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华纪(桂玄)--《鹿鼎记》同人》冰淇

52、第十一章

　　这一晚思潮杂沓，韦小宝再也无法入睡，眼前每出现一次康熙那冰冷的神色，心中绝望就更深一层：“倘若今后难以相见，那做人还有什么滋味？”又复想道：“小桂子啊小桂子，你阴魂不散、死缠到底的能耐哪去了？一句只做好朋友，你就束手无措了？建阳布政是决计不做的，小玄子的裙下之臣倒是非做不可。”

　　辗转反侧，眼见窗纸渐明，天色快亮，干脆披衣起床，走了出去。

　　屋外寒风凛冽，铅云低垂，似乎就要下雪，远远看见大厅人来人往，甚是忙碌，韦小宝穿过三四条长廊，来到厅前。

　　数十名伙计抬了二三十口箱子上来，抬箱各人脚步沉重，看来分量不轻，韦小宝正感眼熟，又见其中几个箱盖破损不堪，露出所装的上好全虫。

　　张杰指挥伙计，挪开桌椅陈设，在厅上空出几张桌子的地位，用来放置这些大箱，这时见了韦小宝，便向他举手招呼，说道：“韦兄弟起得好早，请到膳厅用早餐罢。”

　　韦小宝向大箱指了指，问道：“那是什么？”

　　“噢，都是些药材。”张杰答道：“一队走西口做买卖的旅商，途中遇上了盗匪，盗匪觎觊他们几十箱财物，出手抢劫，也真凑巧，司马班头他们正从后营回来，帮他们打退了盗匪，后来干脆好人做到底，把货物驼了回来，等安顿好了，再从长计议。”

　　韦小宝忙问：“他们现在人在何处？”张杰道：“有几位朋友身上受了伤，正在东厢房休息养伤。”

　　韦小宝听完，转身便往厢房走去，张杰随后跟出。

　　两人来到东厢房，只听有人在唠唠叨叨的埋怨：“他奶奶的，我早说杀虎口毛贼多，你们就是不信，这下好了，药材损失不说，现在住在这里养伤，不知要耽误多少时日。”也有人道：“唉，谁知道偏有那么巧？倒霉，倒霉。”

　　隔了一会，又一人粗声道：“男子汉大丈夫，一点儿小伤，别耽误了大事，三儿，去雇几辆大车，咱们这就走罢。”说着推门而出。

　　韦小宝迎上去，打了个招呼，微笑道：“王大哥。”但见那人脸有血污，衣衫褴褛，破洞中露出一块块虬结的肌肉，正是王二疤子。

　　王二疤子乍见之下，几乎认他不出，隔了半晌，才哈哈大笑，说道：“韦兄弟，你样子全变啦。”不等他回答，便即又道：“啊，我明白，我明白。”压低了声音:“韦兄弟，可曾见到你媳妇？依我说，这天下的女人都一样，嘴上越说不想见你，心里就越是想……韦兄弟乔装打扮，只为见她一面，小娘子就算是铁石心肠，也不该再闹别扭了。”

　　韦小宝微微一笑，说道：“见着了。”

　　张杰听得莫名其妙，插嘴道：“原来你们认识。”韦小宝点了点头，道：“这位是我拜把子大哥，王相卿王大哥。个中经过，说来话长，反正就是巧得要命。”

　　“可不就是巧吗，”王二疤子一拍大腿，大声道：“当日在九龙湾，你说要去追媳妇……”韦小宝一听，忍不住干咳几下，王二疤子自顾自续道：“你走了之后，大伙儿一路向西，又行了十几里路，到了苍头河，这正要渡河，一帮毛贼突然从南、北、西三面山头冲将下来，把我们围在了垓心，弟兄们拼了命的反击，可惜好汉敌不过人多……他妈的，这帮狗娘养的！”转向张杰又道：“幸亏遇到救星，杀退了毛贼，还把我们安顿在此，实在是感激不尽。”说罢，向张杰拱了拱手，执礼甚恭。

　　“大家同道中人，不用客气，晋商遭难，在情在理，吉盛堂都非援手不可。”张杰忙道：“再说，韦兄弟的把兄就是我的把兄，你这等见外，那是太瞧不起兄弟了。”

　　王二疤子闻言，“哦”了一声，向两人各看一眼，惊喜之情，现于颜色。

　　张杰道：“我叫张杰，和韦兄弟是自己人，和王大哥也是一样，大伙儿不分彼此，今后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王大哥尽管开口。”

　　王二疤子见他谈吐豪爽，很够朋友，心中一欢喜，便即与他攀谈起来，不料两人越谈越投机，直呼平辈知己，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正说话间，有伙计过来传话，说道：“大掌柜请各位到膳厅商议大事。”张杰答应了，当先而行，众人鱼贯而出。

　　膳厅正中已摆开一席，史大学坐了首席，左首第一是康熙，张杰、王二疤子分别在右首坐下，韦小宝脚下一溜，坐了左首第二，各分号掌柜以及一众相与均依次落座。

　　待诸人坐定，史大学先向王二疤子说道：“王掌柜光临，敝号甚是荣幸，说也不巧，这几日敝号上下正筹备跑前营的事，只怕是招待不周，王掌柜见缺了什么，只管吩咐我们便是。”

　　王二疤子忙道：“大掌柜说哪里话，吉盛堂的这番恩德，我们兄弟有生之年，不敢忘了高义。”史大学微笑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这时，伙计们端上大锅的红稠饭，以及热腾腾的煎饼、窝头，众人各自斟汤盛饭，康熙刚要去拿木勺，韦小宝已经舀好了一碗什锦米汤，放在他面前。

　　康熙微微一滞，随即拿了木勺，自己盛了一碗，取匙羹喝了几口。

　　史大学见韦小宝神色古怪，僵坐不语，笑道：“看来，韦兄弟吃不惯我们山西的饭，像这样米、面、菜放在一块煮，真正好吃的很。”

　　韦小宝听完，须臾，拿起碗胡乱扒了两口，完全食不知味。

　　一时众人饭饱，史大学令人撤了饭菜碗盏，正色说道：“大清早找你们来，正是要商议跑前营的事。”

　　张杰说道：“小雪刚过，离白节还有数月，现在出发，恐怕时日尚早。”

　　史大学望着窗外，摇了摇头，说道：“今年大非寻常，冷得出奇的早，再下几场雪，山路驼道一旦冻住，这路就不好走了……”说罢，向康熙问道：“三弟，你有什么提议？”

　　康熙沉吟片刻，说道：“古人道‘马后桃花马前雪’，提早出发，有备无患。出塞之后，倘若气候如常，时日宽裕，也可在多伦诺尔停留，和各盟各旗做些买卖。”

　　韦小宝心中一动，想道：“多伦诺尔？不就是小玄子要见那四五六七八个汗的地方么？”心中这般想着，向康熙看了一眼：“小玄子放着亲征军不跟，却跟着这伙骑骆驼的去，是有什么奥妙？”

　　众人听了，皆点头称是，史大学连声道：“说得在理，说得在理。这样罢，今年就辛苦三弟，领房走一趟前营罢。”康熙微微点头，答应道：“好。”

　　数日后，浩浩荡荡的驼队誓师出发，直趋向北，过了关口后，草原逐渐枯黄，再渐渐变为荒芜，已经接近沙漠的边缘。

　　一连三天，驼队没有找到一滴水，人困马乏，越走越慢。

　　康熙一人行在最前，只见他拿起水囊，喝了两口后，交给身后一名班头，班头仰头喝了两口，也递了出去，在找到水源之前，能饮用的只有驮上的几十桶甜水，虽然人人口渴如焚，却都不敢多喝。

　　康熙的骑乘骆驼身高腿长，是驼队中走得最快的，这时却走走停停，鼻子大张，在沙丘上嗅了又嗅……突然之间，好似嗅到了什么，飞奔上一处高地，不断地奋蹄刨土，康熙见状大喜，知道地下必有水源。

　　后面不近不远跟着两峰黄骆驼，韦小宝坐得端正笔直，望着正前方，一瞬不瞬，王二疤子兀自说着什么，边说边笑，一副侃侃而谈的神色。

　　“韦兄弟……韦兄弟？”王二疤子一瞥眼见他神不守舍的模样，自己的话全没听进耳中，只得提声问道：“韦兄弟，你在看什么？”

　　韦小宝回过神来，眯起眼，望了望天，说道：“我看……我看这天气糟糕，天上往下倒黄土。”说着伸手在脸上一摸，笑道：“跟这儿比起来，北京城里那点雨沙都是孙子辈的！”

　　王二疤子点头道：“兄弟们年年出关，哪一年不碰上几次黄风雨沙？有时候一阵狂风，刮得飞沙走石天昏地暗，能留下小命就算是不错了……”顿了顿，续道：“没想到今年因祸得福，做了吉盛堂的相与，才有了这几十峰骆驼，要不然这数千里的路，当真难走的紧，说起来，还是要谢谢韦兄弟你了。”

　　韦小宝奇道：“谢我？谢我什么？”

　　王二疤子笑了笑，煞有其事的道：“谢韦兄弟在棋道地那一把满堂红，冥冥中自有天意，我们若是不走杀虎口，便不会遇到毛贼，也不会成为吉盛堂的相与。”

　　韦小宝听完，心道：“我也不是存心助你，赢你只是为了见小玄子。”当下微微一笑，道：“你不用谢我。”王二疤子听了，连声道：“自然要谢，要谢的。”

　　正说话间，只听前方人马一阵躁动，好几个伙计向后疾奔，大声叫嚷：“刨出水了，刨出水了，刨出水了！”众人一怔之下，脑筋较灵的先欢呼了起来，跟着旁人也都明白：找到水源了。

　　王二疤子一把拉住一个，问道：“真的假的？”伙计答道：“当然是真的，那还能骗人？”

　　王二疤子大喜，道：“各位班头寻水打井辛苦了。”

　　“也不是班头们找到的，是咱们家三掌柜。”伙计很是兴奋，声音微颤：“过去听年长的相与说过，三掌柜就是吉盛堂的神，恐怕真有些通天彻地的本事。”

　　王二疤子和韦小宝一听，异口同声的“哦”了一声，均大感惊讶。

　　连日来驼队风餐露宿，如今找到水源，便就地驻扎，两千余峰骆驼，二百十二个骆驼把子，在一片丘岭起伏的草原上扎起了数十座大帐。

　　天将入夜，康熙吩咐各房班头道：“如今身处绝塞，火烛小心，喀尔喀人素善盗马、盗骆驼，每晚务必加意巡视。”

　　“是！”众班头领命。

　　康熙说道：“很好。”顿了顿，想起一事，转向一个矮小的汉子道：“对了，司马班头，有百十峰骆驼倒沫极慢，有时不足一盏茶时分，那是怎么回事？”

　　司马班头应道：“反刍减少正是宿草不转、百叶干之症，小的这就去看。”

　　康熙点了点头，遂令众人散去，自己慢慢走回大帐，哪知刚走到帐外，便听到有人大声号叫，还夹杂着一阵阵狗吠，不一会儿，几个班头押了一个喇嘛上来。

　　康熙一见之下，不由大吃一惊，此人正是自己亲审的那个喇嘛--商南多尔智。只见他双颊深陷，一张脸全成蜡黄，衣衫更是被撕咬得东破一块，西烂一条，形容狼狈万状。

　　一名班头向康熙说道：“禀告三掌柜，我们在帐外发现一个喇嘛。”康熙见他伏在地上，奄奄一息，问道：“他怎么了？”

　　“被咱们的羌狗咬了！”那班头大声答道：“这家伙鬼鬼祟祟的想偷马，不是好东西！”

　　司马班头走上前来，伸指搭了一搭他脉搏，向康熙说道：“此人脾胃不调，虚弱风邪，所幸尚可医治，我去开了方子，灌上十几帖，也就好了。”

　　康熙沉吟片刻，说道：“司马班头，此人便交由你处置，待他转醒之后，再作计较。”司马班头道：“是。”说罢，命人将商南多尔智抬了下去。

　　众人走后，康熙转身进帐，和衣而卧，朦朦胧胧，正要入睡，忽听外面又有狗吠声响，当即惊醒，撩毡而出。

　　帐外的火堆渐熄，兀自飘着几缕青烟，康熙驻足当地，借着微弱的光亮，环顾四周，一切并无异样，正欲转身回去，突然之间，一手掩住了他口鼻，另一条臂膀伸过来揽住了腰间，有人搂着他跃入帐内，身法之快，力量之大，实在匪夷所思。

　　一时帐外嘈声四起，犬吠震天，只见东一处火头，西一处火头，飞快的向康熙的大帐聚拢过来。

　　那人一扬手，挥灭了帐中烛火，迅速缩回，将康熙搂得更紧，悄声说道：“别出声，是我。”正是韦小宝。

　　“三掌柜，三掌柜？”帐外众班头高举火把，大声问道：“你没事罢？”

　　火把之光映入帐中，闪烁不定，韦小宝康熙四目交投，已明白对方意思，韦小宝缓缓松开掩他口鼻的手，康熙轻咳一声，朗声道：“我没事。”

　　司马班头说道：“兄弟们听这边有动静，料想是喀尔喀人又来捣乱，因此急忙赶来，这帮蒙古鞑子，真是可恶之极！”

　　康熙提高声音说道：“大家各自回帐，守马防贼，我这里没事。”

　　司马班头闻言，点头道：“既然没事，那不耽误三掌柜休息，我们先走了。”众人见四下里寂然无声，也没有丝毫动静，便纷纷散去。

　　韦小宝听他支开众人，又见他神色温和，不由得心花怒放，刚要亲近两句，却见康熙大步走到帐口，伸手掀开门帷，一言不发，一动不动，意思非常明白：滚你的蛋罢。

　　韦小宝本来满腔热情，这时有如一盆冷水当头淋下，个中滋味实在难以形容，良久，缓缓向帐外走去，经过康熙身旁时，却又停住脚步，这几日心神煎熬之苦瞬间涌上胸口，顿时热血潮涌，再也无法平静。

　　康熙突觉身子一轻，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重重的摔在了大榻之上，韦小宝瞬时间便到了眼前，使一招千叶手，反扣住他手臂，欺身而上。

　　康熙瞪视着他，怒道：“放肆！”

　　韦小宝顿时怔住，目不转睛的注视着他，半晌，双眼莹然，黑暗中异样的清亮：“皇帝的金口玉言，不能信；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死约定也不能信，那该信什么？嗯？”一伸手解开他长袍的盘扣。

　　康熙猛力一挣，手臂顿时疼痛入骨，却哪里挣扎得脱？当下喝问：“他妈的，你干什么！”

　　话音未落，韦小宝已大声叫道：“真话！老子就要一句真话！”撒谎骗人一向是他拿手好戏，至于别人对他是真是假，他也从不在乎，如今却为了一句话，满心都是患得患失之情，实是从未有过。

　　康熙见他形若痴狂，不禁思潮起伏，感慨造化弄人，良久，终于硬起心肠，说道：“我生而便是皇帝，皇帝食民之禄，就当忠民之事，百姓供养我锦衣玉食，我不可自私自利；祖宗百战而创基业，子孙自当开疆拓土，遗爱于民。”说到这，顿了一顿，缓缓续道：“我虽称不上鸟生鱼汤，却不能做个昏君。”

　　韦小宝一字字仔细听完，问道：“这是你的真话？”康熙微微一笑，蕴藉复杂，韦小宝本来满腔悲愤失意，恨不得都要发作了出来，可又见他这么一笑，当真令人销魂蚀骨，情难自已，不由得看得痴了。

　　康熙趁机双臂向外力张，脱出对方掌握，左手就是一拳，韦小宝万没想到他会动手，招架已自不及，闷哼一声，结结实实的吃了他一拳。

　　康熙只觉一股真气异常霸道，由手臂而至后背，击中了床榻，反弹之力瞬间将他弹起，撞开身上的韦小宝，嗤的一声裂帐，凌空飞了出去。

　　韦小宝一撞之下，便即站起，如箭一般冲出大帐，只见康熙也已站定身子，并未丝毫受伤，正欲跟上，康熙立时抬手，止住了他：“不要跟来。”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

　　韦小宝望着他背影，心乱如沸，只觉命舛至极，无可复加，呆立良久，突然间狂叫一声，向后便倒，直直的躺在旷野中央，没有月亮，满天的繁星，横亘在天际，不见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