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语》朝菌知月

4、第四章《诗经》篇：彼采艾兮，恒思勿忘（二）

　　“怎么了？”恒伊正与小四准备出行，见采艾前来忙停下脚步。
　　采艾哽咽着：“前些日义母身子一直不太好，今天病情突然加重，大夫说，义母她恐怕也患上了……”
　　恒伊强忍住自己胸中的闷痛：“终究是我失职了。母亲那边可有人照顾？据说五十里外的晨山上有位隐世的名医，有回天之术，三十多年前也曾处理过类似的疫病，只是后来不安于朝局动荡，隐入晨山不问世事，或许只有他有些法子。前些日，派了些士卒前去寻找，又有不少世家大族自发前去求助。只是这晨山地势险峻，虫蛇猛兽重重；而这名医又有心避世，受伤而返者众多，却无一人寻得。今日，晨山山脚的树上贴了几张字条‘山无名医，勿扰清幽’，又多出些虫蛇拦于山脚，故敢再前去寻者寥寥。哎，我应对不当，使淮南遭致此大祸，我定当亲自前往，务请名医相救。”
　　“不才哥哥在家侍候义母。请兄长带上采艾一同上山！”采艾情急中抓住恒伊的衣袖道。
　　“此番危险，你留在家中照顾母亲最好。”恒伊摇头拒绝。
　　采艾急急擦干眼泪跪下，向恒伊叩首开口：“求哥哥带上采艾！义母待我恩重，视采艾如己出，在家中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倒不如与哥哥同去，方能尽一分心。我与寻常闺阁小姐不同，自小教养松散些，也偷偷跟人学了些功夫，虽不能夸口说助哥哥一臂之力，自保是足够的。另外，神医性格古怪，采艾从小不像哥哥生养在贵族，形形色色的人倒也见过不少，说不定更能讨神医欢喜，一欢喜就同意相助了呢？哥哥如今只带着小四涉险，采艾……采艾和家人是断断不能放心的。”
　　小四听着是恒不才在家中照顾夫人气鼓鼓地哼了一声，但是也赞同采艾道：“小姐说得不错，小姐长得神仙似的好看，性子又好没有一点儿架子，全府上下，以及淮南上至八十岁老妪、下至三岁孩童，没有不喜欢小姐的，说不定小姐真的可以让神医回心转意呢。”
　　时间紧急，恒伊便也只得同意了。方便起见，采艾换了男装与恒伊和小四骑马前往晨山。出城十多里人烟渐渐也就少了，虽还是平地四周树木也茂盛了起来，举目可见青松郁郁，劲草凝露。附近似有人咳嗽，三人勒了勒马放缓脚步。三人向传出声音的地方靠近，已经可以看见有一男子伏于树哭泣，还有一老翁虚弱地咳嗽着。小四大声问道：“发生何事了？可需要帮助？”
　　男子听闻有人来，急急转过身，面色一喜又倏而恢复了哀痛，制止道：“你们别靠近了！”又无奈地向采艾他们说着，又像是自言自语：“想必你们也是来寻找神医的吧？没用的，找不到的。我本义阳平氏人，来淮南访亲，不料家中稚子和拙荆不幸染上时疫，寻医无门，便和老父一同前往晨山求助。无奈三日来竟毫无线索，在此途中家父亦不慎染病，如今手脚乏力、咳嗽不止，竟不知是染上疫病还是其它病症，你们还是不要靠近的好。我们来时的车马不知何时被何人顺走，如今也只得听天由命了。都是太守这狗官尸位素餐，惹得天怒人怨，无辜者白白受苦！”
　　“你这个人好生无礼！”小四本是同情，听着后面的话不由得生气。
　　“小四，算了。”恒伊制止小四再说下去，对着那男子道，“我们这里有一些药，说不定可用，你先骑我们的马载你父亲回城休养，我们定尽力寻得神医出山。”说罢，看着小四：“小四，你留下些药给他们，再把你的马留下。”
　　“是。不，可可是，少爷，马留下了我怎么办呢？我跑到天黑也到不了山脚啊！”小四哭丧着脸，内心充满问号。
　　“这……总不能让他们就这样在这里了吧。”恒伊无奈道，“要不你骑马回去请人前来相助？我和采艾先上山。”
　　小四更不赞同这个想法：“少爷这更不可了，小的必须保护好您和采艾小姐啊，我要是就这么让您上山自己回去了，二少爷不得打断我的腿，府上一人一口唾沫就淹死我了。”
　　采艾鼓起勇气，看了恒伊一眼，又看着小四道：“小四，你把你的马留下，你骑我的。我和大哥……共乘一匹。”见恒伊面露不赞同的表情，采艾忙补充说：“哥哥，这是最好的办法了。附近来往之人本就不多，我如今又着男装，自然不会有人说什么，哥哥也不需要把我看作妹妹，当作弟弟可就好了。剩下可骑马的路程也不算太长，事急从权，就不要想那么多了。”
　　恒伊也不是迂腐之人，从自己的马上跳下，翻身上了采艾的马，握住缰绳，略向后退了一些。又对男子道：“药和马都给你留下了，我们先走一步。”采艾虽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在指尖碰到恒伊因常年习武磨得起了一层茧的手掌的时候，还是不自在地缩了缩身子。采艾被恒伊温热的怀抱罩住，身上有些淡淡的艾草香，低头一看，是自己去岁绣给家人的荷包，其他人里面都装的桂花，只有这个里面悄悄放的是艾草，见恒伊还贴身带着，采艾的脸热热的。恒伊喉头滚动了一下，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又尴尬地没有讲话。日影晃动，华英摇缀，蝉鸟低鸣。
　　剩下的路程似乎片刻就到了，采艾和恒伊从马上下来都有些闪避对方的目光，脸色都有些发红。小四随手扯了片树叶扇着风，又扯了两片递给恒伊和采艾，感叹着：“这天可真热，看把少爷和小姐热的。”
　　“是啊，真热。”采艾连忙接过树叶附和。
　　恒伊轻轻咳了咳，严肃道：“从此上山了，要多加小心，也要多留意是否有神医留有的玄机。”
　　越往山上走路就越险峻，怪石嶙峋，古木参天，只漏下零零碎碎的阳光。荆棘中，似有蛇类在地下爬行的沙沙声，不远处，似乎又隐约可听见狼叫，三人可以说是处处小心，步步留意。走着走着，其它的杂树渐渐少了，忽见一大片漫无边际的竹林，周遭渐渐起了雾，起初只是薄薄的一层，大家都不甚在意，只是三人越往上走雾就越浓，浓浓的雾中一切都仿佛浸在了牛奶中，很难看清远处的一切，连空气也带了些淡淡的甜香。不对！这竹林之中哪里来的甜香。恒伊当机立断屏住呼吸，迅速拉住身边的采艾的手臂，用之前准备好的泡过药水的面巾给她围上，再迅速地带上面巾掩住口鼻冲在前方探路的小四道：“小四，屏息！”
　　小四也是机警之人，听闻此言也立马察觉到了不对，忙带上面巾后退两步，离恒伊采艾他们更近些：“这浸药的面巾不知可以在这浓雾中坚持多久，这竹林看着可大得很啊。”
　　采艾也担忧道：“仅刚刚吸入了那些，感觉此刻手脚已经有了些许麻木的感觉了，只是还有些余力能支撑着走动走动。想必这是神医不愿让世人打扰设下的屏障吧。可是，这点余力不知是面巾的功效，还是神医不想伤人留给人走回去的力气。”
　　风动，竹动，沙沙不止，周围似有人说话。恒伊示意二人噤声，只听得一位老者的声音笑道：“回去吧回去吧，生死有命，逢此乱世奸贼当道，生有何喜？赤条条来去潇洒独行落得一身清净，死有何惧？回去吧。该生就生，该死就死。我为生者哭，我为死者喜。妻亡鼓盆而歌，子亡啖而食之，我亡，清风明月翠竹千顷送我，我已得自在，何必扰我清幽。”
　　“老前辈，后生淮南太守恒子野。后生无能，不能护一方百姓安宁，天降时疫。又因一念之差，导致如今疫情肆虐，城内已是民不聊生。三岁孩童丧母，嚎啕不止，声音哭得嘶哑也不愿停下；八旬父母丧子，临棺泣血，哀苦切切；城中之惨像，人道阴间地狱也不过如此。子野遍寻名医，却无人能有灵药，久仰前辈高名，前来请求前辈救百姓出水火之境。倘若您拒而不见，子野又有何颜面回城见百姓呢？”虽看不清四周的境况，恒伊依然朝着前方毕恭毕敬地做了一揖，言语间更觉内疚不安。采艾扯了扯恒伊的衣袖，安慰地看着他摇了摇头，无声地告诉他那并不是他的错。恒伊平复了心情，继续开口：“您既得清幽，后生冒昧打扰已是不安。然民生疾苦，使一人安者君子也，使万人安者圣人也。前辈若不施以援手，说不定治世能臣能使万人安者，便就只能不明不白枉死疫中了啊。”
　　采艾也说道：“后生采艾，幼时不幸失了父母，本孑然一身，最应该是抛却乱世追寻逍遥之人。可是，纵时局如何混乱，采艾终究是在众多好心者的照拂下长大了，许多人帮过采艾，采艾还记得，许多人采艾已经不记得了，采艾只知道，他们都是好心的百姓。其实，真正的无辜者是没有选择出世或者入世的权力的，他们只能在逍遥与不逍遥之间挣扎着活着，可即便如此，大多数人也笑着活下来了啊。生或死，孰好孰坏采艾不知，采艾只知道，生或死都应该是自己的选择，而不是被选择。”
　　四周却不再有声音，小四叹气：“这老前辈不知什么时候就走了，也不知道少爷和小姐说的话他有没有听到。”
　　“你们动动手脚感觉如何？”恒伊问道。
　　小四和采艾抖了抖腿，“诶？好像没有麻麻的感觉了。嗯，空气中那股甜味儿也好像没有了。”
　　恒伊点点头，或许刚刚的话并没有白说。只是这大雾还没有散去，天色将晚，暮色昏冥中也不知该往何处走，也更无法查探神医的住处，“向上走吧，走动着或许就有发现。”
　　“啊——”前方传来小四的惊叫。恒伊和采艾急急往前跑两步，发现小四被一个巨大的捕兽网吊了起来。恒伊刚刚掏出匕首，准备救小四下来，不想，远处传来一群狼狗的吠叫，回头一看，只见七八只狼狗龇牙咧嘴从后方奔来。此时被吊起来的小四在担忧之余倒也有些庆幸，看来自己踩中陷阱竟也是个好事：“先别管我了，我暂时安全，你们快跑！”
　　采艾正准备拿起匕首向狼狗冲去，就被恒伊拉着跑开了：“荒山野岭，那些狗皮毛并不脏乱，想必是神医老前辈喂养。我们有求于人，还没见着面就把别人狗弄伤了怎么好再开口。为今之计，只有跑，甩掉它们。”
　　不料在浓雾中，那一大群凶神恶煞的狼狗依靠嗅觉游刃有余，反而有越追越紧之势。采艾看着竹林中好不容易出现的一棵粗大的松树道：“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这竹林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得完，也根本找不到躲藏的地方。不如，咱们上树？”说着采艾随手捡起几块大石头塞入装有衣物的包裹中，向右后侧的斜坡扔去，包裹咕噜噜向下滚去，吸引住了狼狗们的注意片刻，趁此机会，恒伊抱着采艾飞身上树。只是那些狼狗很快意识到了自己被骗，又朝前方冲来，两人屏息凝神，生怕被树下的狼狗们发现。飞奔的狼狗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树上的两人，恒伊略略松口气，松开搂住采艾的手。可是这微微一动又引起了最后的一只狼狗的注意，它嗥叫着引回其他的狗，渐渐围在了树下。采艾微微叹口气，看来今天是不要想下去了，“对不起啊，看来我出了个馊主意。现在在树上，更没有办法了。”
　　恒伊安慰道：“无妨，就当休息休息，我们都没有人受重伤就已是万幸。想必这些狗饿了，自然就会回主人那里去了。说不定到时候我们还可以想办法跟着找到神医前辈的住处呢。”见采艾还是闷闷的，恒伊讲起自己的童年趣事算是打发时间，“小的时候啊，不才也很贪玩，我呢又不放心他，常常只能跟着他去钻狗洞逃出家门，再去爬树什么的。有一次，竟然就在山里迷了路，他当时害怕得直哭鼻子，幸亏遇到了一个小乞丐到山里拾柴火，才给我们带了路。只是啊，当时不才哭得满脸鼻涕眼泪，衣服也磨得破破烂烂，小乞丐当时才六七岁，就说不才肯定也是我捡来的一个小乞丐。把不才气得呀，当时就想去和小乞丐打架，小乞丐也不服输，三下两下就占了上风，骑在不才身上叫他鼻涕虫。我劝了好半天才把他俩拉开。后来我爹也收留了那个小乞丐，只是两人直到现在还是不对付呢。你猜那个小乞丐是谁？”
　　“是，小四吗？”采艾笑着问道。
　　恒伊点点头笑道：“正是。”
　　采艾的目光中有些艳羡：“真好，你们迷了路都是两个人，一点儿也不孤单。我小时候常常一个人，没有人陪我。有一次大雪，我一时兴起往山里跑去，想去找传说中只有大雪天里才会出现的山妖。只是哪里有山妖，只有茫茫无尽的大雪罢了。当时我一个不小心崴了脚，在山里走不动路，越来越冷越来越冷，我只能默默地在心里背爹爹当年教给我的《诗经》打发时间，‘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本以为我会在那片雪地中就那么死掉，很久很久都不会有人知道。后来，幸亏道人找了来，我才可以留着一条命，遇见教我弹琴的李夫子、教我绣工的陈婶，最后遇见你们。只是那种只有一个人的无助的感觉到现在我也忘不掉……”
　　恒伊张了张嘴，看见月光下采艾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眼中似有泪光流转，抱着双臂轻轻颤抖着。恒伊不禁伸出手搂住了采艾，坚定道：“以后不会了，以后我们都会在了，以后我一直都会在了。”采艾抬头望向恒伊，鬓角的发丝在清风的吹拂下在她的微微上翘唇角飘动，恒伊伸手将她不听话的发丝别在耳后，托住采艾的脸，轻轻地吻了下去。
　　月色旖旎，恒伊向腰间一摸，笛子还在：“我吹首曲子给你听吧。”采艾点点头，轻轻闭上眼，本来危险的情境此刻却如此安心。笛声响起，若黄鹂啼转之清丽，似泉水击石之沉静，连梦里都是轻轻浅浅婉转低回的笛音。
　　第二天一早，树下传来脚步声。本就没有睡着只是闭眼小憩的恒伊警觉地睁眼，只见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身着鹑衣麻裤，笑盈盈地看着二人，“昨夜幸听仙乐，还请下来一叙。”说着老者吹着口哨让狼狗们都散去，“昨日走后觉得你们说得有理，便让大宝二宝三宝四宝五宝六宝七宝八宝来请你们到寒舍一叙，结果等了半天也不见回来。”采艾暗暗腹诽：哪有人派一群凶神似的大狼狗来追着赶着请人的。老者继续道：“我本想着亲自来请，结果在房中听得这笛声如泣如诉，不觉便痴了，只听得笛声中有喜有悲，似诉衷肠，不忍打扰，就直等到了现在才前来。二位不会怪罪吧。”
　　恒伊抱拳：“老前辈能喜欢子野的笛声，是子野的幸事。”
　　老者笑着招呼道：“来来来，跟我走吧，进屋坐。”
　　浓雾散去，从竹林到老者的茅舍倒没有多远的距离，院中长着些许粉色的杜鹃，那些狼狗此时也敛去了凶态，哈巴狗儿似的趴在竹篱的一侧晒太阳。老者刚刚招呼恒伊和采艾坐下，便打断了二人想说的话：“你们的来意我已知道。只是最近我有些劳累，前些日子朝的《诗经》也没有力气抄了，腰腿也酸痛了，耳朵也不太好了。”
　　恒伊与采艾却是明白老者的言外之意，相视一眼，恒伊上前俯身道：“若老前辈不嫌弃，子野愿为先辈续抄《诗经》。”采艾也忙不迭上前帮老者捶腿。
　　只是日薄西山，老者也没有提及是否有意出山救急，想着病重的义母，采艾隐隐露出一些焦急之色。恒伊倒是气定神闲地端坐在桌前抄写，从早到现在，几乎没有停手。
　　“少爷，少爷——”竹篱外小四的声音响起，身后跟着一位微笑的老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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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情升温啦~~
小剧场：
书语（搬根小板凳乖巧地做好，一脸姨母笑）：亲了亲了亲了！！嗷嗷太甜了吧
籍鸿（认认真真带着金丝眼镜寻找隐藏细节）：奇怪？
书语（鄙视脸）：某人看就看吧，还戴个眼镜看别人亲亲，不要脸。您要不找个3D眼镜来戴上？
籍鸿（白眼）：你以为我是你。我看正事呢
书语（得意洋洋）：我也看他们办正事呢嘿嘿嘿，你说到时候他们嘿嘿嘿的时候我们也可以看吗？
籍鸿（沉默，心下暗道是时候研发一个少儿不宜屏蔽功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