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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好运的源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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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林主任!”
声音清脆如昔,新月却愈加窈窕纤瘦。此刻,她只想尽量用细绒般的眼睫掩住心里零落一地的骄傲和眼底那片深藏的失望。
爽利的笑声传来:“是小玄来了!”声线低沉儒雅,全然不似往日锋芒毕露般迫人,因着灯光和酒精的关系,竟也染上一抹慈爱,“现在又不是上班时间,你还是叫我一声‘林伯伯’吧!”
微笑,点头,落座,王玄自认一气呵成。
“快跟你韩阿姨打个招呼,她刚刚一直在念叨你呢。”叶美清低柔地声音从右侧传来,似乎并未责怪她这一刻的失礼,“你以前不是老在我耳根边夸韩阿姨的红烧肉做得好吃,怎么,都不记得了?”
王玄笑得尴尬,但这尴尬来得及时,多少散去些心中的阴霾:“韩阿姨好!” 这句问候听着竟比方才更显真诚乖巧一些。
“小玄都长这么大了,义山跟我说她已经在人院工作的时候,我还没缓过劲来呢,印象里她一直是那个扎马尾辨的小姑娘。”韩阿姨的话引来大人们一阵笑声,笑过之后还有几声无奈轻叹:“唉,老了,不服都不行啊。”说这话的居然是那个平日里意气奋发、老当益壮的林义山。
王玄笑道:“您一点都不老,这不,我还扎着那个马尾辫呢!”这句话本是刻意为之,可在慨叹迟暮之人听来却分外自然、舒心。气氛这才回暖。林义山赞赏地一点头,嘱咐道:“怎么说都长了几岁,课题的事就多帮着点。”
她听得有些云里雾里,却从身旁一人身上得到了解答。
“会的,爸爸。”没有石磊极力掩饰的不安,也没有沈易之有意无意的玩味,他的声音里透着一种认真、诚恳和自信,一如下午那个肯定的答复,没有郑教授的面子,自然还有王正扬和林义山的交情。直到后来,王玄才慢慢明白,这种张弛有度的自信和令人信服的诚意早就打上了他的名字,不是谁都学得来的。这就是王玄和林晗的区别。
“说了不谈工作的,”韩阿姨略显无奈地一摊手,“这爷俩在家里也是尽说些我都听不懂的东西,搞得我跟个局外人似的,这滋味可不好受。是吧?美清?”
叶美清淡笑不语,只是点头附和,可淡雅的笑容里分明有着不加掩饰的骄傲,让一旁的王玄看得温暖,剩下的那点郁郁一扫而光。有什么比家人的肯定更让你充满力量的呢?
“正扬啊,小玄还是长得像美清更多一些,”林义山慈目笑道,“她刚进科室的时候我还没认出来,她小时候可是长得像你!”
王爸爸两眉一挑,不以为然道:“她现在哪里不像我了?哪有闺女不像爹的?她这把刀还是我传给她的!”饭桌上又是笑声一片。王玄暗道,这平时正儿八经惯了的王爸爸还真不适合讲笑话,自己像他的话可就对不起这张漂亮的脸蛋了。想着想着,方才还稳稳当当夹在筷上的花生米一下子就滚落到了林晗的酒杯旁,让他刚要举杯的手顿在了那里。
“真不好意思啊,林主任,我——”还没来得及让她把道歉的话说完,一旁的韩阿姨早笑岔气了:“什么林主任不林主任的,我听着都别扭。直接叫名字不就得了!家里有一个林主任就已经够热闹的了。”林晗只是好笑地看了她一眼。
叶美清轻轻地叹了一句:“你这孩子!”她见女儿脸上促狭一笑,这才放下心来,看得出,女儿先前心里并不好受,所以即便知道她是故意,也只能让她肆意为之。
可王玄的一脸促狭没持续多久,就立马陷入了深度尴尬,只听林义山又将话题转到了自己身上:“小玄有对象了吧?”三分怀疑七分肯定,一如他手上的柳叶刀般果断。
王玄不懂林义山作此问意义何在,想以默许作答,可就在大家都以为这个话题将就此打住时,王爸爸的一句话让局面峰回路转,好似一个巴掌打在她脸上,丝毫不留情面:“我不喜欢那个孩子。”手中的花生再次滑落,连掉落之后路径都这般一致,可她却连掩饰的功夫都懒得再下,只是停顿了一刻,就又静静地夹起一颗,“咯嘣咯嘣”地嚼着,连咬破了舌头都浑然未觉。她越来越佩服自己,即使在这种情况下,都能冷静而镇定地说一句:“可是我喜欢。”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吃完这顿食不知味又名目不清的人情饭的,也不曾料到在心情败坏之后,自己居然还能像没事人一般和林主任一家礼貌周全。可当叶美清注意到她左颊上那道划痕不小心惊呼出声时,她感觉到,林晗的目光有那么一瞬停留在她脸上,若有所思,又似洞悉一切。这种洞察的目光让她觉得讨厌,就像讨厌眼前那辆闪着骄傲的尾灯绝尘而去的BMW7一样!
“怎么心不在焉的?”丁一澜挑起一件低胸珠片连身裙,在身上比了比,“这件怎么样?”
“还行。”王玄合上手中的杂志,看着她在试衣镜前频频流连自顾,“喜欢就去试一试。”这几天发生的事让她有些疲于应对,很想找人一吐为快,所以当丁一澜找她逛街时,她一口答应了下来。
“那你等我一会儿,马上就好。”说着,拿了衣服正要进试衣间,又突然折了回来,指了指橱窗里模特身上那套衣服,“你肤色白,穿那身应该不错。”
只见那模特只手托着下颌撑在架起的二郎腿上,姿势朦胧妩媚,上身一件宝蓝色大V字领宽松绸衫,搭配一款样式简洁的黑色迷你裙,一条同色细长的皮带松松地挎在腰际。
王玄只看了眼,嘟囔了句“一般”,就抄起手上的杂志,像赶猪似的把丁一澜赶进了试衣间。随手翻看一件上衣的吊牌,昂贵的四位数让她淡然浅笑过后,又淡定地走向了宽敞明亮的店堂内那只惹眼的亮黑色真皮长沙发,自如而坐。“唉”地轻叹一声,不是为那件好看的宝蓝色绸衫,只是为接下来的几个月自己免不了又要被丁一澜骗吃骗喝了。
“怎么了?还在为你爸的话生气啊?”丁一澜夹起一片三文鱼就着酱油就往嘴里送,她吃不惯芥末。
“谈不上生气,他不喜欢石磊又不是第一天了,”手中的筷子停了下来,“只是这‘不喜欢’总该有原因吧?可他老人家却什么都不说。”
“他不说可能有他的原因和顾虑,但肯定是为了你好,这一点你可不能怀疑。”说着一片烧肉直直地送到王玄嘴里,封了她口之后,话锋又一转,“不过,有沈易之这样的极品‘珠玉在前’,也难怪你爸瞧不上石磊了。”
王玄好笑地摇了摇头,她始终觉得疑惑,好端端一个乖巧体贴善良纯真不掺杂质只是偶有败金的丁一澜,怎么就对那个张扬高调流连花丛迷途不知返的沈易之,总是心存好感呢?她曾不止一次地把心中的疑问说给她的“青梅竹马”听,可答案却永远只有那一个:“英俊帅气,慷慨多金,有房有车有狗无贷,最重要的是会讨女人开心。”每到这时,王玄总忍不住要赏她一记白眼,而那个温良纯德只是偶有败金常犯花痴的丁一澜还会不知好歹地加上一句:“这样条件的男人还不够好吗?”
是啊,的确够好了。
可是——
“我爸爸不喜欢他。”王玄道出了实话,“所以,你的解释不成立。”
“为什么?”对面的人一手托着下巴,一手还不忘夹菜,瞪大了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我听他老人家亲口说的,就在他刚逃去美国的那阵子,说他是……”语气一顿,她并非故意吊人胃口,只是犹在斟酌可能带来的后果,毕竟这实在有辱王爸爸的身份地位。
“你爸说他什么?”丁一澜一脸翘首期盼的神情,实在让她无法拒绝。王玄一咬牙,心里对她爸默念了一百遍“对不住”之后,终于如释重负般吐了出来:“我爸说他是‘骚狐狸’。”
噗——
三文鱼糜尽数喷在了王玄脸上,她心下一叹:就当用omega3敷脸算了。
那厢,在一个高层办公会议上,王正扬一个响亮的喷嚏打断了正在讲话的声音,也打醒了身后一群早已昏昏欲睡、神智弥留的干部们。
这厢,丁一澜帮着打理完被自己喷花脸的小玄子,这才镇定下来:“你爸真这么说?”
王玄认真的点了点头,脸上写着“诚不汝欺”四个大字。
“啧啧,这个也不喜欢,那个也看不上,难道还真没人对得上他胃口不成?”丁一澜夸张地说着,频频摇头。
“也不是,他挺看重林晗的。”王正扬平时很少夸人,可在那晚回去的路上,不知是不是因为酒喝多了,竟有些大舌头,一句“我没看错人”颤颤抖抖说了两回。
“林天才?!”丁一澜手下一个不稳,好好的鲷鱼整片落入旁边的芥末里,只得往王玄面前一推,盯着她的脸打量许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表情甚是丰富。
“怎么了?”
“嘿嘿,王伯伯眼光可真高,可他是不是也太看得起他女儿了……哎,我说,你怎么把芥末酱都撒刺身上了?”看着吃得津津有味仍不忘对自己媚眼示威的王玄,丁一澜这下可真的是欲哭无泪了。
神经医学研究中心的启用仪式并不似上回揭牌那般隆重,可该来的倒也一个都没少。市里和局里的领导象征性地发过言后,便在傅坚和几个副院长的陪同下参观了部分实验室、手术室以及新建病房。按计划,神经外科的两个病区将在后期陆续搬迁至这座新落成的研究中心。
看到那个和领导侃侃而谈、不卑不亢的林晗,让王玄不禁想起两天前的课题组碰头会上,他也是这么自信地说道:“我的目标很简单,那就是《Lancet》。”话语中,竟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Lancet》——《柳叶刀》,世界顶尖医学杂志,权威性和影响力不言而喻。
林晗正在研究的课题是由他从美国直接带回的,无论理论还是技术,均走在了世界神经外科学的前沿。所以,尽管风险尚不可预知,“林晗”二字还是为人院博得了不容小觑的国际知名度,以及一笔数目庞大的资金。而这才是傅坚真正看重的。无怪乎,他竟把课题组人员的选择权尽数下放到了那个回国尚不及半年、人“生”地不熟的林晗身上,而让王玄白白捡到了这个从天而降的大馅饼。
“哟,都盯着人家老半天了,眼都直了。”孙晋夸张地伸手在王玄眼前晃了晃,大大地叹气道,“真是‘美人难过英雄关’啊。”
王玄完全忽略此人的存在,绕过孙胖子庞大的身躯,目不斜视径直跟上正要离开的领导们。虽然即将开展的课题只是为林晗的开颅手术提供相关的可行性和成功率论证,但对于尚无先例的神经医学界而言,意义不可小觑。和所有人一样,她看好这个研究方向,就像王正扬看好林晗一样。她暗暗好笑:真是难得啊。
倏地感到一束视线投在身上,王玄抬头,不期然对上正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不远处,林晗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双眸沉静漆黑,喜怒不辨,直到有人上前与他搭讪,才平静地转过视线,继续和别人谈笑。不知为何,王玄觉得,方才的目光像极了那晚,骄傲,自信,又洞悉一切。这让她多少有些不舒服。
“怎么出去手机都不带?刚才响了好几回,好像挺急的。”毕菁和一旁的孙晋点头招呼后,把手机直直地塞进王玄手里。对于寻她而来的毕菁,王玄感谢地回以一笑。方才,乏味的仪式刚一结束,她便给孙晋拉到了急诊区,让她帮忙给一个熟人在心外安排个床位。心外病房早已爆满,加床十分麻烦,因而耽搁了点时间。
看着“未接来电”中八个相同的号码,她的心脏毫无征兆地跳漏了一拍。
“心包积液。”
这个结论并不出乎在场人的意外。
王正扬点了点,示意那人继续。
“目前决定先做心包穿刺,等病理报告出来后,再做进一步治疗。还有一点……”声音停顿了一下,“沈先生有冠心病病史,现在又出现了中风的征兆。”
病房内空气一滞。
“嗯,知道了,”还是王爸爸最先反应过来,拍了拍自己学生的肩膀,“小张,今天麻烦你了。”
“王院长,您太客气了,沈先生我们会照看好的,您放心吧。”心内主任张谦推门走出外宾病房,终为室内停滞的空气带去了一丝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