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昨》大云吞

2、重逢2

　　他后悔了。

　　站在距离办同学会那家日本料理店一个路口远的地方，吸了吸被风吹到有点发麻的鼻子，陆言斐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心里的退堂鼓。

　　他已经有差不多十年没有参加过高中同学聚会了。他把那段记忆封存进盒子里，下定决心一辈子都不会打开。如果能好好地藏起来，那个盒子还是他珍贵的、独一无二的宝贝，但若是被打开了，那是个潘多拉魔盒的事实就会暴露。

　　每一个曾经灿烂过的情节，都会变成足以毁灭他世界的灾难。

　　事实上陆言斐很清楚，李修羽为什么回来，或者说为谁回来，现在都已经和他无关了。他珍藏在心底的回忆，对李修羽来说不过是一段已经过去十年的陈旧青春，青春年少固然美好，但都已经过去了。

　　他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但这些年来，他从来不知道李修羽在日本过得如何，是不是平安健康有没有结婚生子——他甚至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起过这个名字。十年了，他第一次听到李修羽回国的消息，还是经由不甚熟悉的老同学之口。

　　陆言斐想，他不该这么在意的。一场十天半月后就没人会记得的同学会、一个已经退出他生命的“旧时朋友”，他就和大家一样高高兴兴地去参加，然后痛痛快快地忘记，这不过是场不痛不痒的普通社交。

　　但如果他真的能如自己设想的这样潇洒和毫不在意，他就不该鬼迷心窍地出现在这里，参加这场他一开始不假思索就要推辞掉的同学会。

　　道口的信号灯转成绿色，陆言斐抿了一下嘴唇，终于下定决心打算往回走，一转身却撞上了一张似乎有点熟悉的脸。

　　对方用疑惑的表情看了他一会，然后不太确定地问道：“陆言斐？”

　　反射性向后退出一步，陆言斐抬手压了压被风吹起来的额发，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应该是同年不同班的旧识，可能也是文艺部的，但名字完全想不起来了。他又迟疑了一下，然后才点点头应道：“嗯。”

　　“靠！你今天居然来了啊！”显然有点自来熟的老同学伸手用力拍了拍比自己高出不少的肩头，笑道，“我说今天怎么刮那么大的风，原来是要把你这尊大佛给刮来啊！”

　　对方爽朗的态度让人没法冷下脸，陆言斐只能跟着轻轻笑了一下：“我这么重风应该刮不动吧，其实我……”

　　“叙旧的话等会喝酒时再说啦，要变红灯了我们先过去！”完全没注意到陆言斐脸上为难的神色，男人不由分说就拉着久别重逢的老同学过了马路，一边走一边继续说着，“你刚刚在路口站那么久干嘛？是不是找不到地方了？”

　　原本想推说自己只是赶稿赶到一半出来买点吃的还要回去继续，被这样热情地拉着走后，却变得有点说不出口。

　　就算说了，大概也会被“既然这么碰巧就参加完同学会再走啦”之类的说辞驳回吧。这样在心里安慰了意志不坚定的自己一句，陆言斐开口反驳道：“怎么可能啊，我在想事情而已。”

　　“别装啦，每次部里活动只要一出学校就找不到地方的人是谁啊，要不是有副部在，我们部长早就丢掉一万次了吧——”

　　“哪有那么夸张啊我们怎么可能去外面活动过一万次！”陆言斐禁不住为自己叫屈。

　　***

　　再见时会是什么场面这件事，陆言斐从来没有想过。他以为不会存在再见这回事，他以为李修羽不会回来的。即便是回到了芜州，也不会回到他陆言斐的世界里。

　　从小就是这样，他习惯了逃避所有坏的可能，然后总是被残酷的现实打一个措手不及。

　　和室推门从他面前拉开那一瞬间，看着里面人声鼎沸的场景，陆言斐只觉得心脏像是突然被人用力地捏住了。

　　时间停止了，还是，倒流了？

　　就像十年前每次他迟到的聚会一样，门打开后他一眼就会看到被众人围住的李修羽。李修羽为人海派，到哪里都有一大帮朋友，聚会时总是还没上菜就开始跟人拼酒，是个永远被众人围在中间大笑的家伙。

　　可是在门打开的瞬间，原本还在聚精会神和别人说话笑闹的李修羽，就会再自然不过地抬起头，发现站在门口的他。

　　与那双熟悉的眼睛对视着，陆言斐忽然很庆幸自己在路口没能成功逃走。

　　他以为下一秒，李修羽会一边腾出身边的位置一边大声嘲笑他“陆言斐你是猪啊，约晚上也会睡过头”，他就会脱下鞋子不由分说往那混蛋身上砸过去，然后迅速钻到李修羽身边加入刚刚被打断的话题。

　　然而李修羽站了起来，露出了对他来说有点陌生的笑容，用让他感觉十足生分的口吻说道：“唉是头条啊，好久不见！”

　　头条是陆言斐高中时期的绰号，他已经有快十年没听人这样叫过他。尽管当年两人好到能穿一条裤子，李修羽却很少这样叫他。此刻，却像是为了消弭时间带来的痕迹，李修羽有些刻意地，选择了这个为高中同学们熟知的称呼来叫他。

　　像是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陆言斐突然清醒过来。哪有时间停止或是倒流这回事，哪有十年都不会改变这回事。他们已经十年没有联系过了，最后一次见面还是以那样的方式不欢而散，现在李修羽能用这样的笑容和态度来面对他，已经是成年人最得体的“一笑泯恩仇”了。

　　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吸进肺部的却全是房间里太充足的暖气和酒意，陆言斐皱了皱眉头，然后抿唇笑道：“嘿，好久不见。”

　　“啊啊了不起啊猴子！居然连头条尊驾都能请得动！我上次可是被连着撂了一星期电话最后大概都被拉黑了……”

　　“修羽也回来了，今年大概是人最齐的一年了吧？”

　　“果然啊，有修羽的地方才会有言斐啦！”

　　“啊对了头条，你要不要坐修羽旁边？”在老同学们七嘴八舌的议论中，有人问了一直站在门口没有挪步的陆言斐一句。

　　李修羽像是想说什么，但陆言斐抢先走到角落的空位坐了下来：“不用那么麻烦啦，坐在哪里不是一样吗？大家继续继续，我是一直很忙没空来参加同学会而已，又不是死了诈尸，不用花那么长时间讨论我怎么会出现吧？”

　　“好说好说，那先罚酒三杯！”陆言斐刚一落座，就有人将一杯啤酒推到他面前，还状似体贴地补上一刀，“还是你比较喜欢清酒？”

　　“拜托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一杯倒，别玩我啊！”陆言斐说罢用力地吸吸鼻子，作势求饶，“听听我这声音，还感着冒呢！”

　　“对啊你明明就一杯倒，可是以前大家偷喝酒也没见你醉过啊，这也太奇怪了！我合理怀疑你是在扮猪吃老虎！你迟到了十年才罚三杯而已，已经很客气了快喝快喝！”

　　没怎么醉过那是因为以前……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陆言斐努力将目光定格在劝酒的同学脸上，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个让他免于醉酒的原因。但此刻他们都已经不是把偷偷喝酒当做大冒险的小鬼头，推杯换盏的酒桌文化成了社交礼仪，陆言斐叹了口气，在心里期待着自己可怜的酒量经过十年会稍微有点长进，慢慢抬起手准备去拿眼前那杯黄色液体。

　　可是手还没碰到杯子就被人用不轻不重的力道一把拍开了。

　　“他还感冒唉你们有没有良心，老子替他喝！”

　　“诶诶诶你少来啊李修羽，你喝的话要三瓶啊，三杯对你来说还不是在喝水！”

　　“来就来，谁怕谁！”

　　李修羽拍着桌子一饮而尽的样子再次与年少时重合，陆言斐突然觉得有点害怕。他以为他已经把那个盒子藏好了，他以为自己就算有留恋，也应该可以做个懂得进退的“大人”了。然而此刻觥筹交错中，他看着李修羽那张陌生又熟悉的侧脸，心跳又不自觉变得嘈杂。他强烈地感觉到，这十年来他苦心建立的堡垒，会在今晚全部崩塌。

　　因为李修羽，就是他心里那个潘多拉魔盒的钥匙。

　　最可怕的是，他意识到，从得知李修羽回来的消息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会是现在这样的结果。他不该来参加同学聚会，他不该见李修羽，他不该为李修羽像十年前替他挡下了一杯酒而沾沾自喜，他不该继续坐在这里……

　　这些事情他全都知道，他只是，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