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花辞》谷雨白路

302、靠近（1）

　　面对她的大不敬，弘毅瞥了一眼，并没有苛责。转头笑着，纡尊降贵地将曹妈妈亲自搀扶起来，和颜悦色地道：“妈妈请起，这是家宴，不必拘礼。”
　　曹妈受宠若惊，腿肚子都在抖。
　　他和气地指着晓瑾，笑问道：“这小姑娘是——”
　　“回皇上的话，罪女沈晓瑾。”晓瑾脸红得像火烧云，瘦小的身体越发有些怯弱。回话答得还算规整，不辱家风。
　　弘毅由不得多端详她一会，唏嘘道：“啊，晓瑾都这么大了。想当初，孤还抱过你呢。”
　　晓瑾脸红得像布一样，头越发垂低下去，仙珠冷哼一声，以心中的轻蔑。
　　弘毅不理仙珠，继续问道：“你几岁了，有无念书？”
　　“奴今年十四岁了，在家念了一些杂书，识得三两个字。”晓瑾看皇上是如此一位和善温和之人，心里的忐忑消减一半。大着胆子抬起头。
　　眼前的皇帝一点不像画像上的那种大肚肥肠，表情肃然。他身材适中，穿一件玄色深衣。眉目朗朗，笑如春风。

　　晓瑾在岭南从没有见过这么伟岸的男子，过去的事情多以模糊，如今看到弘毅，心里像被吹入一阵清风，荡开了万里波澜，不自觉回应青涩一笑。
　　“晓瑾笑起来的时候和你年少时很像。”
　　晓瑾心里一动，才发现皇上这话是对着姑姑说的。
　　仙珠端着酒杯自饮一小口，“长得像我倒没什么，千万别像我一样命苦就好。”
　　晓瑾吃惊得很，局促不安。心想：姑姑身为皇后，皇上又好，还住着这么大的宫殿，身后这么多奴子伺候，哪里命苦？
　　弘毅脸色稍愠，不服地反问：“岂有此理，当皇后还命苦？”
　　仙珠冷笑，“你当皇帝还唱苦，我当皇后且不更苦。我苦就苦在遇人不淑！对啊，我现在也不苦了。因为我已经不是皇后了。”

　　弘毅脸色变了三变，装得像没听到她说什么一样，走到桌边，素青忙搬来一张椅子为皇上添座，并摆上一副金碗。
　　“大家别站着了，一起吃饭吧。”
　　曹妈和晓瑾依次归座，晓瑾不明就里，又不敢多问。只觉得圣上和姑姑之间气氛很怪。
　　皇上找了许多话来说，东拉西扯活跃气氛。姑姑则淡淡坐着喝酒不太理睬。
　　宫廷宴席中看不中吃，看上去皆是山珍海味，美酒佳肴，滋味却欠佳。
　　仙珠举箸而挑，梭巡一周又把银筷搁下。
　　“姑姑，你怎么不吃？这道糟鸭挺好吃的。”晓瑾乖巧地夹起一块糟鸭放到仙珠的金碗里。
　　仙珠粲然一笑，拿手绢轻轻擦去晓瑾嘴角的油迹。
　　到底是个孩子，在岭南吃不饱穿不暖。规矩礼仪懂得再多，看见好吃的难免顾不上吃相。佳肴之中，专拣肥甘厚腻之物，可知平日吃荤腥的机会不多。
　　仙珠不禁想到自己，饕餮里沁润大的，像晓瑾如此大的时候，这也不吃，那也不吃。让母亲操碎了心。到了禁中，更是将御厨批得一无是处。

　　唉，显赫辉煌的沈家，所有的好运气都让她一个人占满了。
　　“姑姑，你光看着我干什么，快吃啊！”晓瑾捧着一碗八珍汤，天真地问。
　　仙珠语塞，刚要出言。弘毅快她一步答道：“你姑姑嘴刁着。她嫌糟鸭肥腻。”说着，他伸箸去把糟鸭夹到自己碗里。再夹了一点脆笋搁在仙珠的碗中，在她耳边轻声道：“春天的笋，你最喜欢的新鲜时令物。什么都不放就和老母鸡放在一起煮。上桌前撇了鸡汤，就吃笋的甜味。”
　　晓瑾目瞪口呆，没想到九五至尊的皇上会有如此缱绻的一面。不仅为姑姑布菜，还慢条斯理地细致解释。
　　仙珠依旧喝酒，不吃，也不瞧他。
　　“吃一点东西。光喝酒不吃菜，对身体不好。”
　　“就是，姑姑，你就吃嘛。”晓瑾也跟着皇帝一齐劝说。
　　仙珠骑虎难下，真有些难。
　　她本打定主意是到死都要与他划清界限的。可当着曹妈妈和晓瑾的面掀桌子闹起来，一定会把她们吓坏。
　　她们刚刚颠沛流离从蛮荒之地回来，心还没落到肚子，实在不能又为她而悬起。
　　再说，她现在的处境又有什么资格掀桌子，和他叫板。
　　身无长物，一点本钱都没有。
　　她举箸，在几双殷切的目光中勉勉强强吃了几缕笋丝。
　　“姑姑，好不好吃？”晓瑾热切地问道。眼睛都发起亮来。
　　“好……好吃。”她僵硬地挤出一个笑容，站起来挽袖为晓瑾和曹妈妈各夹了一箸，“你们多吃点。”
　　”谢姑姑。”晓瑾捧着碗，开心地笑着。
　　曹妈妈欲言又止，沈家的起起落落，晓瑾年岁小不清楚，她都看在眼里。
　　仙珠死而复生，其后的遭遇肯定非一言两语能说清楚。她心疼地说道：“娘娘，别光顾着我们，您也多吃些。”
　　仙珠泪盈于睫，差点又要哭出来。
　　低头才发现碗里又被弘毅夹持许多佳肴。一一分辨，都是往日她喜吃的食物。
　　她挑挑放放，一晚上总归吃得不多。

　　吃过晚膳，闲话一会。素青挑灯送曹妈和晓瑾出去。晚上宫门落匙，不能久留。仙珠不能远送，依着仪门，依依惜别。晓瑾哭了一路。
　　她不想离开，仙珠又不能留她，心里越发悲痛。
　　仙珠回到燕月堂，发现弘毅并无要走的迹象。取了一本书，靠在她惯常休息的地方慵读着。乖球儿赖在他的身边，四脚朝天要他抚慰。
　　“走了？”他翻了一页书，悠然地说道：“晓瑾看上去挺伶俐的，说话也很得体。有几分似你小时候的劲儿。如果你喜欢，可以接到宫里常住着，和咏阳也能做个伴。”
　　仙珠气得发抖，他说的是什么鬼话？
　　仿佛他们只是一对从没发生过任何龌蹉的寻常夫妻。做妻子刚刚不过是出门送了一趟亲戚回来。
　　她努力又努力克制自己，知道现在还不是和他闹翻的时候。
　　沈家还有几十口人全在他手里攥着，曹妈和晓瑾就是他在敲山震虎。

　　她挺直背脊，坐在他的对面，看着前方的长颈花瓶里的牡丹，长叹了一口气，“你想要什么？”说完，她立刻补道，“如果是要昊麟的下落，我是万万不知道的。”
　　他“啪”地将书合拢起来，恼怒地挑眉，“我不要昊麟的下落。因为，我已经找到他了。”
　　“你找到他了？”她讶异地问：“他在哪里，你没对他如何吧？”
　　“你还是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吧。”
　　她的脸瞬然红了一大片，把头转到一边。
　　他伸出手拨开桌上隔着的青瓷花瓶，仔细看着她的脸，“你刚刚问我要什么，我现在告诉你，我要你——”
　　她被他的前半句，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后面的话更让她目瞪口呆。
　　“——为我生一个儿子。”
　　仙珠呆了七八秒，脑子会过意后，脸涨成紫色。扬手将花瓶扫到地上砸个粉碎。乖球儿吓得一弹，速速转身从窗户处跳出去。
　　她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也太恬不知耻！太健忘了吧！你忘了我们曾有过一个儿子吗？是你不要他，也不要我！”
　　他的声音比她更高地说道：“我从来没有过不要重山，更没有过不要你！”
　　他的话进一步刺激到仙珠，她恼得几乎无计可施，只能伸手把小几上的东西一股脑全扫到地上。房间里噼里啪啦响起一阵巨响。
　　严怀恩和素青听见响儿进来，弘毅向他们做了一个止步的动作后忙又退到屋外。
　　“沈仙珠，用一个儿子来换你、换咏阳、换沈家老少几十号人的自由，这买卖不亏。”
　　“你放屁！我是绝对、绝对不会——和你再生孩子的！”
　　他把手里的书往桌上一摔，冷酷地笑道：“你以为我是在征求你的意见？给你三天时间，上巳节前，想清楚了再来找我。”
　　“要是我不来呢？”
　　仙珠不懂，在他们之间发生那么多事后，他还怎么能以为她就会一定同意这荒唐的主意？
　　“不来？”
　　他轻柔一笑，冲着门外喊道：“叶魁。”

　　不一会儿，叶魁急匆匆地赶过来。
　　他不知皇上召他何事，当看到燕月堂檐下站着面色严峻的严怀恩和素青，再入屋看见一地狼藉，心里有了七八分数。
　　“叶卿。”
　　“臣在。”
　　叶魁低首跪着，不敢抬头看他们其中任何一个。
　　这两个主吵架，从来都是下人遭殃。
　　如今更是如此。
　　等待的少许时间，弘毅已经命人重新烹茶调汤。
　　他摇晃着黑色瓷碗中的乳白茶汤，笑问叶魁：“叶卿，这次从岭南回京的沈家罪人共有多少人？”
　　沈家尚在的人数名册，叶魁早就呈给他看过。
　　现在来明知故问，可见是要借他的嘴说给沈仙珠听。
　　叶魁不敢迟疑，立马回复道：“回皇上的话，还有老少三十八口，妇孺二十五人，男丁十三。有疾之人二十四名。”
　　仙珠紧咬双唇，腿一软，差点摔倒。
　　弘毅手指一动，差点伸手去扶她。
　　忍住心肠，不得不告诫自己。此时若心软，一切就都前功尽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