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龙文章 ...

  •   到团部去办入职手续,戴眼镜的长官盯着我看了好久,却也没讲什么,吩咐手下腾了半个杂物间,潦草地在连排的储物箱上铺了被褥,就是我的住所了。
      拾掇妥当已是深夜,我放好了箱子,想出门去碰碰运气。
      这样安宁的镇子,这样静的夜晚这样美好的夜色,总有人会睡不着觉的。

      或许是因为本就住在杂物间里,从这里到军需官的住处,我并没有找太久。
      推门进去,睡在储物箱上的男人抱着枪躺在黑暗里。听到响动,他警觉地望过来,那双眼睛在黑夜里像禅达的月色一般明亮。
      我走上前去,扯了扯他的衣角。
      “龙文章。”
      他望过来,疑惑的,惊异的,提防的目光,眼底却是那样的干净,藏着像个被老师喊对了名字的小孩那样的惊喜。
      因为是在黑暗里,所以有些事,有的人,看得分外分明。
      那一秒让我确信了,在很久很久以前,我真的是见过他的。
      他的眸中的光亮便是那个样子了,有着鹰的锐利和狼一样的机敏,却干净得像个孩子。
      他抱着枪坐起来,看清了我的样子,眉心又凝在了一起:“女学生?……虞啸卿的团里,怎么会有女人?”
      我脸顿时黑了黑,眉毛抖了抖,“怎么,你想赶我走?”
      他嗤笑一声,没有说什么,闭着眼睛躺了回去。“女学生,不要到这种地方来。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指尖抚过冷硬的枪身,我缓缓问他,“你以为,这场仗,会因为我是女人,就放过我吗?”
      他闭着眼睛,并没有回答,语气一如既往地平淡,“到后方去,这不是能留你的地方。现在,也不是能留你的时候。”
      “因为,要打仗了吗?”我抬了眼眸,淡淡宣告:“你们,会输。”
      他讶异睁了眼,我望进他的双眼,教他看清了我眼底的残忍。
      “我还知道,你原本不叫龙文章。这个名字是你在沽宁一个上尉副官那里偷的。那小子是个神枪手,长得跟张立宪很像。”
      他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再也无法像方才那般平静。“你知道?你见过他?你也……见过我?”
      我摇了摇头。
      他的神色渐渐变得警觉起来:“你是谁?你还知道些什么?夤夜来见我,又是为什么?”
      “你知道相对论吗?”我故作高深地反问他。
      看到他茫然的眸光,我便知道他对近代自然科学一窍不通。
      “我来自西元2020年。”
      “西元……”他“嘶”的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
      “犹太籍物理学家爱因斯坦曾在相对论学说中指出,我们所处的时空之中存在着某种弯曲的通路,就像虫洞一样,足以让人回溯时空,回到过去的某一个地方。”
      我拿出所有误人子弟的本事把虫洞理论灌进他的脑子里,祖师爷保佑,这妖孽可算是被我给忽悠住了。
      他往我身后望了望:“就你一个人吗?为什么不带一个加强团过来?飞机大炮什么的也该带一点儿……怎的这虞大少七十年后还是这般小气。”
      “……”我清了清嗓子,“出了点意外,飞机大炮什么的……且再等等吧。”
      他登时便泄了气,靠在墙头问我:“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我是想来问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阻止飞机起飞?你们飞过去的时候,缅甸的仗已经败了。机场失守,成千上万的人被丢在那里,都成了客死异乡的孤魂野鬼。”
      “这样的事,你应该去找虞团座。”
      “他一定会讲我与日寇同谋然后一枪毙了我。”我扯住他的衣袖央道,“你救救他们吧,你是他们的团长,我能相信的人只有你了。”
      “我是……”他怔了证,澄明的眸中闪出一抹星子般的光亮:“团长?”
      大黑狗摇着尾巴钻入死啦死啦怀中,吐着血红的长舌哈嗤哈嗤的散热。他搂住狗蹭了蹭它颈上皮毛,再抬起头时,眼中光亮与他怀中的狗别无二致。
      死啦死啦:“劳驾……”
      我:“……龙文章你适可而止。”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我站的离他远了几分,我畏惧狗肉嘴里尖锐的犬齿。
      “我来是想要找一条路,时空交错,我回不去了。我不想,你们也回不去。”我站在黑暗里,再一次恳求他:“你可不可以想一个办法?”
      他低头挼狗,迟迟地,摇了摇头。
      “拜托你!你不救他们的话,他们就要死在异乡的土地上了!”我冲上去拉扯着他的手臂,他的狗冲我吠叫,龙文章拍抚着他的狗。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我。
      “谢……”我刚要开口,却又想起另一个名字,便又改了口,“小枫。”
      “小枫。”他低声唤了我的名字。“你走吧。这场仗,不该把你卷进来。”
      “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我回答。
      可那不是我,是小枫。
      “她是长沙人,她的父亲在去年冬天战死了,她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她已经没有家了,一个人到前线来,便是飞蛾扑火,不会再回去了。”
      “她?”他望着我,听不明白。
      “我不是真正的陆晚枫。”我解释道。“我占用了她的身体,冒名顶替来的。”
      那黑厮低着头笑了笑,也不知信也没信,只对我说,“到后方去,那里对学生有优待。”
      “我不走。”我坚持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跌进这个世界里,可我要是走了,就再也回不去了。我要找到那条路,走到头,才能回家。”
      “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你去缅甸,岂不是自寻死路?”
      “所以我才叫你不要去!”
      “抱歉,我……”他垂下的眼眸,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一样,闪着晶莹的光亮,我知道那是漫山尸骸映出的悲戚。
      “如果是像你说的那样,我会去。做团长也好做团副也好,我都会想办法把他们带回来。可上峰的钧令,请恕我……无能为力。”

      *

      那天夜里我回到宿舍,半宿都没有睡着,第二天早上是被一阵叫门声吵醒的。
      五月天明得早,我睡眼惺忪去开门,门外是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年,挎着钢枪,穿着不合身的军装,一见了我便放连珠炮:“你就是新来的译员?你怎么还在睡,都已经点过卯了,长官让你立刻去报到!”
      “报什么到?”
      “马上就要出发去缅甸了,当然是去找直属长官报到!”
      他和虞啸卿所有的手下一样,永远都有用不完的精力上赶着到前线去送死。我苦着脸问:“我昨天晚上才找到这里,我也不知道我的长官是谁啊?”
      这里是虞啸卿的团,他大抵从未见过如此目无军纪又懒惰散漫的人,跳着脚喊:“快整理着装跟我走,不要让长官等太久!”
      我被他吵得脑仁疼。军装和军衔都还没有发下来,我从箱子里随便扯了条裤子换上,匆忙洗漱完毕便跟那个小副官去见他的长官。
      昨夜的事叫我一直心神不宁,此时一颗心又悬了起来。虞啸卿此刻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团长,我的长官无外乎是团长或者团副。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可我往后的命运都跟他系在一起,若是和我被丢到这里来的初衷南辕北辙,我岂不是再也回不去了?
      越想越委屈,平白无故把我丢来这就算了,连个剧本都不发给我,演的电视还是悬疑惊悚外加绝地求生,这谁受得了?
      我愤懑着,被小副官领到了训练场。
      一个扛着中校军衔的军官正在练兵,副官上前去通报,中校挥挥手,让他退下了。
      他转过身来,黝黑的脸庞,却很年轻,三十岁上下的模样,左侧眉骨上一道狰狞的疤痕生生把他的眉毛截成了两段。
      我有些惶恐,忙低下头来又整理了一次着装。
      他走过来,我悄悄抬眼看了他的军装上的名条——祁仲徽,305团中校副团长。
      心里倒抽了一口气,如果我跟他搭同一班运输机到缅甸去,那也就意味着,我会和龙文章同路。方向是对了,可我未必有命活着从缅甸回来。
      要怎么办才好,他会死,所有的人都会死……
      我狠狠揪着裤缝,却听到一个浑厚却舒缓的声音问我:“你就是湖南大学指派来的译员?”
      我抬头望着我的长官,他的眼睛很和善,并不像他的模样那般凶狠。我点点头,答了一声“是”。
      他跟手下交代了些什么,便带着我离开了训练场。
      “昨日拂晓,我的士兵说看到有个女学生在水边徘徊,是不是你?”
      他讲的这么这么直白,就差直接问我为什么要投水,我想大概是瞒不住了,只好撒了一个谎:“我在水边迷路了。天色太暗,就不小心跌进水里去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还是挺拔如松地走在前面。我才发现他的步子压得很慢,好像是刻意在等着我。

      团部是临时征用的宗祠,祁团副带我走过一间静室,门口有卫兵把守,似是被改成了禁闭室,关押着什么要犯。
      他在廊下停住,没有再走过去。我跟在他身后,有亲兵来请命,祁团副点了点头。他离开后不久,院中便传来了两声枪响。
      祁团副好像松下一口气似的,转过身来对我说,“罪人已经伏诛。但……你还是不要看的好。”
      我望着他,琢磨着其间深意,脑海中闪现出一长串稀奇古怪的念头,按捺不住急匆匆跑去了后院。
      院中横着两具尸首,猩红的血混着白花花的脑浆在草丛间流淌,腥甜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我拿衣袖掩住口鼻,仔细辨了辨面容,记忆里残存的厌恶又翻涌上来,我再也忍不住,跑出院子干呕起来。
      那些记忆并不属于我,那些经历也并不属于我。只是她心中的悲戚,她的抵触,她的厌恶,每一刀都是捅在我心上的。因为那些事,我也见过。
      我扶着廊柱,指甲嵌在陈朽的木桩上,眼泪呛了出来。
      眼前递来一方干净的帕子,我回过头去,见祁团副站在那儿,静静望着我,眼底沉如止水。
      “你已经是我部文员,以后不管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
      我望着他的眼睛,而想起很久之前在书上看过的一句话。
      “有一种平静,叫静水流深。”
      我接了帕子,缓缓攥在手里,直起腰,望进他的眼底,问:“真的……什么事都可以吗?”
      “是。什么,都可以。”
      我望着他,心头忽然泛起一股暖意。她一个人,从江南走到西南边陲,一路上不知经历过几番生死。她的命,在乱世里像风絮一般柔脆,被风雨摧折,但幸而……也是有人珍重的。
      我用帕子擦了擦眼泪,对他说,“我回去洗干净再还你。”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龙文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