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渊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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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前灯火欲黄昏，山头来去云。鹧鸪声里数家村，潇湘逢故人。
挥羽扇，整纶巾，少年鞍马尘。欲将憔悴赋招魂，儒冠多误身。
——宋·辛弃疾
我不喜欢北方的春天。
季春的柳絮沾染了绿窗，空气里都是沙尘的味道。
有时候思念会随着江南山水间连绵的雨雾漫上心扉，那些看不见的细密的情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融入进我的骨血里。
那个，我回不去的地方，此刻应该正是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时节吧？
从未这样的思念过南方的雨，总是不由想起一个个昏黄的清晨，在雨打窗棂的湿冷中醒来，被中都是江城霪雨的潮味。
就像有些，被梅雨沾湿的灵魂，总是会忍不住思念，总是会相信，他们就在那片山水之间。
只是我再也，见不到了。
公元2020年春，疫情肆虐的国土之上，尽是些思归而不得归去的天涯断肠人。
“当麓山变换着四季
看冰雪融化变痕迹
静听橘子洲旁潺潺流淌小溪……”
耳机中盘桓的音律像招魂的咒语，我不知它招来的究竟是谁的魂魄。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千万气象，山高水长。我便是在那片山水间与他们相逢的，在湘水之泮，回望山头萦绕不去的云雨，我相信，我是看得到那些灵魂的。
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在思念故土，还是故土之上，那些鲜活的灵魂。
*
青年节那天，我循着手机上一则消息来到了本市的红色博物馆。
我是来找那把南部手/枪的。不知为何，看到那张照片时心脏没来由地痛了起来。好像某种无声的召唤，硬是把我带到了这里。
在玻璃展柜前站定，我望着那把冰冷的手/枪，枪身有残缺，染着暗红的血色。它静静躺在那儿，可我总觉得，那冰冷的金属下藏着万语千言。
之前在学校的时候我也会常常到忠烈祠去看那些古旧的藏品，只不过那些遗物属于守长沙时阵亡的国民党第七十三军。看着那些古老的刀枪和地图，我也会有一瞬间掉进那个涡漩，好像听到他们在我耳边讲话，再一下就消失了，那些年轻的生命就那样被战火吞噬，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回来。
我盯得太久，枪柄上红色的血漫上来，好像缓缓流动起来似的，我也跟着跌入某种时空扭曲形成的漩涡，心脏又没来由地痛了起来。
当真是邪门，我按着心口又凑近了些，枪柄上好像有刻字，我想要看清楚那些文字时，却忽的被人从后面狠狠撞了一下，额角磕在展柜上，只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接着便失去了知觉。
经历了一段漫长的黑暗，时空被扭曲，我听到风里传来挣扎哭喊的声音。
那些……是灵魂吗？
我拼力抓住虚空，指缝间却划过一道水流。
再睁开眼时，只看到一束光从水面斜射进来，冰冷池水灌入我的口鼻之中，我本能地阻绝气息，拼命往水面游了上去……
我不记得后来的事，是因为一些记忆如潮水般涌入我的脑海中。我清醒地知道它们并不属于我，却像讨债的冤孽，张牙舞爪钻进了我的意识里。
被惊醒时，我看到一个女孩子淌着汗水的脸。她瞥见我醒了，便从盛着满筐草药的簸箩里抬了头，长长刘海下露出一双小鹿般干净温润的黑眸。
那些记忆像梦一样，可我知道，那才是真正属于我的记忆。
“陈小醉？”我本能地念出那个名字。
那个女孩子便一脸惊异地望着我：“咦？你从哪里晓得我哩名字哩？”
“我……”我咂了咂舌，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眼前这匪夷所思的姑娘，和……同样匪夷所思的我。
“我之前……之前见过你。”我躲躲闪闪编了个谎话。“谢谢你拖我上来。”
小醉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似乎是在想她之前有没有见过我。我细细望着她，她穿着柔软的白色短衫，乌黑长辫垂过肩头，衬着白皙柔软的脸颊。我从未这般温软可爱的姑娘，好像是从画儿里走出来的一样。
少顷，她又问：“那你为啥子会跌得池子里？到底是哪个推你下去哩？他真哩好坏好坏哦……”
“我……”那些不属于我的记忆像小恶魔一样闪动着翅膀又飞到我眼前，张牙舞爪，面目狰狞。
我下意识掩了掩襟子，语焉不详地想掩饰过去，“我是……不小心掉进去的。”
“你不是本地人？”她好像看出了什么，“也是逃难过来哩学生？”
是……学生吗？
我努力在脑海中搜寻着，一些画面断断续续浮现出来，这具身体的主人，她亲眼见过、经历过、思念着的一切，都在那幅画儿里了。
山里的黄昏，夕阳收起了最后一抹余晖，夜幕沉沉盖了下来。她站在学校的操场上，眺望着天边燃起的战火。
那样美的山水，却染了烟尘，她望着那处火光，画面被夺眶而出的泪水模糊了……
“我是在……禅达吗？”
“是哩。”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小醉回头望了望窗外：“天要黑下去了。”
“我是问现在……是民国，哪一年？”
我心跳的有些快，我害怕听到一个要人命的答案。小醉有些迷惑地望着我，“民国三十一年……”
“几月？”
“快要到端午咯……”
“我晓得咯。”我扶住脑门，原来才刚到第一集，只是不晓得我这炮灰有没有命活到结局。
我闭上眼，又回忆起一些细节。“我记得我提了一个箱子……箱子，还在池子边上吗？”
“跟我一起浣衣哩王婶婶帮你拎回来咯。”她说着便带我去找箱子。
我反复谢过小醉，才打开了那只黄色的手提箱，从里面找到了一些能证明“我”身份的证件。
一张新写的毕业证书，国立湖南大学英文科毕业，落款是民国三十一年。
跟毕业证书一起的还有一封信，我拆开，粗略一读，好像是封推荐信。因为远征军要出国配合盟军作战，所以推荐我来这里做随军翻译。
虽然算不得什么开了挂的脚本，但好歹也算有个正经身份，不至横尸街头。
她看不懂那上面的字，好奇问我：“你也是来寻你哥哥的吗？”
“我来……”我汗了汗，“吃皇粮的。”
我把钱袋里的钱都给了小醉，她不肯收，我便又塞了封家信给她。“如果三个月以后我没有回来，帮我寄封家信。给我叔叔。”
她握着信封，抬起头时，眸中蘸了泪水。
我拥住她的肩膀，轻轻抱了抱这个温柔善良的小姑娘。“别怕，你哥哥，一定会回来的。”
我知道，她注定等不到她那死在缅甸溽热林海中的哥哥。
可她终会等到张立宪带她回四川的那天。
葡萄紫的夜空已挂了星，散落在群山环抱里的镇子点着流萤般的灯火，我提了箱子，一个人走在禅达空荡的青石板，好像空芒天地之间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不知道，我在前线究竟能活多久。
但是我总得往前走，才找得到……回家的路。
作者有话说第1章 渊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