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叶刀》山水佛塔

3、饭不是白吃的

　　大医院的医生们绝对在超负荷工作，这一点请不要怀疑。他们的工作效率永远和挂号单的打印速度同步，工作强度永远和一次性医用品的消耗呈正相关。
　　当王玄点击叫号器，准备问诊上午的最后一名病人时，她已经连续工作36小时。
　　冰冷的女声重复着一个熟悉的名字：“40号沈易之，请到511号诊室就诊。”
　　王玄有些惊讶地看着来人推门而入。
　　“怎么，看傻了？”来人不急不缓在面前坐下，整了整本就一丝不苟的浅灰色西装，一副英挺的五官煞是有型。
　　“你怎么来了？”王同学上下打量了一番，若有所思的目光停在那张俊颜上，促狭一笑，“目光虚浮，精气不足，纵欲过度。沈先生，你挂错号了。”说完，顺势向后一靠，长舒口气，长时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
　　沈易之不以为意，白净的两手随意搁在腿上，轻轻叩击：“郑教授上回推荐的那新药药效不错，老爷子吃着说好，所以再来开一点。”
　　“好，还需要什么？”
　　“没了。”
　　“就这事还特地来一趟，你不忙吗？还是特意来给我创收的？”
　　“正好来附近办点事。”
　　王玄在打印出的电子处方右下角签上大名，递向了对面。
　　“你脸色不太好。”
　　“嗯，昨晚夜班，没睡好。你怎么知道我上午在门诊？”
　　“我先去住院部找过你，那几个护士说的。”沈易之耸了耸肩，起身道：“走吧，我请你吃饭。”
　　“王玄！”还没走出门诊大厅，就看江晓琦远远走来。
　　“江主任好！”王同学甜甜一笑，一双漂亮的眼弯成了两弯新月。
　　沈易之在一边冷眼看着，只得出一个结论：王玄，你果然很会装！
　　“小王，刚下班啊？”注意到她身边有人，江晓琦不禁多瞟了两眼，“这位是？”
　　“一个朋友，今天刚好来开点药。”王玄暗自好笑。
　　从小到大，沈易之一直是个不容忽视的存在，俊朗的外表，殷实的家境，得体的举止，绝对是个放哪里都不怕没销路的男人。
　　江晓琦对他点头致意：“那你们忙吧，我先走一步。”
　　“江主任再见！”又见两弯新月。
　　转身招呼一旁的极品男，却见那好看的眉目中尽是嘲讽。
　　王玄只好对他无奈地一耸肩。
　　花纹。
　　王玄很喜欢这间叫“花纹”的日本料理店，青花瓷盘，象牙白箸，实木桌台，韵味十足。
　　沈易之自斟一杯清酒喝下：“这味道倒是一点都没变。”
　　“是啊，真新鲜。”王同学夹起一片星斑，沾过酱油，裹上芥末，放进嘴里，立刻被呛得泪眼婆娑，“おいしい（好吃，味道好极了）。”
　　“听伊藤君说，你好像很久没来关照他的小店了。”伊藤是他们在横滨时关系不错的一个同学，前两年被公司派驻中国，闲暇之余便雇人开了这间“花纹”。
　　“前阵子都在忙毕业的事，眼下医院又忙。现在想想，真怀念在日本的日子！”边说边挑起小碟中的黑鱼子酱，犒劳自己那张馋嘴。
　　沈易之对她的吃相早已见怪不怪，仍自顾自地喝着小酒，倒也惬意。
　　王同学喝了口茶，注意到那人面前的筷子都没怎么动过：“怎么不吃？没胃口吗？”说罢，一副了然的样子，夹起一只甜虾放到对面的空盘中：“吃吧，这个好。还需不需要叫份生牡蛎什么的，给你补补？”
　　沈易之微微皱眉，旋即一挑，淡淡地吐出俩字：“猪女。”
　　“你！”王同学听着立马气血上涌，一不小心，就岔气呛着了。于是乎，又是一把眼泪鼻涕。
　　始作俑者在一边好不自在，既不上前排背顺气，也不赔礼道歉，好像一切再正常不过。
　　“过两天我要去美国出差。”
　　王同学埋头狠狠地咬着一根腌萝卜，声音好生清脆，好似长骨节节崩裂一般，全然不把说话之人当回事。
　　“可能要去一段时间。”
　　继续咬。
　　“有空多帮我去看看老爷子他们。”
　　我很忙。
　　“老爷子的心脏你是知道的，我妈这些天血压又高了。”
　　肯定又是被你气的。
　　“多陪他们说说话。”
　　果然，饭不是白吃的。
　　沈易之开车把王玄送回了家，临分手之际，王同学终于无赖地在口舌上扳回一城。
　　“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那么，就祝你一路‘顺风’！”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连几天，王同学忙得一刻都没消停。门诊、病房、手术室，工作就像环线地铁，只此三站。王妈妈看着整天忙进忙出的女儿，心里多少有些心疼，眼看在工作上不能为女儿分忧，就在生活上愈加尽心照顾。可王爸爸却总嫌妻子多事：“女儿哪有那么娇贵！现在能在社会上有口饭吃已经不错了，还嫌这嫌那。”
　　有一回，王玄刚下手术，就问了一个比“心脏解剖位置”更愚蠢的问题：“你说，我是不是都快成咱们心外的劳模了？”立刻收到了同在一旁洗手的毕菁鄙夷的目光。心外无劳模。因为在心外，人人都是劳模。
　　“上午十点，2号手术室，我有个心脏移植手术，你可以来观摩一下。”罗彬是个寡言的人，除工作需要以外，甚少与人往来。因此，对于他的主动邀请，王同学有些受宠若惊。她只是个小小的住院医师，还没有资格参与到这类高规格手术中去，所以能有现场观摩的机会，自然是机不可失。
　　事实上，罗彬在心脏外科很有发言权，不仅因为他经验丰富老道，更因为他二十多年始终稳健如一的刀法。早年，他也是医大一名优秀的毕业生，后来去日本留学了好几年，回国后便一直留在人院工作，可这也成了他这些年来一个不大不小的笑话。
　　“他当年可是以教授职称引进心外的人才，可这么多年下来，还只是个教授。一方面，林义山一直不肯放权给他；另一方面，他也不太会做人，连上头都多多少少对他有些不满。”王同学越来越佩服毕菁了，连这些比她进院更早的八卦小道都能打听得仔仔细细。
　　“不过，我看等林主任这一退休，那位子迟早是罗彬的。因为，现在的心外还实在无人能出其左右。”
　　又是一出“多年大道走成河，三十年媳妇熬成婆”的戏码。
　　十点不到，王玄就匆匆赶到了2号手术室边的观摩室，发现里面早早地做好了五六个人。他们新奇地打量着玻璃挡板内手术室里的先进器械，仔细观察着复杂严谨的术前准备，眉目间隐含着按耐不住的跃跃欲试。
　　原来是那批刚来心外轮转学习的“菜鸟”。
　　一想到自己曾经也是这般傻气，王同学不禁汗颜。
　　刚找到一个离液晶屏较近的位子坐定，就听见一个声音不甚确定地叫道：“学姐？”
　　王同学转头一看，发现那几个“菜鸟”把目光直唰唰地投在了自己和一个高个儿男生身上。
　　“你是？”王玄不明所以地看向那名高个儿男生。
　　高个儿男生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憨笑说：“我叫陈蒙，以前在外联干过。”
　　毕菁离开后，一直是王玄担任外联部长。许是时间已经久远，她脑子中怎么也搜不出一个能与眼前那人重叠的影像，记不起有那么号人。
　　大概是王同学用于回忆的时间过长，周围响起几声闷笑，陈蒙的脸一下子噌得通红。
　　“哦，原来是你！”脸上顿时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王同学越来越佩服起自己的演技来，心想就差没上演井冈山胜利会师的一幕了。
　　还没叙旧完，手术就开始了，观摩室立刻安静了下来。
　　瞥到那帮“菜鸟”一脸无知、却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王同学只好耐心解说着罗彬手下的每一个步骤，心里却被成就感填得满满的。
　　手术进行到一半，座位把手上的手机就振动了起来，显示屏上毕菁那张极具喜剧效果的大头贴，配合着振动，煞是欢快地一闪一闪。
　　“王玄，你快给我回来，郑老师来了。”
　　王玄轻手轻脚地退出来观摩室，这才想起，今天是郑家义每月一次的专家会诊的日子。
　　回到心外病区时，会诊已经结束。只见人院的几个领导正在会议室里，陪着一个“老克拉”亲切地闲话家常。王同学刚从门前一闪，就被眼尖的毕菁“招呼”了进来，原本只想简单问候一下的打算只得落空。
　　没等“老克拉”开口，就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要表现了：“郑教授，您的学生可个个都是人才！小王这才刚毕业没多久，就已经能独当一面，果真是‘名师出高徒’啊！”
　　二十一世纪，最不缺的就是人才。因为，全是被这医务科主任夸出来的。
　　“老赵啊，这孩子有几斤几两，我还是知道的。”郑家义喝了口茶道，“她刚毕业，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现在最缺的就是经验和课题，所以，以后还望你们多多指点！”
　　“郑教授放心，那是自然的。”赵主任一听，这老爷子都发话了，哪有不点头的道理。
　　王同学本来只想随便对付一下走人的，可听到郑家义颇有意指的那番话，便只有感激涕零的份了。
　　茶话会一结束，院领导就把“送郑教授回去”这项光荣任务交给了她这个“得意门生”，顺便放了她半天假，而毕菁那厮早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送走了郑家义，王玄想起上回沈易之的那顿饭，一看时间还早，就决定去看望沈默存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