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花辞》谷雨白路

301、伤害（4）

　　“如果没有，出事后，他怎么会第一时间赶到你身边！”
　　“别把我想得和你一样肮脏！昊麟为什么会来，是因为他知道，我要活不下去了！他是求了我姐姐和潞王帮助！当时，我并不知是假死之药。更不知自己还会再醒过来。如果早知道会醒过来，我就一索子把自己果结了。也好过现在被你盘问！”
　　弘毅沉默了，在这个问题上他的确毫无立场质问。
　　他知道，当时的仙珠必是抱着求死之心。如果不是昊麟拿假药骗她，她现在就真的是死不能复生。说到底，他还应该感谢昊麟。
　　“这几年，你和昊麟——”
　　“我和昊麟如何？”
　　仙珠猜到他接下来要问什么，问她是不是已和昊麟有了更近一步的关系，两人是不是已经到了覆水难收的地步。
　　她打定主意，如果他问，她就告诉他，她与昊麟食同桌，睡同寝，干脆气死他！
　　“这四年，我和昊麟——”
　　“闭嘴！”他怒恨地说道：“不要说，永远都不要说！不然，我就杀了你们，再自杀！”

　　空气中突然一阵静默。
　　莹莹灯光，映得两个人的影子在地上蜿蜿蜒蜒。
　　他不再说话，也不再提问。
　　好像费尽力气到达山顶，在就要登顶的最后一步，他却收回腿，头也不回往山下走去。
　　清俊的脸庞惨白如纸，嘴巴哆嗦着。手在小几上捏成拳头，像忍着世界上最深、最刺骨的寒意。
　　过去的四年，他再不想问，也什么都不想知道。

　　隔了好久，他才问：“你知道昊麟在哪里吗？”
　　“不知道。”她答地快极了，马上又说：“你是不是抓到他了，你不能伤害他。”
　　弘毅气道：“我为什么不能伤害他？他与你所做的事，我杀他一百遍都不为过！”
　　“要杀他，先杀了我！”
　　他的脸色越发难看。
　　两人再一次陷入沉默之中，这一次的沉默比刚才的更持久也更折磨人。

　　仙珠觉得被他盘问，该问的不该问的他全问了，该答的不该答的，她也答了，便道：“我想见咏阳。”
　　甘冒风险从潞北回来，就是为了咏阳，她不能也无法把无辜的咏阳再留在他的身边。
　　她的心思，弘毅如何不知，冷然道：“你要见咏阳不难，难的是你用什么身份去见她。见过之后呢，又该如何？”
　　此时已月悬中天，他们断断续续地谈话也到了下半之夜。
　　两人都已有疲倦之色，想到不知何处的昊麟和天真的咏阳，再想到身处此地的自身，仙珠的心里一片茫然。
　　寻死已是徒然，她死过一次即明白。死亡是最自私的一种逃避。不过是借着不可挽回的生命，把所有问题留给活着的人去解决。
　　“如果……”她轻轻地吐纳，慢慢吸气，“如果你同意，我可以带咏阳去潞北，在那建一所公主府，让她快快乐乐地长大。”
　　她终于说出打算，带走咏阳，永远离开他的身边。
　　他怒到极处反而笑出声来，赫然起身，指着她道：“沈仙珠，你别忘了！咏阳是你的女儿，也是我女儿。你的做法就是让她有了母亲的同时失去父亲！”
　　“你已经拥有了咏阳这么多年，是不是应该把她给我？再说，你还会有其他公主，而我只有咏阳！”
　　他气得扬起手来，冲动地想要用武力，再次教训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
　　他发现，和她已经难以用正常的语言交流。因为她永远在说一些他讨厌的话来故意激怒他。
　　在昊麟的问题上刻意隐瞒，在咏阳的事情上得寸进尺。
　　他想的是在一起，她想的却是要逃离。
　　面对他举起的大掌，她瞪大眼睛，身体不自觉地向后畏缩。
　　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让他把手又收了回去。
　　他们的关系什么时候恶化成这样，哪怕他从西岭寺回来时，他们之间重重误会也没有到这个程度。
　　现在，他们并没有任何误会。
　　她却是那么害怕他，对他全然不顾一切地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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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弘毅突如其来地来，又突如其来的走，害得仙珠提心吊胆好几日，吃不下，睡不好。
　　素青看不过眼，劝她，“娘娘，春光如此之好。奴陪您出去散散，莫闷坏了。”
　　仙珠笑咪咪地一手支起下巴，一手拿着酒杯。带着三分醉意地道：“你的主意不错，要不把桌儿盏儿直接搬到阆山上，那里阳光好，视野还佳。从高处眺望，春色更美。”
　　素青讪讪而笑，默不作声了。
　　沈仙珠拿起筷子在金杯上激唱而起，“这是纹银三百两，拿回家去渡饥寒。教子南学把书念，读书你千万莫做官。你爹爹倒把皇帝做，害得我们一家不团圆……”
　　“娘娘！”
　　仙珠把金箸往桌上一扔，捂着肚子笑道：“喝醉了，喝醉了。唱错了，唱错了。”
　　素青看她如此，心里也跟着难过。
　　她知道自己人微言轻，说的话入得耳入不得心。正如那日严怀恩在圣上面前冒死说的一样，他们才是真的旁观者清。日日夜夜贴身服侍主子才知道主子心里想的是什么。
　　“娘娘，您这样强颜欢笑让人伤心。而最伤心的莫过于皇上。人总说管家不易，世上哪个家都没有皇上的这个家大。千头万绪，按了葫芦起了瓢。说是日夜悬心毫不为过。皇上的身体也是为这个操劳坏了。奴看着也替皇上心疼。但咱们只是一些贱奴，除了尽心做好份内之事再无其他可以帮助皇上的。娘娘就不同了——”
　　素青的话还未说完，仙珠就明白她要说什么。笑着堵了她的话，“能把自己份内之事做好就是最好不过的事，前朝的百官还不定有素青做得好哩！”
　　“娘娘取笑，奴算什么……”
　　仙珠摇了摇空酒瓶，笑道：“好了，好了。没酒了。”

　　素青出去取了酒回来，沈仙珠已经趴在桌上醉得睡过去。
　　唉，这是什么？
　　顽石啊，水泼不入，油浇不进。劈不开，又砸不烂。
　　仙珠伏在桌上，开始是为了躲避素青的唠叨。
　　装着装着，真的睡着。
　　灼灼的阳光从窗外照在她的背脊，暖暖的烘烤着。
　　禁庭的春光，最美不过阆山，最有趣的是春放纸鸢。纸鸢是最有意思的游戏了，又大又美的凤凰……

　　“娘娘，你看谁来了？”
　　仙珠像被雷电击中了一样陡然跳起来，忽然的站立使得她头昏脑胀。原来，她的精神一直紧绷着。
　　她扶了扶眩晕的头，一双绵厚的大手立刻搀扶住她的手肘，关切地道：“娘娘，当心啊。”
　　仙珠真快站不稳了，心脏咚咚直跳。
　　睁开眼睛，努力分辨眼前的妇人，“曹——曹妈！”
　　“哎，是奴，是奴！”
　　曹氏是沈家的旧仆，仙珠母亲闵氏的陪嫁，沈家未落败之前也常跟随闵氏出入宫闱。看到仙珠认出自己，浑浊的眼睛立马滚出泪珠儿来，用力点着头，抱着仙珠的身体就跪下去。
　　“娘娘，真的是你，真的是啊！”
　　曹氏哭得泣不成声，仙珠拉着她的手，胸中之气沸腾如海。
　　她努力把曹氏拉起来，“曹妈妈，你怎么在这里？快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啊，你们还好么？”
　　沈家凋零，死的死，亡的亡，这么多年音讯全无。
　　曹氏断断续续边哭边说：“老奴也不知怎么回事，本来流放在岭南。突然有一天，来了好多兵差把我们全拉上车。奴还以为……是要死了……没想到一路拉到京师。那些当兵的，什么都没告诉我们，现在我总算知道了，原来是……娘娘……娘娘回来了。咱们苦尽甘来，终于有了盼头。”
　　仙珠听得泪如泉涌，曹氏容颜比往昔苍老不止二十岁，粗布木钗，一身寒素，可见在岭南日子过得很苦。
　　流了一会眼泪，仙珠才发现曹妈的身后还跟着一位素布打扮的少女也在簌簌泪垂。女孩生得眉清目秀，身形消瘦，人显得也有些怯懦的模样。
　　女孩看见仙珠凝望着她，忙矩步上前，向仙珠恭谨地拜道：“姑姑。”
　　曹妈妈擦着眼泪说道：“瞧我只顾哭，把姑娘给忘了。”
　　仙珠吃惊地道：“你是晓瑾？”
　　“是……”
　　沈晓瑾的话还未说完，仙珠便一把将她扶起来搂在怀里，泪如雨下。
　　当年离去时，晓瑾尚且懵懂。归来已是少女。
　　晓瑾也是搂着仙珠，不住喊着，“姑姑”。
　　仙珠泪落不停，抚摸着她的发髻，摸到上面柔软的灯草花儿，更是难过。
　　本来是金枝玉叶的孩子，现在沦落到要戴灯草花儿。
　　眼泪滴滴落入晓瑾的发丝之中，她闭上眼睛低低道：“好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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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弘毅来时，正是掌灯时分。
　　燕月堂里已经摆好席面，为了迎接曹妈和晓瑾姑娘，素青吩咐御厨多准备了几道好菜。
　　看见皇上来了，曹妈慌地赶紧牵着沈晓瑾离席，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喊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仙珠坐在席上，默默地看着，纹丝不动。
　　面对她的大不敬，弘毅瞥了一眼，并没有苛责。转头笑着，纡尊降贵地将曹妈妈亲自搀扶起来，和颜悦色地道：“妈妈请起，这是家宴，不必拘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