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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番外三 ...

  •   (一)
      我头一次见到虞啸卿的,是在民国二十六年。纵使国内形势危急,三月的南京,也只剩下遍地醉人春风。
      那时的他,少年意气,一身笔挺的白衬衫,乘着威利斯吉普车在街上招摇而过,便如潘安过市一般惹来街上女子爱慕的目光。
      他从我身边飞驰而过,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在我身上停留过一刻,可我双颊漫起的潮红告诉我,我早已到了摽梅的年纪。
      后来我知道,他便是美名在外的虞家长子,十七岁便以一百乡勇击退三百流寇,可谓是天纵奇才的少年英雄。
      我不由心生遐想,又打听了许多轶事。得知他打从出乡关起便四处领兵征战,从未倚仗过家族势力,凭借自己的军功,二十来岁的年纪便已配少校衔,可谓是前途不可限量。而他此番回南京,也只是稍作停留。很快,便又要领兵出征了。
      我终于按捺不住,对父亲讲明了自己的心意。我相信,凭着苏家的势力和我的美貌,和虞家结亲是易如反掌的事。虞家只是地方军阀出身,而我的母亲,却是张静江的妹妹。
      那之后不久,虞啸卿便托人给我传递消息,说想要私下见我一面。有些事,想要当面告诉我。
      我又羞又喜,还有几分慌乱。让素心给我掌眼,几乎将衣柜中所有的衣服都试了一遍,千挑万选,才选出一件最中意的。又到发廊去做了头发,请最好的化妆师帮我画上最精致的妆容,换上织金旗袍,赴约时,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可后来再想起,那时的我,大抵也是个笑话。我在他眼里,也只是个徒有其表的漂亮花瓶罢。

      那是我头次正式见到他,原来,他穿西装也是这样的好看。
      我去时,他坐在西餐厅,见了我,优雅起身,弯腰向我行礼,而后便说:“冒昧求见,望苏小姐见谅。”
      我那时满心欢喜,如何注意到他眼中的疏离?一番问候之后,他便很有风度地亲自为我拉开了座椅。
      他似乎并不善言谈,我以为,那是因为羞怯。身为苏家长女,从小到大,我都很清楚自己的魅力。
      可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我一颗心冷到了谷底。
      “父母之命,请恕虞某不能遵从。”
      “日寇未平,虞某无意成家。苏小姐年华正盛,才貌双全,定能觅得良缘。得罪之处,虞某无以弥补。日后若有驱使之处,虞某定会尽心竭力为苏小姐效劳。”
      他是留过洋的,连拒绝的说辞都这样得体,让你想怨,都怨不起来。只是心里的难过,好像漫天的潮水崩塌了一般,我拼力扶住桌案,才没有让自己倒下去。

      我努力让自己忘掉他。他走后不久,便爆发了卢沟桥事变,上海也被日军侵占。我随家人迁往重庆,日夜惶恐,起初还会牵挂他的安危,到了后来,便再也无暇他顾。
      我的兄长,还有我朋友的丈夫,在民国二十五年报考了中央航校。此时此刻,他们不知又在哪一片天空与日军激战,我们的心没法儿不跟他们一起挂在天上,哪里还有心思去牵绊只有两面之缘的男子?
      我与素心常常到寺庙去烧香拜佛,甚至三步一跪求了平安符给他们带上,可还是事与愿违。武汉空战,我的兄长被击落,座机在空中解体,我几次哭昏在家里,素心也吵着让长缨退伍。可是那些飞行员,天生便是索命的鬼。我听收殓的士官长说,我哥哥掉下来,只剩一块铜牌能辨认身份。其余的,再看不出,那也曾是位风华正茂的少年郎。
      可所有的这一切,我都再也看不到了。
      我决意去做记者,我想让全天下的人都看到我哥哥的样子,我要让世人都记住他,颂扬他,而不是一个人,躺在冰冰冷冷的空军陵。
      四年,我去过很多阵地,见过很多赤胆忠心的军人。他们很多,甚至比我还年轻。可我知道,那都是我父亲安排好的。他不许我到前线去,我也从未见过真正的战场。唯一的能做的,就是在防线里采访英姿勃发的预备将领,给年轻的士兵鼓舞士气。
      因为是做记者的缘故,我会听同僚讲起很多内幕消息。譬如贪污,譬如走私,譬如出卖情报给汪伪政府。听得多了,难免心生厌恶。却偏偏,我的同僚中有**倾向的人。
      她们常常会在见面时悄悄往我手里塞**小报,因为她们知道,我也爱看这个。我羡慕那个年轻、干净的政党,没有贪污,没有走私,也没有汉奸。我喜欢那里,可我不敢告诉别人,我也向往那个光辉普照的胜地。

      因为总是与军官打交道,难免会收到很多求爱信。可是一想到哥哥,我便伤心得紧,索性原样寄回,连回信都懒得去写。可是后来我才知道,那不是因为伤心。是因为他们,都比不上虞啸卿。
      我以为我已经忘了虞啸卿,可那终究只是我以为。
      民国三十一年,我在昆明又见到他。他的眼角已经被风霜刻上痕迹,而我,也不再是南京城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他见到我,起初是惊讶,进而眸中的神色就变了。与初见时,分明多了几分赞赏和欣喜。
      我自认从容不迫地与他问好,可还是败了。那天晚上,我想到他眼里的光亮,尘封多年的心扉竟又躁动起来。
      他去了缅甸,听说缅甸战事失利,我惴惴不安。终于听到他安然回国的消息,我又悸动不已。便托朋友使了些关系,调去了禅达防区。

      (二)
      起先我并不知道,师部的牢房里,还关着一个女学生。
      我自是不知道的,虞啸卿从不会对我说起这样的事,也不许任何人提起她。他对我还是和以前一样,恭敬中带着些许歉意,却一直都是淡漠疏离的模样,不允许我靠近。
      后来日军打过江来,他跳上车便飞驰向横澜山阵地。我在乱军从中想要抓住他,却被父亲安排的亲卫强行带离了怒江前线。
      当日我便听说,禅达守住了。可代价却是,虞啸卿亲手砍了他的弟弟。
      我听得一阵心惊。我素来知道他从不讲私情,却从不知道,他原是这般的无情。
      我不由想起我的哥哥,如果他还活着,我是绝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他的。
      当夜我便做了噩梦,梦到虞啸卿满身满脸都是血,通红的双眼,提着战刀只身立在溃逃的万军从中,眸中的杀伐之气令我不敢靠近。
      我生了病,病了很久。直到师部医院里的传闻传到我的耳朵里,说,虞啸卿在身边留了一个湖南来的女学生,那个女学生,还在日军枪下救了他的命。
      我知道,以他的个性,是绝不会主动把任何女人留在身边的。就连我,也才堪堪称得上是在他“麾下”而已。
      我不由想去看看那个女学生,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做得了他的亲信,还能有飞蛾扑火的勇气。
      我到禅达的医院去,假借采访的名义,原是想去见见那个女学生,却见到了虞啸卿。
      那不过是个一团孩子气的小丫头,伏在医院的草坪上逗猫。听闻她受了伤,流了很多血,脸上并没有几分血色,瘦弱不堪的模样,却笑得很开心。
      虞啸卿陪在她身边,目光定定落在她一半的侧脸上,神思恍惚的模样,不知是有什么心事。
      可那女学生却是一副心智未开的样子,丝毫都不在意虞啸卿望向她的眉眼间带着生硬和迟疑的温情,反而一门心思都在那只猫身上,惊喜地笑着喊着,还塞了一把小鱼干给虞啸卿。
      我以为,他是会掉头走掉的。他素来不喜这等琐事。
      果然,他的动作滞了一下。却还不等他离开,那只猫便就着他的手指啃了起来。
      他怔住,却许是被猫儿舔得痒了,竟望着它笑了起来,一如秋日里温煦的暖阳。
      我从未见过他笑得这样美好,我这时才意识到,我根本就没有见过他几次。而他在我面前,也一直带着那副精致的面具,永远是容止优雅、言谈得体的模样,正如我期望中他的样子。
      却原来,他也是会笑的。
      却原来,他并非我想象中那个冷血的刽子手。
      可是这些情绪,他从来都不肯让我看见。
      或许在他心里,我仰慕的,只是一尊没有血肉和灵魂的神像吧?
      吾辈将他推上神坛,他便如我所愿,扮演着神祇的样子,却永远,永远都不会允许我走近他的心底。
      或许我与他,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罢。

      我一直不肯承认,那天,他是因为看到我才离开的。
      他不喜欢我,他甚至以为我是被他父亲授意追到禅达来的。虽然他从不曾迁怒于我,也像他当初承诺的那样满足我的一应要求,可这都不能改变,他不喜欢我。
      我一眼便看出,他喜欢那个女学生。或许在他心里,小枫是因为我才不肯与他亲近的吧?我唯一庆幸的,便是她从来都不曾爱过他。
      她肆无忌惮地惹他生气,还跟他吵架,故而我也会期待着,总有一天,他会回心转意。
      这或许是痴妄,我知道,医院被炮击那天,防空洞会点名,是因为虞啸卿去了电话。他说要点名,可也只是要从那份长长的名册里找到他的副官而已。其余的人,他也不会有精力去顾及。他从来都不肯告诉她他有多在意她,只是我看得出,他有多怕失去她。
      那夜炮声响了一夜,我辗转难眠,可她一沾草席便沉沉睡了过去。我不由羡慕起她疏朗的性子,后来才知道,她那日失血,又昏睡了好几日才好起来。

      翌日一早虞啸卿便赶来医院,也不是来看我的。尽管他对我嘘寒问暖,可他的目光,一刻都不曾停驻在我的脸上。
      我自诩比那个女学生漂亮不止一星半点,正如他所说,才貌双全。可是他不喜欢,那又有何益?我自暴自弃地想着。
      可就算如此,我对那个女学生却怨不起来。如果不是她回来找我,或许我也和哥哥一样,变成了一具焦黑的尸体。她原本是可以一个人逃走的,没有人会怪她,她自己都还是个要人看护的伤员,可她还是回来了。如果师座真的和她走到一起,我也是没办法恨她的,只是难过罢了。
      后来我带礼物去答谢她,她欣喜的模样,真像个小孩子。我真羡慕她,或许是家境殷实的缘故,就连那些黄白之物,都已经哄不住我了。我真羡慕她,这世上,还有她得不到,却还能够奢求的东西。
      我竟然和她成了朋友,因为虞师只她一个女学生,她会跟小张小何一起玩,却没办法跟他们当朋友。她对我谈不上喜欢,或许只是依恋吧。在这钢铁铸就的堡垒中,她眼中的同类,也只有我了。
      她爱听医院的护士讲故事,我偶尔也会跟她们讲些闲话。听她们说,虞啸卿常常会来看她。他清晨到山上去练完刀,会特意跑到禅达去买早餐,再带来医院。可小枫身子总也不见好,每日昏睡的时间比清醒的时候还要长。虞啸卿来的早,总也等不到她醒来,便回师部忙军务去了。买的早点,也就分给了上早班的护士。他不许医院的人告诉她,以虞师的令行禁止,她从来都不知道他来过。只是偶尔,虞啸卿能够忙里偷闲的时候,就一个人开车去找她。
      有一次我悄悄跟去,看到小枫又一个人躺在医院的草地上睡午觉。虞啸卿知道她睡着的时候是怎么都叫不醒的,便悄悄把她抱起来,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他把她抱在怀里,舍不得放开,温热的指缓缓抚过她的额发,她的眉眼,她的脸颊,深情的目光,像在描摹一件精致的工艺品。她的眉眼和她的个性全然不同,一点都不张扬,反而生得纤秀温润,也只是勉强算得上干净而已,可虞啸卿就是喜欢。
      等到好不容易看够了,他便搂着她坐在草地上晒太阳。他很喜欢捏她的脸,她的脸软软的,捏在手里很可爱。他这样坐着,一个人也能玩上好久。一直到她将要醒来的时候,才又把她丢在草地上,装作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她方困觉,并不算清醒,下意识用手背抹了抹嘴角,那是被虞啸卿捏出来的口水。看到跟前的人,一脸困惑望着他,虞啸卿就会很嫌弃地骂她,她还击得倒是利索。虞啸卿骂过她之后,又板着脸把她押回病房去,不许她在外面睡觉。可是没过几天,她还是会睡在老地方。倒也不是她自己愿意的,护士领她出来晒太阳,她自己困了,又不想离开草地上的阳光,赖着赖着便睡着了。

      我以为虞啸卿便是喜欢她这样娇憨的小女儿态,可不是这样。叫他总忍不住想要靠近的,却是她的通透和孤勇。
      她有时会讲一些叫人意想不到的话,让人觉得,她好像看淡了人生,看淡了生死。她那么努力地活着,为自己活着,是因为她知道,终有一日,她也是要死的。
      “人总要死,可那之前,不也要先活着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生硬的语调,却无不透着挣不脱的绝望。
      我这才意识到,她是在生死场上走过的人。她被绑在战车上,被逼着往前走,明知道会死,却挣不脱,逃不脱那个宿命。
      所以她才把生死看的那样重,不惜被唐副师座缢死,都不愿低头。
      她究竟为何而来,整个虞师,只有虞啸卿一个人知道。那是祁团副生前留下的最后一个秘密,他知道虞啸卿是绝不会愿意交接的,他告诉他,只是希望他能够善待她。
      没有人知道她一路上都经历过什么,只知道她到禅达的时候,都还在受人欺侮。
      这件事,虞啸卿一直都是知道的。他从未在人前提起过,她都已经忘记了,他自是希望她可以忘记的。她承受了太多不该她承受的责任,他自是不希望,她还要再承受这些悲苦。
      而这个中细节,我亦无从得知。只听说原本是祁团副属意她,她还为祁团副冲撞过虞啸卿。在我来禅达之前,她也批过虞啸卿的逆鳞。她为了守住她想要守住的人,连死都不怕。
      而虞啸卿,起初也是厌恶她的。只是后来他才知道,她想要守住的人里,竟然也包括他。那个时候他方才理解了她的心境,他从来都没有被一个女人这样回护过。
      故而当他在看到她时,他便觉得,她跟别的,爱慕他的女子,是不同的。她不是那种会躲在他的身后,撒娇乞怜的女孩子。便如我那般。
      他是个杀伐决断的将领,却是个软弱的孩子。
      故而,他从来都做不了哪个女人的依靠,反而还是那个女学生给他的勇气。
      就连长缨过世的消息,都是小枫告诉我的。我第一次觉得他竟是这样软弱,他竟然连面对我的勇气都没有。我不知道这里面小枫又出了多少力,我亦不知道他究竟是害怕面对生死,抑或,只是不愿见我。
      小枫把他推进来,我那时的失态,靠在他肩上哭了很久很久,他生硬地挺着脊梁,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我忽然觉得她说的是对的,那样军人,智商都很低。以为打完仗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却从来都没有想过,打完仗,回航的坐标,也一并在那场仗里灰飞烟灭了。
      他在异乡漂泊太久,早已经忘了回航的坐标,所以才要小枫带他走。如果没有那个女学生,他会找不到回村子的路。

      离开禅达的时候,我问他,如果没有陆晚枫,你会不会爱上我。
      他的眉心皱了皱。我知道,他厌恶跟那桩婚约有关的任何事。然后疏离背过身,对我讲出了此生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真话。
      “如果没有她,我不会爱上任何人。就算没有她,我也不会再爱上任何人。”
      那一刻,我嫉妒她嫉妒得发了狂。可终究还是,没有办法怨恨她。
      她从来都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我的事,只是我自己,从头到尾,都是个笑话。
      坐在回重庆的运输机上,我一个人,哭得肝肠寸断。我又想起每次她掉眼泪的时候,虞啸卿都会抱着她,很耐心地哄她。那个时候她就会变得很听话,乖乖由他抱着,也不吵也不闹,哭累了,便在他怀中睡着了。
      我真的忍不住想要问他,是不是因为她比我听话,他才只哄她一个人。
      可我不敢开口。那个女学生,是他的导航塔。是他拼尽全力,也想要抓住的希望啊。
      我也见过小枫哄他,他总有很多借口叫她心软,他惯常是爱佯装委屈去骗她的,偏她还每一次都上当。
      她很聪明,有的时候,却很蠢。
      连我都能一眼看穿的把戏,她偏就信了。
      又或许,我一开始就错了。她也是喜欢他的,只是她自己不知道,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对他心软。
      心痛得受不住了,便想起她说的,女人的青春很宝贵,一定要浪费在对的人身上。
      我相信她是为了我,她只是站在同样身为女人的立场上,想要我解脱。
      毕竟,那个人不愿让她知道他喜欢她,那么她到死,都只会记得他打她骂她的样子。在她心里,虞啸卿是当真不值得,她又缘何会来讹我。

      再后来,我又和素心一起坐上了北上的列车。我们在重庆,都已经再无牵绊。陪伴素心守灵的日子,我常常会想起,就连虞啸卿的部队都在做那样鱼肉乡里的事,那别的部队,还会有希望吗?
      我终究是,是不敢再奢求。
      临行前,我写了一封书信,劝他回头。
      那封信,字字箴言,情真意切,我明知他不可能会回头,可我还是希望,能够尽一点绵薄之力。
      我曾经,也是那样情真意切地爱过他。
      后来我听说,小枫因为那封信被捕入狱。我却在想,他究竟是会恨我,还是恨国府。可那些对我,都已经不重要了。
      这边有很多事要做,我也不再去想,曾经爱过他的事了。
      他是个很软弱的将领,终究还是向无恶不作的国府官僚低了头,用一个真正的汉奸,换回了那个女学生。
      我心疼他,可如果换作是贤杨,他一定会抗争到底。
      哪怕,被捕的那个人是我。
      在这片红色的土地上,我很快又有了怦然心动的知觉。
      我的人生导师,江贤杨。他那么优秀,领导那么多学生找到自己心中的光明,找到新中国的光明。教我头一次觉得,我这样软弱又无知的人,不配得他青眼。
      故而,当他委婉地向我表露爱意时,我欣喜若狂。
      我才发现,我已经彻底放下虞啸卿。这么多年,我爱的始终是我一厢情愿编造出来的影子。
      我以为他是铁血英豪,是白璧无瑕,是这世间一切完美。可那也只是我以为,是他扮演出来的样子。他顺从着所有人的意愿,做他们的旗帜,做他们的神祇,被奉上神龛里,做那个全无个人意志的傀儡。
      直到他遇上陆晚枫,那个贼胆包天的女学生,砸碎了他的神龛,他方才知道,他身处的地方不是极乐净土,而是人心织成的地狱。
      他头一次,萌生了想要当逃兵的念头,却不知道,他还能逃去哪。
      其实不是他把那个女学生藏在衣带里,而是伊人的裙带里,藏起了他。
      那样软弱的孩子,又怎么会喜欢女人。他喜欢的,他依赖的,也只不过是他的导航塔。
      所有的面具都被撕碎了,我不再爱他。
      后来,听说他真的带着小枫回到了故土。我无知无觉,因为我知道,两党之间终有一战。而他们,一定会输。
      战后我和贤杨成婚,很快有了孩子。我再也没听到过虞啸卿和陆晚枫的消息,但我知道他一定会抱着她,或许是他们的孩子,去晒长沙的太阳。
      那一直都是他的愿望。可终究,只是镜花水月的妄想。
      公元1949年,蒋**败走台湾。
      同年,中*****国成立。
      战后的政策,凭虞啸卿在内*时对***做过的那些事,他和他的家族,在国内没有半点活路。
      我不知道那个女学生又带他去了哪里,但他跟着她,总会走路走的。
      只是我再也没有见过他,至此终老。

      (三)
      新*国成立后,贤杨在浙江大学做教授。我大学读的商科,贤杨便托了人,安排我到银行去上班。
      建国后国内经济一片萧条,我和贤杨的薪水并算不高,可我也早就习惯了这样简单的幸福。父亲还是随国府去了台湾,他已经登报和我脱离父女关系。弟弟妹妹大学毕业后都留在了美国,没过多久,便将父母也接了过去。
      战后的国际新秩序我知道,我此生都不可能再见到他们。可是那个时候,我心中并没有太多的悲哀。那个腐朽、苍老的政权,我一秒钟都不愿再多看。只是有的时候还是会想念母亲,想念我的弟弟妹妹。在下雨的时候,我难过的时候,贤杨会为我披上大衣,陪我在窗边坐上整整一个下午。天黑下来的时候,我便偎在他怀中,他抱着我,也并不着急去做饭。只是等我睡着了,才轻轻把我抱到床上去,为我盖好棉被,才一个人到厨房去做饭。
      浙江冬天的雨总是这样冷,天也黑的这样早,我便总是想起我的母亲,和战前那些温馨美好的童年光景。幸好,我有贤杨,还有两个孩子。他们便是我余生全部的温暖,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走下去,直到此生终老。
      可终究,还是事与愿违。
      1957年,z央忽然开始了新一轮的整f运动。贤杨作为政x委员,便上书z央请求恢复正常的工作和学习秩序。哪知提案尚未抵达z央,家里便来了几个年轻的***,不由分说把贤杨带走了。
      我四处托人打听,一周后他的一位朋友才告诉我,让我赶快把孩子送到朋友家去。他们抓了贤杨,又查到我之前的身份,很快便要来抓我了。
      我的脑袋一下子便炸开了,抓住他想问明白,可是他却讳莫如深,只嘱咐我赶快把孩子送走。贤杨被划成了**,他也不敢再跟我来往,急匆匆地便从我家离开了。
      我瘫坐在家里的椅子上,脑子里一片空白。我自幼养尊处优,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小时候是父亲为我安排好一切,后来又有贤杨。这一下子忽然只剩下我一个,我才发现我竟还是这般软弱,遇到事情,还是一点主意都没有。
      长安是我的长子,他那时也不过才十二岁,却已经懂事的像个大人。他拿钱到巷口买了碗馄炖给我吃,我吃过了东西,才有力气想我该怎么做。
      我打电话给素心,她后来又嫁给了共和国的一位将军。我想让她帮忙,把孩子送到贤杨乡下的兄弟那里。
      素心的丈夫在上面有些朋友,这件事很快就办妥了。我望着空落落的家里,眼巴巴望着我的孩子和收拾好的行李,忽然想起刚打完仗到国府眷村里去收东西。那时候,他们的村子里,也是现在这副样子。
      我不由惨笑。
      逃难,不都这样吗?男人们回不来,只剩下村里的女人,带着孩子,翻光了家里的东西,却不知道能逃去哪。她们那个时候,也是这样的惶恐吧?
      我走进夜色里,望着大海的方向,又想起了大洋彼岸的母亲。
      原来我一直是一个软弱的女人,一直都在逃避现实丢给我的问题。可逃来逃去,却还是没能逃开一开始便要由我来承受的宿命。

      孩子被接走了,我也很快被带走。在**场,我甚至没有办法给贤杨写信。开始的时候我还安慰自己,会好的,一定会好起来的。可是渐渐的,随着更多的人被送进来,我似乎,也不再有期待了。
      听说台湾也有白**怖,不知道,是不是也像这边这样子,随随便便给人乱戴帽子。
      浙江气候潮湿,冬季湿冷,夏季溽热,我很快生了病。每日lg回来,关节都是胀痛的。可我一直咬牙生挺着,期待着能再见到贤杨和孩子的那天。
      算起来,我的孩子,都已经要读大学了吧?也不知道,他考上了没有。
      只是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和贤杨,对他们伤害有多深。长安是个聪明又懂事的孩子,贤杨说他日后定能考上浙江大学。可是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去读大学了。
      1967年,我**的第十个年头,我在这里,遇到了十年前来给我报信的那个朋友。
      他是贤杨的同事,也是知己。他这次又来给我送信,却早已没了当初那副文雅的样子。眼镜碎了一片,蓬头垢面,穿着脏兮兮的短衫,整个人都呆滞起来。
      他看到我,先是愣了许久,然后哭着告诉我,贤杨没有了。
      我昏了过去。

      我被几个姐妹救醒时,那个朋友不敢面对我,一个大男人,蜷着身子瑟瑟发抖。我哭着喊着央求他,他方才颠三倒四地讲清了事情的原委。
      一年前,**开始。贤杨被拉到**大学的操场上**,他向来便是一身的硬骨头,从不肯向谬误低头,于是被***活活打死在高台上。
      我几次哭到气绝,那些早已尘封的往事忽的一下全部涌上心头,一帧帧一幕幕,都好像还在昨天一样。我不知道这样的事为什么总是找上我,就算我逃到天涯海角它都要追上来。我只知道,这一次,我是真的要死了。
      贤杨曾经是我的光,我的希望,我的救赎,支持着我走出阴霾的全部动力。
      可现在,这束光却熄灭了。
      我再也不知道,我还能够走去哪儿。
      我还记得十年前,他被带走的前一天夜里,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窗外下着雨,雨滴淅淅沥沥打在窗棂上,窗下一盏昏黄的油灯,他在背后拥着我,坐在窗下听雨。
      每到那时候,所有的乡情都会化作甜蜜。他平日里是个很儒雅的教授,在我面前,却温柔得像汤池里氲着白雾的温泉水。把我捧在手里,悄悄在我耳边讲甜蜜的情话,一腔柔情蜜意暖得都要化开了。
      而如今,他的脸却在这雨声里渐渐消散了。

      夜里又下起雨,我一个人坐在棚子里,雨水积在水洼里,借着远处微光,我看清了自己如今的模样。
      我早已不再年轻,骨瘦如柴的面容憔悴不堪,无论如何都瞧不出,我当年也曾是南京城里风姿绰约的美人。
      或许是生命将尽的缘故,我不由得又想起那个男人。我在南京遇到他,爱了他整整六年,他最后一句话,却断的那样干脆彻底。
      那句话,他六年前就想告诉我了吧?
      只是那个时候,他还没遇上陆晚枫。故而,就连拒绝我都是温润有礼的。
      我该恨她的,可是那一天,我哭到气绝的那一天,抱着我,安慰我的人,却是陆晚枫。
      她是那样勇敢的一个人,我一直都是羡慕她的。直到现在我都还在羡慕她,她一个瘦弱的女孩子,竟会有那样的勇气。
      那天她跟我说,别回头了。以后的日子,他们过就好了。
      我说不清听到那话时心里是什么滋味,我怨恨上天,为什么所有的悲戚都要发生在我身上,为什么,我不能像她一样活在禅达的阳光里。这样的话,或许还有机会,让虞啸卿喜欢上我。
      可是我却忘了,我羡慕的那个姑娘,很小的时候就没了母亲。而她的父亲,也是不久前才战死的。
      那样悲惨的命运,她怎么就有那样的勇气,一个人去了前线,又去了缅甸。从野人山逃出来,却还能惦念着别人的生死。
      我之前常常会想,如果我有她一半的勇气,事情会不会不一样。我已经很久不去想到延安之前的事了,可现在我却又开始妄想。如果我能有她一半的勇气,或许那天就不会乖乖地被他们抓走。或许我会想办法把贤杨救出来,然后再逃到天涯海角,跟他一起隐姓埋名去过平凡日子。
      就像虞啸卿和小枫现在那样。
      那个女学生是他的导航塔,他跟着她,就不会迷航。
      她也真的给他找到了一条路,不在大陆,也不在台湾。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我只知道,那个地方,不会有人认识他们,过去的事也不会再追上去。他们就在那过着平凡日子,一直到老。
      我真羡慕他们,我一直都是那样的羡慕他们。
      贤杨对我,就像虞啸卿对小枫一样好。可那样的美好,原本便是我奢求来的,他们从来都不属于我。
      浙江的冬天很冷,棚下积水也渐渐漫了上来,我冷的又蜷了蜷身子。
      腹中毒药开始发作,一股血腥味涌上来,我忽然想到,很久以前,她也服过这样的毒药,却极其幸运地活了下来。
      只是不知道,宪兵队的牢房里,会不会也是这样湿,这样冷。
      我不知为何会想到她,直到现在我都还在嫉妒她,能和所爱之人执手终老。
      后来,我以为我学成了她的模样,决绝地坐上了北上的列车。
      又或许,那时的我,也只是在赌气吧。当曾经信仰过的一切再一次在我面前悉数破碎的时候,我才发现,自以为能够面对那一切的勇气,不过也是我虚构出来的,就像我当初爱上虞啸卿那般。
      事到如今,我亦说不出是否还对他心存妄念。只是今生今世,但凡有一刻我能够做成陆晚枫的话,或许,也不会是这样的一个收场。
      雨声隆隆,我渐渐听不见了,世界终于沉寂下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番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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