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花辞》谷雨白路

259、乘风归去（2）

　　仙珠走到倪樱面前，还未行礼，就被她拉到怀中。如母亲那般摩挲着她，“可怜的孩子，我的病倒是好了，你怎么病了呢？”暖暖一句话，就令得仙珠感动得难以自持。
　　倪樱叹息，一会摸着她的脸，一会拿着她的双手在掌心摩挲，“他们告诉我，你把眼睛哭坏了。是不是有这回事？皇上做得不对，我已经帮你骂了他。好孩子，你就给我这个老婆子一个面子吧，不要再伤心了。皇上说，北山行宫快修好了，你若是心里还不痛快。我这个老婆子豁出命去，和母后皇太后一起，陪你去行宫去住个一年半载。”
　　越听仙珠的鼻子越发酸涩，弘毅确实是辜负了她的信任，但她作为皇后并非是一无是处。至少两位太后对她是认可的。可惜，她再也不能回报太后。
　　她弯下身子，把脸埋在倪樱的膝盖上。宛如在自己母亲面前一样，“阿娘，仙珠不孝，您要好好保重身体。”
　　倪樱摸着她骨瘦如柴的肩膀，疼惜地说道：“阿娘保重，你也要保重自己。”
　　与沈方思一样，倪樱不顾病体初愈，一直将她送到宫门前，依依不舍拉着她的手，再三嘱咐她要好好保养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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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过两宫太后，仙珠释怀了许多。
　　心情像被雨水洗过一样，澄亮碧透，也更坚定。
　　出了承晖宫，绕过芳堤，离幽兰宫就不了。
　　她这几个月没出宫门，此番连拜两位太后，宫里面那些“关心”她的人早得到了消息。
　　避无可避，倒也无需再避。
　　仙珠的轿辇经过幽兰宫时，令人停轿。宫奴忙来搀扶，她婷步款款走入大门。
　　做为恪守宫规，谨言慎行，挑不出差错的皇贵妃赶紧出来候迎。皇上没有正式下废后诏书，仙珠没有迁出凤鸣宫，就只是半个废后。
　　韦月眉咬着牙，跪下。她以为仙珠会免了她的礼，哪知，仙珠什么都不说，端端正正受了她的大礼。气得韦月眉脸色通红。
　　仙珠徐徐微笑，“皇贵妃靠过来些吧，本宫身体不好，说话不能高声。”
　　韦月眉有些惊诧，硬着头皮走近几步。
　　仙珠笑道：“皇贵妃，请再走近一点吧。本宫又不是吃人的怪兽，为什么要如此害怕？”
　　“皇后要说什么？”
　　仙珠稍低头颅，轻声叹道：“有句话请贵妃带给皇上。”
　　韦月眉咬咬唇，几乎把耳凑到仙珠唇边，久久，听到长长一声叹息，“弘毅哥哥，你的纸鸢要飞走了。”
　　韦月眉一愣，仙珠猛然推开她，大声道：“要说的话已经说完，贵妃谨记在心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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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连走了好几处地方，仙珠倦怠不已，回到凤鸣宫时丑姑布天。她看不清流云变化多端的美丽颜色，眼前是一团团的影子，赤橙黄绿青蓝紫，五彩缤纷。
　　这原来就是人间留给她最后的颜色……
　　严怀恩又来了，愁眉苦脸地跪在轿辇旁：“娘娘，皇上传奴来问，今晚可不可以来凤鸣宫与娘娘一道晚膳？”
　　仙珠虚弱地道：“皇上就一天都不能等吗？我已经累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怎能有精神侍候皇上晚膳？别为难我了。”
　　严怀恩一看仙珠的样子，确实是精力耗尽，油尽灯枯，遂告退而去。
　　她撑着最后的力气，令人把珍藏的柿子灯全部拿出来踩碎焚烧。然后更衣沐浴，洗去一身尘埃。宫奴拿来皇后的金冠、玉带、翟衣，她皆不要。换上一件崭新的乳白色寝衣，丝绸轻绵，一丝花色都没有。宝鼎之中燃起她最爱的沉香，馥郁浓香盈袖扑鼻。再吩咐御膳坊拿来两壶上好的太白酿。
　　喝醉了上路，不就和李太白一样。
　　真是好啊！
　　“娘娘想喝酒。要不要再拿一些下酒的小菜？”
　　她摇头，“你们都下去吧。谁也不许来打搅，我要好好地睡上一觉。”
　　奴仆放下帘子出去，她终于拿出袖中藏着的锦囊，倒出里面的药丸，如吃糖丸一样慢慢放到舌上。药丸不苦，带着一丝丝草药的酸涩。
　　她自嘲地笑，需要什么下酒的小菜？
　　她的药，就是下酒的菜。
　　真的累了。

　　不知道有没有想过，生命的终结时会是怎样一种收梢。是哭、是笑、释然还是不甘？
　　她从没有想过，总觉得死是一件离自己太远的事。没想到啊，自己的结尾会是这样。
　　倒也不是多伤心，结束的一刻，再多的难过也如风化了，无关紧要了。
　　和死比起来，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都放下了……
　　她太累，累得不愿意再去恨他。
　　就让一切都随风吧。

　　迷迷糊糊倒下睡着，耳边渐次传来笑声。是众人笑着向她走来。
　　首先是笑笑嘻嘻的驰睿，身后跟着冰芮和屏儿，孙昂和孙茱站在门口，细园正在床边，还有阿娘、爹爹和大哥，大家都在。
　　“小姐，快醒醒！你要睡到什么时候？大家等你去放纸鸢呢！”
　　“是啊，仙珠。快起来。”驰睿凑过来，拽她的辫子：“小懒猪，快起来玩猫和虎的游戏！你是老虎还是猫？”
　　“姐姐，别赖床了。快来看我绣的荷包。比你绣得好看多了。”
　　“仙珠，快睁开眼睛！”闵氏抱着重山，“看看你的重山，长得多好。”
　　“仙珠，我唱个小调给你听，江水春沉沉——”
　　“仙珠，仙珠……”
　　“……”
　　她没有力气和他们说话，身体像石头落在湖水中。一点一点把她淹没，她沉在湖底，慢慢陷入柔软的淤泥之中，湖水粼粼，眼缝里偶漏进来一点亮光。
　　突然，有人在身后推了她一掌，是昊麟。
　　“你是不是怕了？这件事你要是不敢做就罢了。毕竟二哥哥是皇子。”
　　“谁说我怕？”她挺起胸膛，“二皇子又怎么样？等会你看我的！”
　　眼前一阵模糊，再去看时，是在文渊阁，一个满脸稚气而颇严肃的少年郎正站在她面前，他的眼睛炯炯如耀眼的星目，缓缓跪拜下去。
　　他说，“师父，请受徒儿一拜。”
　　昊麟撑不住笑起来，抚掌道：“二哥哥，你看仔细。谁是你师父？她是沈仙珠、沈仙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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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繁星密布，天似幕布，闪光的银河如同一条发亮的光带，所有的星星都被串在起来。
　　结束一日辛苦，到了晚上，男男女女手拉着手，围着篝火边唱边跳。幽幽月色下，赛罕取出尘封的明努卡，哼唱起古老的歌。
　　“天上白白的云
　　地下青青的草
　　山谷长长的河
　　身上弯弯的刀
　　我的姑娘呦
　　你在哪
　　快随我呦，回故乡。

　　我的故乡有大马
　　我的故乡有白城
　　我的故乡有牛羊
　　我的故乡有美酒
　　请跟着我吧
　　跟着我
　　我们骑着马儿回故乡！

　　苍南山下牧草肥
　　圣女泉旁有奇珍
　　姑娘，牵紧我的手莫松开
　　我们就是一家人

　　苍南山的山神会庇护你
　　月光女神会保佑
　　我会永远跟着你
　　我的姑娘
　　我的姑娘
　　请跟着女神的指引，来到我身旁……”

　　欢快的歌曲，配着苍凉的明努卡和雄浑的男音，生生唱出离别。赛罕的歌儿没唱完，就被众人哄了下去。
　　老妈妈捏着手里的羊毛线，眯着眼睛，一边笑一边说，“不要唱了，不要唱了，唱得人眼泪都要下来了。赛罕啊，如果你唱这样的歌去找姑娘，是没有人愿意嫁给你的。”
　　十岁的阿斯笑滚在老妈妈怀里，极认真地说道：“我愿意嫁给赛罕。”
　　老妈妈把她抱在怀里，笑道：“我的孩子，你可不能嫁给他。拓氏家族的人是狼的孩子，夷狄人中最凶，赛罕就是其中最凶的最凶那个。”
　　阿斯不服地嚷着，但她的声音淹没在琴声和歌声中。她还是个孩子，即使是大祭司卫利氏的后人也没用。非要继承大祭司的位置，她的话在夷狄人中才会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夷狄人爱酒，爱之若狂。高兴的时候喝酒，难过的时候更要喝酒。
　　粘格溜到赛罕身边，给他倒了杯酒。夷狄的敌国中晋发生了一件大事，他们的皇后殁了。
　　这件事传到草原和西域部落时，已经离她的死日过去了三个月。这要是在夷狄，不管死了谁，即使死的是王本人，身体也早就化成了白骨，与这土地融为一体。
　　在这片土地要紧的是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谈其他。没有生命，占据再多的土地，拥有更多的牧草、牛羊、马匹和人口，也是被人夺去。所以对于草原上的人来说，活着的人还有用，死去的人是没有任何用处的，也不该被长久地记着。
　　粘格知道，那个死掉的女人对赛罕有非同一般的意义。酒一杯一杯地满上，一杯杯地被喝掉，直到酒囊里的酒都空了。
　　篝火灭了，族人散了，赛罕也醉了。他满脸通红，坐在熄尽了的篝火旁，“粘格，你……还记得她来参加我们的达慕节吗？”
　　粘格抬头看着满天星海，夜幕上好像有一个小女孩正骄傲地拿着弓箭看着他。
　　“你没忘记吧，她射箭的样子，有多好看。笑起来连天上的星星都要羞愧。”赛罕握紧拳头，捶打自己的大腿，“我无数次问山神，她为什么不是夷狄人？她会骑马、会射箭。她应该是夷狄人，而不应该是中原人！”
　　粘格久久不语，然道：“赛罕，她已经死了！把对她的思念留在心底吧。你看看眼前的牛羊、帐篷和族人。他们追随于你，你是他们的希望。”说着，他把腰间的弯刀抽出来。月光之下，刀锋闪动逼人的冷光，“如其想一个死掉的人，不如想想我们未来该怎么办？我们现在重竖王帐，中晋是不会饶过我们的！这可是比思念一个死掉的女人要紧得多的事。”
　　说完之后，他狠狠把刀插在赛罕身边的土地里，“记住，你是拓氏后人，是守护夷狄人的野狼！那些跟随你的人，他们都是为你而战！”
　　粘格走了，赛罕一个人孤独地留在篝火旁。赛罕久久凝视那把弯刀，把它抽出来别在腰间。他离开篝火，回到帐篷中。任由余火化成一缕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