人。”
　　咏阳殷切地看着仙珠，“皇阿娘，这张白狼皮，我要了，成吗？”
　　面对女儿，仙珠永远是千依百顺，言听计从的。令人用狼皮给咏阳做条褥子。
　　咏阳娇声：“做褥子多可惜。我要做披风。威风凛凛的白狼披风！”
　　仙珠道：“京师再冷也不会冷到要穿狼皮披风的地步，做了也穿不着，白搁着放坏了。”
　　“谁说穿不着，我就是要穿。”
　　弥乐眼珠儿一转，笑道：“我听说夷狄那边来了个什么昭博王子，咏阳嫁过去，不就用得上了么。”
　　“弥乐，你说什么！有种再说一次！”咏阳抡起袖子就要揍人。
　　仙珠笑着在弥乐头上拍了一下，让奴子把狼皮送下去，给众人都做一件披风。
　　昊麟在一旁慢饮着茶水，听闻后说，“我就不用了。我属火体，冬天都不穿袄子。要是穿上狼皮，骨头都要烧起来。你还是给皇兄多做一些，他身体不好，狼皮褥子、狼皮被子还有狼皮衣服。”
　　昊麟的话听似无心，落到仙珠耳朵，却是刺心得很。
　　弘毅的身体，唉，不说也罢。

　　看到昊麟老神在在的模样，仙珠凝眉沉思，有件事也是不得不说。让人把孩子们领出去玩，她坐到昊麟的对面，漫不经心地问：“你也老大不小了——”
　　昊麟先是一愣，转而大笑，“沈仙珠，打住！我知道你说这话接下来准没好事。但是，首先，我老大不小不干你事。你要是有话，别打官腔，直说就是。”
　　“好。我就直说，我想要你成家立业。”
　　昊麟打着哈哈，“成什么家，立什么业？”
　　仙珠道：“王妃的人选我也想好了，就晓瑾如何？”
　　昊麟错愕之下，眉头皱跳，“沈仙珠，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我想你娶晓瑾做王妃。”
　　他“嘭”地把手里的茶杯砸到地上，“荒谬至极！别忘了皇上都允了我，让我自己作自己婚姻的主。你来乱点什么鸳鸯谱！”
　　仙珠定定地看着他，任凭他狂风暴雨，“没错。我是不应该乱点鸳鸯谱。但要靠你自己做主，你这一辈子恐怕都不会成亲。所以，我决定亲自帮你选一个。薄薄酒胜茶汤，丑妻恶妾胜空房！我不能看你孤独终老，身后连个祭扫的后人都没有！”
　　“所以你就把晓瑾指给我！天底下那么多女人，你偏偏让我娶她？你是不是存心的——喔，我知道，这一定是弘毅的主意，他是看我不顺眼，故意恶心我！你也跟着他作践我！”
　　仙珠豁了出去，“没有人作践你，我的确是存心。我存的这个心也是为了你好的心。我希望你有妻有子，有儿有女，过一些普通人的生活。”
　　昊麟怒不可遏，“什么叫普通人的生活！你说的普通人就是做老百姓吧。沈仙珠，我告诉你，我出生就是皇子，这一辈子也只会做皇子、做王爷，不会做老百姓！”
　　“皇子，王爷是做不了一辈子！过眼烟云，一切都会逝去！你要是做一个闲散王爷倒也罢了，但你是吗？你是因为什么原因被困在这里，你自己不知道？你在潞北做了什么，你当皇上也不知道？你难道想一辈子呆在禁庭？你不想离开吗？我都为你着急，娶了晓瑾，你就能离开！两人安安意意过完下半生。昊麟，执着是苦海，权力也是！做一个普通人吧，求你不要再痴心妄想了！”
　　被说中心底事的昊麟根本说不出话来，像被人揪住了心脏，紧得呼不出气来。
　　一生的筹谋，一生的算计。从小到大，斤斤算计的就是如何从皇子到太子，然后再到皇帝。
　　如今，她却要他放弃，这不仅仅是放弃谋划，更是放弃他的人生。
　　他额上冷汗涔涔，边说边退，“仙珠，你别逼我，别逼我……”
　　“我怎么是逼你，我是在帮你啊。”
　　“不要说了！你——就是逼我。”
　　说完之后，昊麟几乎是跑出了凤鸣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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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问故地重游有什么感觉，赛罕说不出来，四夷馆还是那个四夷馆，透过二楼窗户望向楼下的那棵树，除了长高一点，一点变化都没有。
　　与上次大摇大摆入宫觐见圣颜不同，这次的他做为使团一名随行成员，并没有机会入宫。可又有什么关系，他不能入宫，有人可以出来啊。
　　夜来时分，星远意静。
　　赛罕令人在院子里的老树下升起火炉，宰羊烹汤，一边烤羊肉，一边煮羊汤，羊汤咕咕冒着热气，喷香四溢，炉子上的羊肉滋滋冒油，香飘几里。桌上已经摆好了碗儿、盏儿，从塞外带来的美酒早就满上。
　　“好香。”仙珠一进四夷馆，忍不住夸道。
　　赛罕坐在桌边，不动不挪，笑盈盈看着除去了衮服翟衣，穿着寻常便服的弘毅与仙珠。
　　今日的四夷馆戒备森严，三四层的羽林军把附近的几条街道都封锁了。人人都以为是四夷馆来了塞外的贵客，却不知是宫里的贵人纡尊降贵来到了四夷馆。
　　弘毅搀扶着仙珠，小心翼翼为她除下披风。在这过程中，赛罕一直看着他们笑个不停。
　　“你笑什么？”仙珠不满的问。
　　赛罕痛快饮了口酒，道：“我看你们笑，是因为看你们不像皇上与皇后，倒像一对寻常夫妻。”
　　“我与皇后本来就是夫妻。”弘毅自己也除去了披风，大大方方地坐下，举起酒杯，“邀你入宫，恐也不能尽兴，所以还不如我们出来。赛罕，孤敬你一杯。希望这是好的开始，也希望是我们共所期待的第三条路。”
　　赛罕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接着又为彼此满上，“有开始总比没有开始要好，你敬我，我也敬你。没想到啊，我们居然真的有今日，像朋友一样，开怀畅饮，谈天说地。”说完，又是仰头一喝。
　　赛罕如此豪爽，弘毅只能作陪到底，两人你来我往，毫不退让。
　　仙珠一边小嚼羊肉，一边拉了拉弘毅的衣袖，她知道弘毅的酒量并不好。几杯烈酒下肚，脸色绯红。
　　“皇上，我们带着结盟的诚意而来。”赛罕也是满脸通红，伸手拍着自己的胸膛，向弘毅伸出手，“不要让我们失望而返。”
　　弘毅点头，“你有诚意，我们也有诚意，绝不会让你失望。”
　　赛罕哈哈大笑，“好，就冲你这句话。我们今天不醉不归！”
　　“好！”
　　繁星坠落，明月高悬。
　　赛罕醉倒在一片狼藉之中，他不知道弘毅与仙珠是什么时候离去，收拾碗碟的奴仆经过他身边时，模模糊糊听到他在梦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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