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花辞》谷雨白路

300、伤害（3）

　　素青为难地看着皇帝，她实在是大声喊了“娘娘”。可榻上的仙珠始终支额靠在石榴红的枕头之上就是不睁开眼睛。
　　“皇上，娘娘她——”
　　“下去。”
　　弘毅向素青招了招手，因为他知道没有人能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仙珠不想见他，不想和他说话。
　　素青屈膝缓缓退了出去，离去前轻手轻脚关紧了寝门。
　　素青一走，他就觉得浑身的血液往头顶冲去。他的牙齿狠狠咬着下唇，死死忍住走过去掐死她的念头。
　　自从重逢之后，他无时无刻不在饱受煎熬。
　　每一天，不管是睁开眼睛，还是闭上眼睛都是她的面容，吃不下，睡不着，愁绪满盈。
　　她则好，吃得睡得，一点闲事不萦心间。

　　“沈仙珠，你给我起来。这里只有我和你了！”
　　仙珠躺着没动，依旧维持原来姿势。
　　“起来！”他怒吼道，控制不住自己爆发的脾气，“我命令你起来！”
　　他的狂怒宛如一阵湿润、沉重的春风，吹得她头上的榴花坠子纷纷扬扬。
　　春风过后，坠子重新又弯垂在他脸颊两侧。他心底赫然一惊，怕意铺天盖地笼罩下来。
　　四年以前的凤鸣宫，他们也是说她饮醉了，说她要好好睡一觉。
　　结果呢，那一醉，就再没能醒过来。
　　醉得在他怀里一点一点冷却下去。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把她从榻上扶到怀里，焦急地喊道：“仙珠，仙珠——”
　　他拍着她的脸颊，深恨自己为什么没早发现异常。
　　他已承受不起再一次的失去。
　　“仙珠，你给我醒来！”他疯了一样的摇晃她的肩膀，扭头冲着门外大喊，“严怀恩，快去请单致飞！快去——“
　　严怀恩在外急问：“皇上，发生了什么事？看疾的是皇上还是——”
　　“是皇后！”
　　情急之下，他把心中的话脱口而出。紧紧搂着怀中人。

　　仙珠睫羽微颤，嘴角扬起讥讽的笑容，鬼魅而又真实。
　　她慢慢睁开凤眸，瞳仁里浮现一张焦虑万状的脸。
　　他的焦急很快就变得狰狞。
　　“沈仙珠！”他暴跳如雷。
　　因为她的欺骗把他再一次推到深渊，再一次让他尝到失去的无能为力。
　　九五至尊的皇帝也无法改变的事情，想起来就灰了心。
　　“你、你又骗我！我要杀了你！”他用手掐住她的脖子，死死扣住，“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有趣，是不是！”
　　因为气愤，他脖子上的青筋条条爆了出来。

　　听见动静冲进来的严怀恩和素青，吓得魂都飞了。也顾不上君臣礼数，掰的掰，拉的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们分开。
　　“嗬，嗬——”仙珠捂着脖子，大力呼吸着新鲜空气。
　　她知道他恨她，只是没想到每一次见面他都会恨到要杀她。
　　他犹不解恨，掀开严怀恩，走过来把她拽起来，狠狠就是一掌。
　　这一掌，他使尽全身力气，力道凶猛异常。
　　仙珠跌倒在地，头上的红榴珠花在金砖石上摔得粉碎。
　　她的脑袋嗡嗡作响，心想：这是不是宿命。早上素青挨了一掌，现在轮到她。
　　“娘娘。”
　　“不许扶！”
　　素青忙要搀扶她，被他喝住，只能停在原地。
　　仙珠趴在地上略动了动身子，手掌和膝盖擦破了皮，生辣辣的疼。
　　抚了抚脸颊，半边脸都是麻的。
　　她的右手不灵便，依靠自己根本爬不起来。
　　“皇上息怒，息怒啊。”严怀恩嘴唇都在发抖。心里哀然，如果皇上和娘娘每次见面，都要这样剑拔弩张，他的阳寿不知要短多少年。
　　“假惺惺。”仙珠低声嘲笑，艰难地攀着黄花梨的桌腿，慢慢爬起来。
　　她忍住泪意，不愿显出自己虚弱的一面，“你做戏呢？刚刚说这里没有别人，演给谁看啊？”
　　弘毅瞪视于她，似要用眼神将她的心肝都挖出来一般。
　　“好、好！”他转过面去，不去看她的脸。
　　深感自己愚蠢，居然会为刚才的掌捆感到自责。“你说我是演戏，又问我演给谁看？严怀恩，传朕的旨意，去雏凤宫请咏阳公主过来。朕倒看看咏阳来了后，你这位生身之母如何在她跟前演戏？我们都来听听你是怎么死而复生，这四年里又在哪里，为什么抛下女儿不闻不问？”
　　他是拿她无法了，只得把咏阳抬出来。
　　严怀恩迟疑地望着仙珠，久久不敢答应。
　　仙珠的脸激得雪白，眼眶里强忍的眼泪再难控制！
　　“严怀恩，你聋了吗？还杵在这里！”
　　“奴……奴马上就去！”
　　“不许去！”
　　仙珠用自尊堆砌起的堡垒在亲情面前轰然倒塌。她目色模糊，肩膀颤动，指着他哭道：“你，你好狠——”
　　悲伤的拗哭声中，满含一位母亲对孩子的愧疚和无助。

　　听到那绵密如骤雨般的哭声，他又怎么能不痛？
　　他深知，她有多爱咏阳，多舍不得咏阳，心里就有多愧疚。
　　她怎能原谅自己，她在的时候，咏阳是天上的明月。她不在了，咏阳就成了草芥。
　　素青忍着眼泪，把仙珠搀到她素日最爱坐的条炕之上，又打来热水为她净面。
　　“皇上，也坐吧。”严怀恩眨着老眼昏花的鱼眼，搬来黄墩放在条炕对面。然后，跪在地上哭道：“奴才求皇上和娘娘，不要再吵了，好好说会子话吧。不为自己，也为着公主啊。”
　　说完，他悲戚地抽泣，“老奴今日拼死也要讲一句不该说的话。公主是金枝玉叶，长在绮罗丛中。看上去什么都不缺，什么都有。她的父母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她生下来就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孩子。但公主在皇宫却宛如无父无母一般。这几年，宫苑里的榴花年年开放，年年长大。而公主呢，欢笑无人知，悲伤无人知。……老奴心里好心酸。皇上、娘娘，求求你们就算是为了公主，不要再这样下去！重山皇子是回不来了，不能再伤了公主的心啊！宫里就公主一个孩子，要多疼疼她一些啊。”
　　严怀恩边说边哭，一番老语听得刚收住眼泪的仙珠又哭成一个泪人，弘毅亦是叹息压着叹息。
　　仙珠离开皇宫无法照拂咏阳，而他则是因为伤心，用冷漠构筑了心墙。
　　严怀恩说的不错，他们的咏阳拥有最尊贵的身份，活得却还不如市井小儿快乐。
　　帝后呜咽，主仆啼泣，每一个人都是泪水沾襟。
　　弘毅红了眼眶，对严怀恩道：“你今晚太放肆了！但孤念在你对公主的一片忠心，不计较你的失言之罪。下去吧。”
　　“谢皇上，奴……谢皇上。”严怀恩哭哭啼啼被素青搀扶下去。

　　严怀恩和素青走后，内寝中只留下他们两个，仙珠泪痕压泪痕。别过头不停擦去眼角的泪水。洗去脂粉铅华，她犹有泪珠的柔白脸蛋显得可怜极了。
　　他压着心伤，决定从头问起，克制着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御医勘验过，说你中毒而亡。”
　　况且，他抱着她的身体，看着她一寸一寸冷下去，这些都不是假的。
　　仙珠的眼睛微微肿起来，她垂下眼帘。事已至此，再瞒下去也无益处，索性大大方方讲出来。
　　“昊麟去潞北前，曾给我一些药丸。说是吃了那药可以毫无痛苦的死去，就像在睡梦一样。我从来没想过，某一天我会真的用上。可当时我实在太痛苦，忍受不过了。”
　　大哥死了，母亲死了，重山死了，她的母族走的走，散的散，就连孙昂也被他杀害……所有人都死了，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想起，她把药丸融化在酒里，一口一口喝下去的绝望，饶是过了四年，锤炼出来的金刚心肠也要重新颤然。
　　“发生了什么，我不是很清楚。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离开禁庭很远。”
　　她是抱着必死之心吃下那些药丸的，何曾又想到自己还会醒过来。
　　“然后呢？你醒来之后谁在你身边，这四年又发生什么？”
　　仙珠的眼帘垂了下去，似不愿意回答。他心里的气愤喷发出来，追问：“为什么不回答？是因为羞愧吗？”
　　她挣起声音，“我有什么可羞愧的？身正不怕影子斜！我醒来的时候，马车已经到了潞北。这几年，我一直在潞北！”
　　弘毅齿寒地道：“你一直在潞北，那我问你，你是一直和昊麟在一起啰。九仙山的云娘是不是你！昊麟所谓的心上人，是不是你？”
　　仙珠没说话，脸上泛起的潮红当是默认。

　　他咬牙切齿，站起来转了好几个圈，“好啊、好啊！你与昊麟不仅骗我，还把我当作了傻瓜吧。耍得团团转！”
　　弘毅喉咙里咕噜咕噜响了好几个圈，握紧的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
　　扭过头，不能再看她的容颜。
　　四年，漫长的时光里。他生不如死，她却一直过得不错！
　　真是恨不得咒骂出来，把这对狗男女浸猪笼。
　　把心头的火气忍了又忍，“昊麟去潞北后就不曾回过帝京。你们是如何传递消息，暗通款曲？”
　　他的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愤怒，手掌将黄花梨小几拍得震响。
　　仙珠知道他是在怀疑什么，昂首道：“我和昊麟从没有私相授受传递过任何消息！也没有暗通款曲！”
　　“如果没有，出事后，他怎么会第一时间赶到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