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语》朝菌知月

3、第三章《诗经》篇：彼采艾兮，恒思勿忘（一）

　　籍鸿走向紧闭的沉香木书箱，示意道：“你来打开一下箱子。”
　　“什么嘛，你不是书灵吗，怎么连箱子都打不开？按照小说的剧情，你不应该使用意念隔空取物什么的大显神通吗。你……连箱子都打不开，你之前答应我的愿望什么的该不会是骗我的吧？”王书语不解地打开书箱，向籍鸿投去一个极不信任的眼神。
　　“白痴。书灵的力量是有其来源的，这就说明我们的力量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书灵的实体自然也是有限制的。除了你之外没有人看得到我，我也不能触碰到除你以外这个世界的其他东西，不加限制，凭白无故多处几个人来，迟早会破坏你们现实世界的生存规则。”
　　“你解释就解释嘛，干嘛人身攻击！我可记着的啊，你骂了我起码三次了。小红，记住了，我有名字，你平时呢不用客气请简称活泼可爱书语主人。”
　　籍鸿微微撇了撇嘴，不再和王书语争论，将手放在一本泛黄的手抄《诗经》上，低语：“诗伯，麻烦了，带我们回去看看吧。”又转头向王书语：“把手给我。”
　　王书语犹豫了两秒，长这么大第一个牵手的对象居然是个男鬼？亏大了亏大了。看着籍鸿催促的眼光，终于还是不情不愿地把手放在了籍鸿微凉的手掌上。周围的景象有些模糊了，耳畔响起诗伯沙哑的声音：“你们来了。我老了，也变了，好像越回忆就越不像原来的样子了，我以为我永远都不会忘的终究还是要忘了。我忘了的，请你们记住，如果可以，在我成为其他灵体后也记住我吧。”
　　周围的景象再次清晰起来。
　　“爹，听小四说后园的梅花开了，对梅把酒，岂不快活。我去折一二支来，您看可好？”恒伊问道。
　　“且等雪住了再去罢，何必急这一时。”恒景埋首兵书，随口劝了一句，也并未太在意倒也并不抬头。
　　“踏雪寻梅，最是雅致，乘兴而往，乘兴而归，何必受雨雪左右。子野这便去了。”恒伊抱拳告退，便往云绵庵的后园行去。
　　远远可见皑皑天地间，红云簇簇团团，其间似有琴声袅袅传来，只是有些断断续续不甚连贯。恒伊心下一喜，此虽不是上等琴音，在红梅白雪之间竟也颇有一分赤子的纯粹，何人也爱这一片孤幽，却值得一访。循琴声走去，隔着横斜的梅枝依稀见一小僧背影，正坐于青石上拨弦，插在枝丫间挡雪的青伞有些歪斜，似是在凝神回忆曲调，斗篷后背被融化的雪水浸湿了一大片也未曾察觉。
　　恒伊怕扰他思绪，放轻了脚步，缓缓走近，静静立于那小僧的身后撑伞为他遮住了攘攘的雪花。琴声清丽，只是技法还显生涩，弹到一处辗转几次也不成调，便也赌气似的开始随心地拨弄起琴弦。恒伊拱手略施一礼：“道人，小生恒子野闻声而来，唐突了。”
　　适才斗篷的遮挡下看不分明，那小僧猛地回头，肩上的红梅花瓣滑落在地，这小僧却是一位少女，睫毛上沾了点点白雪，挺翘的鼻尖被冻得有些发红。
　　恒伊忙后退几步，家中虽不重礼俗，时下名士亦不拘礼教放浪形骸者甚众，恒伊也颇鄙儒教繁文缛节，只是从前并未与陌生女子有过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倒有些局促起来：“这……我听琴声觅来，不知竟是位姑娘，子野冒犯了。”
　　那少女起先似也是被吓到，只愣愣地不知所措，听闻自己的琴声被恒伊听去，粉白的脸上浮起一抹尴尬的绯红：“琴艺鄙陋，公子见笑了。”略略还以一礼便抱琴而走。
　　“抒其情，应其景，何陋之有。”恒伊提高声音道。少女脚步顿了顿，侧身回头一望，不发一语，又匆匆抱琴离开。看着少女消失在曲曲折折的梅径深处，恒伊突然反应过来少女挂在枝上的青伞仓促中竟忘了，暗暗自责自己的唐突让那位姑娘得冒雪回去了。低头一看，树下一卷《诗经》一并也忘记拿去。恒伊不禁一笑，正巧自己怀中也揣有《诗经》一卷，世人皆爱玄言轻儒经，他却爱其无邪，先民淳朴的咿呀歌唱仿佛芦笛声声撩拨心间。恒伊取下青伞小心收拢，用手帕包好少女遗下的《诗经》，放下自己撑开的伞遮住纷纷扬扬的雪花，折了头顶的几枝梅花转身离开。
　　翌日，夜里雪已止，云绵庵内仍是一片洁白的茫茫天地，不知不觉信步至梅园。“公子，多谢你的伞，不然这书可是会湿了。”昨日的少女倒是大大方方出来道谢。
　　“也是我的不是，只想循琴访友，倒不想吓着了姑娘。姑娘也爱《诗经》吗？”
　　“是……只是也不太懂，爹爹爱的，我也就爱。我叫采艾。不过，也不全是因为爹爹，我自己也喜欢的。”采艾有些局促急急地说道。
　　“《诗经》，采艾？‘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可是这个采艾？”
　　采艾点点头轻声言是。瞥见恒伊腰间的笛子，好奇地问道：“公子会吹笛？”
　　恒伊微微一笑：“我恰会你昨日所奏‘寻梅’一曲，采艾姑娘想听在下便献丑了。”采艾听得恒伊会寻梅曲又是惊喜又是窘迫，想到自己昨天不知不觉中磕磕巴巴的琴声被人听了去，略有些尴尬地挠挠头。恒伊从腰上解下笛子，微闭上双眼开始吹奏，恰微风吹过，清风弄笛，梅花簌簌飘落，似随笛音上下翻飞，笛声转急，戚戚然而诉寻梅不见的愁绪，渐又转为变徵之音，叹寻得一地残花之伤，缓缓以清丽的商音结尾，哀而不伤，使人如见枝头存留的初蕊。
　　一曲毕，采艾半晌还回不过神来。听恒伊轻轻一笑，猛地清醒过来，乐而拍手道：“瑶台清音，有幸一听，生而无憾生而无憾！”恒伊倒也不自谦，洒脱地回以一礼。
　　“公子——公子，您去哪儿了？恒将军找您。”小四的声音远远传来。恒伊收回笛，微笑着告辞，“采姑娘琴艺多加练习亦是嘉音。”
　　与小四并肩而行，恒伊忍不住问道：“对了，小四，你可见过这庵中的一位姑娘，可知她是何人？”小四不解：“姑娘？我不曾见过什么姑娘——公子是要找人么？那您先回将军去，奴这就去帮您问问。”
　　是夜，小四兴冲冲地便前来复命：“庵中有一位采艾姑娘。十年前，采长史得罪京中人贬黜至此，不久夫人抱恙不治便殁了，而采老爷也沉迷玄术，日日服食五石散，后就失了心智不知所踪，家道也就渐渐败落了。庵内纯灵道人是采老爷旧交，便辟了一处安静之地让采艾姑娘住下了，请了阿姆照顾教养。采艾姑娘性子率直，闲下跟着道人学了禅识了些字，又偷跟着隔壁的塾师识了字学了琴，如今倒也平安康健。”恒伊点点头不再说话，心下只想着找机会帮助采艾姑娘些。
　　翌日，恒伊与友人交游后还家，却在厅中看见了采艾的身影，心下愕然。恒将军笑着对采艾道：“这便是你大哥了。”又向恒伊说：“旧时我犯险，亏你采伯父相助方能脱险。不想多年不见，就已是物是人非。幸而昨日听得道人说及他留有一女，我便将她收为义女也得以报旧友之恩。”恒伊与采艾微微一笑见了礼。
　　采艾还欲俯身拜谢将军和夫人，恒夫人笑着扶起她：“我家两个浑小子大了，有个这么水灵的女儿承欢膝下才是我的乐事呢。”
　　恒不才一边饮酒，一边不服气地喊冤：“娘我可还在听着呢，我们可不浑，你说是吧哥。”
　　“你这天天在外喝酒纵歌的，美其名曰效法名士气度越性自然，就差以天地为衣了，”恒伊笑道，“还敢说自己不浑。”
　　“我不像兄长在此乱世仍偏好儒学那套，又累又没有希望。我一心只愿为鲲鹏，翱游天地，老庄之洒脱、七贤之快意才是我追求的。”恒不才饮一大白，毫不在意地抹了抹嘴角。
　　恒伊不赞同：“匡时济世，救王纲解纽，换国泰民安，岂不亦是逍遥？儒也好，道也好，不虚度此生便好。像爹那样，守得一方安宁，保有自身潇洒，又有何不可。只耽于自身享乐，怎能算是快意。”
　　恒不才带着些许稚气撅了撅嘴：“爹，娘，小妹，你们看他说不过我就把爹搬出来了，分明是耍赖！”
　　“玄道虽好，只是值苻坚强盛，边鄙多虞，为国尽力却也更好。我也老了，国事还得看你们后辈的了。”恒将军笑着笑着思及国事也皱起了眉，问道，“子野何时赴淮南上任？”
　　恒伊也收敛了笑意：“蒙王中侯力荐，三月后赴淮南。子野定会尽力平乱，治一方安平。”恒将军点点头，又开始闲话家常，“听闻淮南有名医，你娘身子不好，你先带着你娘你弟弟和义妹去淮南，我处理完这里事宜再求告老。”不在话下。
　　走马上任淮南太守，虽说是风光无限，却也身负重任。刚到任一年余，好不容易处理完堆积的公文，修法改例，淮南重现政通人和之势，城内却隐隐出现了时疫的征兆。起初，一夜之间城南的乞丐接连死了几个，个个面色青黑，口吐白沫，从病发到身亡长则五六日，短则三两日，近日，虽增派了守卫巡查防范，城内亦渐有蔓延的趋势。恒伊唤门客郑子特道：“子特，你去把这份告示誊写数份，张贴于城中，告诫百姓注意防范，减少集聚，限制商市。”
　　“太守三思，”郑子特犹豫片刻制止道，“如今您刚上任不久，城中百废待兴，淮南百姓因轻简杂役、抗敌有力信服您，可是这人心是最不稳定的东西。您初上任便天降时疫，在民间此乃不详之兆，您再大张旗鼓加以限制，被有心人一利用，您自己受影响不说，小人得势恐为民之患啊。”
　　“那总不能置之不理吧？”
　　郑子特道：“当务之急便是稳定民心，减少恐慌，尽力压低事态，暗中大力医治和处理患病之人，过段时日，一切自会过去。”
　　恒伊皱眉沉思片刻：“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不想，仅四日后，淮南城内时疫就骤然爆发了。从乞丐商户到世家小厮，以至于门阀贵族，都染上此疾，城中郎中无药可用，登时昔日繁华的淮南城内一片惨像。午后，采艾含泪奔到衙内：“兄长，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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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开启第一段旅途啦
第一段只是旁观者哦，算是适应期，总体还是很甜很轻松的。恒伊历史上确有其人，看《世说新语》和《晋书》的时候一下子就爱上这个文武双全性格又好的神仙公子！！采艾是纯虚构的。如果有什么常识性错误欢迎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