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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昭昭 ...


  •   她是他最得力的谋士,也是他枕畔最疏离的爱人。
      他们共赴云雨,却始终同床异梦。

      1.
      谢临回府时,檐外正落着细密的雨。

      他披着一身潮湿的寒意踏入内室,明虞正倚在软榻上看书,烛火映着她半边侧脸,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像工笔画里晕开的墨。

      “回来了?”她没抬眼,指尖轻轻翻过一页。

      谢临没应声,只是解下外袍,随手搭在屏风上。衣料上沾着夜露与沉水香的气息,混着雨水的清冷,在暖阁里弥散开来。

      他走到她身后,俯身去看她手中的书——是本《战国策》,正翻到“远交近攻”一节。

      “看这个做什么?”他低声问,手指漫不经心地卷起她一缕发丝。

      明虞终于抬眸,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怕哪日侯爷觉得我没用了,把我当颗废子弃了。”

      谢临低笑一声,手指滑到她颈后,轻轻摩挲那块细腻的肌肤:“你这样的棋子,我可舍不得丢。”

      她的皮肤微凉,像上好的白玉,而他的掌心却灼热。明虞没躲,只是静静看着他,眼底映着烛光,却深得看不清情绪。

      窗外雨声渐密,谢临忽然低头吻她。

      这个吻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像是攻城略地,又像是某种无声的较量。明虞的指尖微微蜷缩,攥皱了书页一角,却没推开他。

      ——他们总是这样。

      身体亲密无间,灵魂却隔着一道天堑。

      次日清晨,明虞醒来时,谢临已不在榻上。

      枕畔残留的温度早已消散,只有锦被上淡淡的沉水香提醒她昨夜并非梦境。她起身梳洗,铜镜里的女子眉眼如画,颈侧却有一抹淡红的痕迹,像是某种隐秘的烙印。

      侍女捧来新裁的衣裙,轻声道:“侯爷说,今日让姑娘陪他去赴宴。”

      明虞指尖一顿:“什么宴?”

      “林家的赏花宴。”

      她轻轻笑了。林家是谢临的政敌,这场宴席,说是赏花,实则是鸿门宴。

      ——他又要拿她当棋子了。

      明虞换上一袭月白色长裙,腰间束着银丝绦,发间只簪一支白玉簪,素净得近乎锋利。

      谢临在廊下等她,见她来了,目光在她颈侧停留一瞬,随即淡淡道:“走吧。”

      马车里,明虞望着窗外飞掠的景色,忽然开口:“今日要我做什么?”

      谢临闭目养神,闻言唇角微勾:“你觉得呢?”

      “林家与兵部勾结,私运军械的证据,侯爷想必已经拿到了。”她语气平静,“但缺一个契机,让陛下名正言顺地查办。”

      谢临睁开眼,眸色深沉:“你总是这么聪明。”

      明虞转头看他,笑意不达眼底:“所以,今日我要演什么角色?被林家欺辱的弱女子,还是揭发阴谋的忠臣?”

      谢临忽然伸手扣住她的后颈,将她拉近,呼吸交错间,他低声道:“演我的未婚妻。”

      明虞一怔。

      “林家想拉拢我,会借机试探我的软肋。”他的拇指抚过她的唇瓣,“而你,就是我最漂亮的弱点。”

      马车停下,帘外传来喧闹的人声。

      明虞垂眸,轻轻推开他:“如侯爷所愿。”

      ——她总是这样,明知是局,却甘愿入戏。

      2.

      林家后园的九曲回廊上,西府海棠开得正艳。明虞挽着谢临的手臂走过石桥,裙裾扫过地上零落的花瓣,发出细微的沙响。

      "谢侯爷到——"

      唱名声里,林尚书亲自迎上来。这位年过五旬的权臣穿着靛蓝锦袍,腰间玉带上悬着鎏金鱼袋,眼睛却黏在明虞脸上:"这位是?"

      "未婚妻。"谢临指尖在明虞腕间轻轻一划,像在丈量脉搏的频率。

      假山后传来瓷器轻碰的声响。明虞余光瞥见个穿杏红襦裙的少女,正死死攥着团扇——林家独女林莞,据说倾慕谢临已久。

      "明姑娘可懂茶?"林尚书引他们入席,"新到的蒙顶甘露,要试春水。"

      青瓷茶瓯递到眼前时,明虞注意到盏底有未洗净的褐渍。她忽然按住谢临正要举杯的手:"侯爷近日脾胃虚寒,不宜饮新茶。"

      林尚书笑容僵了僵。谢临顺势将茶盏往案上一搁,发出清脆的"叮"声:"不如先看令嫒准备的歌舞?"

      水榭里飘起《霓裳》曲,林莞领着舞姬们踏乐而来。少女特意换了纱衣,旋转时故意将披帛甩向谢临案前。

      明虞突然咳嗽起来。

      "着凉了?"谢临解下自己的云纹外袍披在她肩上,这个过于自然的动作让林莞踩乱了舞步。明虞低头拢衣襟时,嗅到领口沾染的沉水香里混着一丝血腥气——他今晨果然又去诏狱了。

      "听闻明姑娘擅弈。"林尚书突然推来一副暖玉棋盘,"陪老夫手谈一局?"

      黑白子交错间,老狐狸终于亮出爪牙:"谢侯爷近日查抄的军械,可有发现......特别之物?"

      明虞落下一枚白子:"尚书指的可是刻着'幽州卫'的弩机?"她故意让棋子碰出响声,"真奇怪,朝廷配给边军的武器,怎会出现在江南漕船上?"

      林尚书手一抖,黑子"啪"地掉在檀木地板上。谢临正用匕首削着一只雪梨,刀尖突然划破果肉,汁水溅在文书上晕开"兵部勘合"四字。

      回程马车里,谢临扯开衣领露出锁骨处的细小红痕——是林莞"不慎"跌倒时留下的丹蔻印。明虞取出帕子替他擦拭,却被他扣住手腕按在车壁上。

      "你今日话太多。"他拇指按着她唇瓣,擦去口脂,"那些弩机的情报,我从未告诉过你。"

      夜雨又至,水珠顺着车帘缝隙溅进来。明虞仰头看他:"侯爷书房第三格暗屉的文书,火漆印是斜着盖的。"她忽然轻笑,"就像您现在,衣领歪了半寸。"

      谢临眸色骤深。他早该知道,这女人连他每日佩的玉珏款式都记得清楚,又怎会错过任何细节。

      "林莞碰到你时,你右手按了剑。"明虞继续道,"可你的剑明明挂在左侧——"

      话音未落,谢临已经咬住她颈侧动脉处的肌肤。疼痛让明虞攥紧他背后的衣料,听到布料撕裂的声音。雨声掩盖了车厢里紊乱的呼吸,直到她摸到他后腰新结痂的箭伤。

      "别动。"谢临喘息着将下巴搁在她发顶,"让我抱一会儿。"

      马车在侯府门前停下时,明虞发现自己的玉簪不知何时到了他手里。谢临把玩着簪尖,忽然刺破自己指尖,将血珠抹在她眉心:"礼尚往来。"

      三更时分,明虞从谢临臂弯里轻轻挣脱。她赤脚走到书案前,就着月光展开从林府顺来的密信。当看到"前朝玉玺"四字时,窗外突然传来乌鸦啼叫。

      "找到你要的了?"

      谢临的声音惊得她险些碰翻灯台。转身时看见他靠在屏风旁,中衣敞着,露出心口那道她无比熟悉的疤痕——五年前羽林卫叛乱夜,正是她亲手将匕首插进这个位置。

      "侯爷早就知道。"明虞不再伪装,指尖捻着信纸,"林家不仅私运军械,还在找传国玉玺。"

      谢临走过来,带着体温的外袍裹住她冰凉的身子:"我还知道,你每晚在我茶里放的曼陀罗,分量越来越轻了。"他握住她执信的手,"为什么?"

      檐下铁马叮咚作响。明虞望着案上跳动的烛火,忽然想起那个雪夜,她本可以一刀毙命,却故意偏了半寸。

      "因为..."她伸手抚上他心口的疤,"这里的跳动声,比曼陀罗更让人上瘾。"

      3.

      晨露未晞时,明虞在书房发现一碟松子糖。

      糖块剔透如琥珀,边缘却刻意切得锋利,像极了谢临喜怒难辨的脾性。她拈起一块含在唇间,甜味尚未化开,就在《山河舆图》下翻到张地契——正是林家暗中收购的别院,朱批"查封"二字力透纸背。

      "糖渍沾到文书了。"谢临的声音突然从身后贴近,他伸手抹去她唇角碎屑,指尖却在撤离时被她轻轻咬住。

      明虞仰头看他:"侯爷连甜食都要下套?"舌尖扫过他指腹残留的糖粉,"这松子炒过头了,火候太急。"

      谢临低笑,就着这个姿势抽出一卷密函:"林莞今早送来的。"丝帛展开,露出胭脂写的邀约,末尾还画着并蒂莲。

      明虞突然咳嗽起来,帕子上溅了星点嫣红。谢临眼神骤变,一把扣住她手腕把脉,却摸到腕内侧新结的痂——是昨夜偷看密信时被蜡油烫的。

      "你..."他声音哑了半截。

      "不妨事。"明虞抽回手,将染血的帕子丢进炭盆,"比不得侯爷心口那道旧伤疼。"

      火焰吞噬丝帕的刹那,谢临突然将她抵在书架上。羊皮卷轴哗啦啦滚落一地,他吻得又凶又急,仿佛要把她肺里的空气都榨干。明虞揪住他衣领喘息时,摸到内衬口袋里硬物——是块用油纸包着的梨膏糖,她幼时最爱的零嘴。

      林莞的赏荷宴摆在画舫上。明虞特意换了榴花红的罗裙,腰间蹀躞带却暗藏银针。谢临在船头替她系披风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她后颈:"今日无论发生什么,别碰酒器。"

      "怕我醉了掀底牌?"明虞故意将玉簪往发髻里插深半寸,"侯爷可知,那日您中的曼陀罗...是我用唇温化开的。"

      画舫突然摇晃,谢临扶住她腰肢的手陡然收紧。林莞端着鎏金酒壶过来时,正看见侯爷低头为明虞整理袖口,冷峻的侧脸映着粼粼波光,温柔得不可思议。

      "姐姐尝尝这青梅酿。"林莞递来的琉璃盏边缘泛着诡异青晕,"用雪水湃过的。"

      明虞刚要接过,谢临已劈手夺过酒盏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有琥珀色液体顺着下颌滑落,明虞用帕子去擦,却被他攥住手腕——掌心相贴处,传来块硬物触感。

      "侯爷!"林莞突然惊呼。谢临袖口渗出暗红,那道本已结痂的箭伤再度崩裂。明虞猛地掀开他衣袖,发现伤口周围蔓延出蛛网状青纹。

      "酒里是'相思断'。"她冷笑出声,"传说中要用下毒者的心头血作引才能解的蛊..."

      林莞脸色煞白地后退,却见明虞突然抽出发间玉簪,狠狠刺向自己心口。谢临暴起扣住她手腕,簪尖在离肌肤毫厘处停住,溅出的血珠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竟诡异地渗进皮肤。

      "你疯了?"谢临声音嘶哑得可怕。

      明虞轻笑:"侯爷不是早就验过?我的血...百毒不侵。"她转头看向面如死灰的林莞,"现在,能请令尊来谈谈玉玺的事了吗?"

      暴雨倾盆的夜里,明虞为谢临换药。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纱帐上,像幅颤动的水墨画。男人精悍的后背布满旧伤,最新那道刀痕横贯肩胛,是她上个月在诏狱劫人时留下的。

      "为什么替我挡酒?"金疮药混着血痂剥落,明虞指尖发颤,"你明明知道我的体质..."

      谢临突然翻身将她压进锦被,染血的绷带缠上她手腕:"那你为什么掏簪子?"鼻尖相抵间,他呼吸里还带着毒酒苦涩,"演深情演到自己都信了?"

      雨声吞没了明虞的回答。她挣出一只手去够案上药碗,却被谢临擒住按在枕边。药汁泼洒在鸳鸯绣枕上,褐渍宛如干涸的血迹。

      "侯爷若死了..."明虞盯着他锁骨处随呼吸起伏的阴影,"我找谁报仇去?"

      雷光劈开夜幕的刹那,谢临低头吻住她。这个吻带着铁锈味和未散的毒性,凶狠得像是要把彼此拆吃入腹。明虞抓皱了他腰间玉佩的流苏,穗子散开时滚出颗小小的蜜饯——是她三日前随口说说的。

      五更天,谢临被怀中异常的体温惊醒。明虞双颊酡红,中衣被冷汗浸透,右手还死死攥着从他暗格偷来的虎符。

      "松口。"他捏住她下巴,从齿间撬出半片带血的指甲——是她忍疼时自己咬的。明虞在昏迷中蜷成幼猫般的姿势,正是他们初见那年寒冬,她睡在柴房的姿态。

      府医把脉后面色凝重:"姑娘早年中的寒毒未清,加上今日心绪激荡..."话音未落,谢临已经割开自己手腕,将血滴进药碗:"她喝惯了这个。"

      苦涩的药汁喂不进去,顺着下巴流到颈窝。谢临突然含住药汁俯身渡给她,唇舌交缠间,明虞无意识吞咽的样子让他眼眶发烫。

      晨光漫过窗棂时,明虞在他臂弯里颤动睫毛。谢临迅速闭眼假寐,感觉到她指尖轻轻描摹自己眉骨,又在即将触碰嘴唇时缩回。

      "醒了就起来煎药。"他忽然开口,惊得明虞险些滚下榻。谢临伸手一捞,将她连人带被裹进怀里,下颌抵着她发顶呢喃:"枣泥糕在食盒第二层。"

      檐下风铃叮咚作响。明虞偷偷把脸埋在他胸前,藏住泛红的眼角。谢临假装没发现中衣渐渐晕开的湿热,只是收紧了环住她的手臂。

      4.

      谢临站在书房暗格前,指尖拂过一卷泛黄的琴谱。

      纸页边缘已经脆裂,墨迹晕染,却仍能辨认出稚拙的笔迹——那是首童谣,词句简单,调子却哀凉。他轻轻哼了两句,忽然顿住,目光落在谱角那枚小小的指印上。

      褐色的,像是干涸的血,又像是多年前某个雪夜,冻伤的孩子留下的痕迹。

      "侯爷。"明虞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轻得像一片雪落。

      谢临迅速合上琴谱,却来不及藏起眼底的波动。明虞端着药盏走进来,目光在他指间的纸张上一掠而过,脚步微不可察地滞了一瞬。

      "喝药。"她将药碗搁在案上,瓷底碰出清脆的响。

      谢临没动,只是抬眼看她:"认得这个吗?"

      明虞的睫毛垂下来,遮住眼底的情绪:"侯爷的书房,我怎会认得。"

      "是吗?"他忽然起身,逼近她,琴谱抵在她心口,"那为什么你的手在抖?"

      明虞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指尖的确在轻微战栗。她下意识蜷起手指,却被谢临一把扣住,强硬地展开。

      "这首童谣,是冷宫里一个孩子教我的。"他嗓音低沉,字字如刃,"她说,等雪停了,就带我去看梅花。"

      明虞的呼吸凝滞了。

      雪。冷宫。梅花。

      ——那是她最深的梦魇,也是她最不敢触碰的旧年。

      谢临的拇指摩挲着她的腕骨,力道不轻不重,却让她无法挣脱。

      "那个孩子,手腕上有一道疤。"他低声说,目光锁住她的眼睛,"是被生锈的铁链磨出来的。"

      明虞猛地抽回手,药碗被撞翻,褐色的药汁泼在琴谱上,墨迹顿时晕染成一片混沌。

      "侯爷记错了。"她声音冷硬,"冷宫里的孩子,活不到看梅花的年纪。"

      谢临盯着她,忽然笑了。

      "是吗?"他慢条斯理地展开湿透的琴谱,指着角落那个小小的指印,"那这个,又是谁的?"

      明虞的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

      她记得那个雪夜。

      记得自己蜷缩在破败的宫殿里,铁链磨得腕骨血肉模糊。记得有个少年翻过宫墙,将冻僵的她抱进怀里,哼着这首童谣哄她入睡。

      也记得……天亮之前,她趁他睡着,偷偷逃走了。

      因为她是前朝余孽,而他是羽林卫的少帅。

      "侯爷今日话很多。"她抬眸,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莫非是毒酒伤了脑子?"

      谢临不恼,反而俯身逼近她,鼻尖几乎相抵:"那你呢?明明记得一切,却偏要装作陌路——"

      "——是因为恨我当年没找到你,还是怕我发现,你后来在茶里下的毒……根本杀不了人?"

      明虞瞳孔骤缩。

      谢临低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的瓷瓶,搁在案上。瓶身釉色青白,正是她平日装曼陀罗粉的那只。

      "每次下毒前,你都先尝一口。"他嗓音沙哑,"为什么?"

      明虞的指尖微微发抖。

      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窗外,雪忽然落了下来。

      夜雨敲窗,烛火摇曳。

      明虞坐在妆台前,铜镜映出她苍白的脸。谢临的话像一把钝刀,一点点剖开她精心构筑的伪装。

      ——"你下的毒,根本杀不了人。"

      她闭了闭眼,指尖无意识地抚上心口。那里有一道旧伤,是五年前她第一次对谢临下毒时,自己刺的。

      那夜,她本可以要他的命。

      毒粉溶进茶汤,无色无味,只需一口,就能让他在梦中无声无息地死去。可她端起茶盏的瞬间,忽然想起冷宫那个雪夜,少年裹着破旧的斗篷,将唯一的馒头塞进她手里。

      ——"吃吧,我不饿。"

      她的手抖了,茶盏倾斜,几滴液体溅在唇上。

      苦涩的,带着微弱的腥气。

      ——她尝了毒。

      明知解药只有一颗,她还是吞了下去。

      后来,谢临推门而入,见她唇角渗血,惊得打翻了烛台。火光里,她拔出匕首刺向他心口,却在最后一刻偏了半寸。

      "为什么?" 他捂着伤口问她。

      她没回答,只是踉跄着逃进雨夜。

      如今,五年过去,他竟早已知晓一切。

      妆匣底层,藏着一枚褪色的如意结——七岁时编的,粗糙又笨拙。她本想在复仇成功后,将它丢进火盆烧了。

      可此刻,她只是轻轻将它攥进掌心。

      门外,脚步声渐近。

      谢临的声音隔着门扉传来,低沉如夜风:"明虞,开门。"

      5.

      门开了。

      谢临站在廊下,肩头落着细雪,手里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光影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跳动,映得那双眼睛深不见底。

      明虞站在门内,指尖还攥着那枚如意结,硌得掌心发疼。

      "侯爷深夜造访,有何贵干?"她语气冷淡,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心口——那里有一道疤,是她亲手留下的。

      谢临没答话,只是抬手,将灯笼轻轻搁在门边。暖光映亮两人之间的方寸之地,雪粒在光晕里无声消融。

      "下雪了。"他说。

      明虞一怔。

      ——"等雪停了,就带你去梅园。"

      记忆里的少年嗓音清朗,笑着揉她的头发。

      可眼前的人眉眼沉冷,早已不是当年模样。

      "侯爷若是来叙旧的,不如改日。"她侧身让开半步,作势要关门。

      谢临却忽然伸手抵住门框,力道不大,却让她无法推动。

      "林府抄出了些东西。"他嗓音低沉,"我想,你该看看。"

      明虞指尖微僵。

      "什么东西?"

      谢临从怀中取出一方素帕,缓缓展开。帕中裹着一枚褪色的金簪,簪头雕着展翅的鹤,鹤喙衔着一颗小小的珍珠——正是她母亲生前最爱的饰物。

      明虞呼吸一滞。

      "这支簪,本该随我母亲葬在皇陵。"她声音发紧,"为何会在林家?"

      谢临眸色深沉:"因为当年掘开皇陵、盗取陪葬的,正是林氏父子。"

      雪落无声。

      明虞盯着那支簪,忽然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所以,侯爷是来告诉我,我的仇人不止你一个?"

      谢临沉默片刻,忽然抬手,将那支簪轻轻插进她的发间。

      "我是来告诉你,"他低声道,"你的仇,我替你记了十年。"

      林府的库房里,摆着一口檀木箱。

      箱中是一件嫁衣,正红缎面,金线绣着百鸟朝凤,华贵非常。可掀开衣襟,内衬上却用暗线绣着一行小字——

      "丙寅年冬,明氏女殉葬。"

      明虞的指尖触到那行字时,浑身血液仿佛凝固。

      ——丙寅年,正是她母亲被逼殉葬的那一年。

      "这件嫁衣,是林家为太子妃准备的。"谢临站在她身后,嗓音冷冽,"他们本想将你母亲当作前朝余孽处死,却因她身份特殊,最终改为殉葬。"

      明虞死死攥住嫁衣的袖口,指节泛白。

      "所以,林家才是主谋?"她声音嘶哑。

      谢临没说话,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递给她。

      信纸已经泛黄,字迹却仍清晰——

      "明氏女不可留,然其血脉特殊,可作药引。若取心头血三滴,可炼长生丹。"

      落款是林尚书的私印。

      明虞的指尖微微发抖。

      "他们杀我母亲,是为了……炼丹?"

      谢临眸色晦暗:"不止。"

      他抬手,掀开嫁衣的里层,露出袖中暗袋——里面竟藏着一枚小小的玉锁,锁上刻着"长命百岁"四字,正是明虞幼时戴过的长命锁。

      "他们原本,连你也没想放过。"

      雪夜寂静,唯有更漏声声。

      明虞坐在窗前,手中握着那枚长命锁,玉质冰凉,却仿佛烫得她指尖发疼。

      谢临站在她身后,沉默良久,终于开口:"现在,你知道了。"

      明虞没回头。

      "知道什么?"她轻声问,"知道林家才是真凶?还是知道……你这些年护着我,不过是为了赎罪?"

      谢临眸光一沉。

      "赎罪?"

      "难道不是?"明虞终于转身,眼底映着雪光,冷得刺骨,"当年羽林卫奉命围剿前朝余孽,是你父亲下的令。我母亲死在那个雪夜,而你——"

      她嗓音微哽。

      "而你,是羽林卫的少帅。"

      谢临定定看着她,忽然笑了,笑意却带着几分苍凉。

      "明虞。"他低声唤她,"你当真以为,我留你在身边,只是为了赎罪?"

      明虞抿唇不语。

      谢临上前一步,抬手抚上她的脸,拇指擦过她眼尾那滴未落的泪。

      "若我要赎罪,大可以放你远走高飞。"他嗓音沙哑,"可我偏要你日日在我眼前,恨我,算计我,甚至……"

      他顿了顿,指尖下滑,抵在她心口。

      "甚至一次次把刀递进我手里。"

      明虞呼吸微滞。

      窗外,雪越下越大。

      谢临低头,吻了吻她冰凉的唇。

      "因为我要你活着。"他说,"哪怕恨我,也要活着。"

      梅园深处,积雪压枝。

      明虞站在一株老梅下,指尖拂过树干上斑驳的刻痕——那是许多年前,两个孩子用匕首刻下的印记。

      一个歪歪扭扭的"虞"字,旁边是个工整的"临"。

      她轻轻摩挲着那道刻痕,忽然听见身后脚步声。

      谢临披着墨色大氅,踏雪而来,手中握着一柄长剑。

      "来了?"她没回头,语气平静。

      谢临站定在她身后三尺之处,剑尖垂地,在雪上划出浅浅的痕。

      "你约我至此,是想做个了断?"

      明虞转身,手中寒光一闪——是那柄曾刺入他心口的匕首。

      "是。"她说。

      谢临低笑一声,抬手将长剑抛到她脚边。

      "那就动手。"

      明虞盯着他,忽然也笑了。

      "谢临。"她轻声唤他,"你赌我不敢?"

      谢临眸光深邃,一步步走向她,直到匕首抵住他的心口,才停下。

      "我赌你舍不得。"

      雪落无声。

      明虞的匕首往前送了半寸,刀尖刺破衣料,却在他心口那道旧疤上停住。

      "你输了。"她说。

      谢临低笑,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将匕首狠狠按进自己胸膛——

      鲜血涌出,染红雪地。

      明虞瞳孔骤缩,猛地抽回手,却被他一把拽进怀里。

      "现在,你欠我一条命了。"他贴在她耳边,嗓音低哑,"这辈子,都得还。"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血迹,也掩去了明虞眼角的泪。

      她终于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好。"她说。

      ——这一局,终究是谁也没赢。

      (终)

      -

      番外·长命锁

      昭景侯府的后院有一株老梅,是谢临亲手栽的。

      明虞总爱在梅树下煮茶,茶汤沸了,便往里头丢两颗松子糖,甜丝丝的雾气漫上来,熏得人眼眶发热。

      谢临每每见了,便皱眉:"茶里加糖,糟蹋东西。"

      明虞便笑,指尖捏着糖块在他眼前晃:"侯爷不尝尝,怎知不好?"

      谢临不答,只捉住她的手腕,将那颗糖含进自己唇间,顺带咬了下她的指尖。

      "甜得发腻。"他评价。

      明虞抽回手,低头抿茶,耳尖却悄悄红了。

      ——他们之间,从来如此。

      一个嘴上不饶人,一个暗中较劲,可到头来,糖是她爱的糖,茶是他藏的茶,谁也没赢,却也都甘之如饴。

      【一】药

      谢临的箭伤每逢阴雨天便隐隐作痛。

      明虞起初不知,直到某夜惊醒,发现身侧空无一人。她披衣起身,循着微弱的灯影寻到书房,见谢临正伏案疾书,左手按着右肩,指节发白。

      "侯爷这是打算把自己熬死,好让我守寡?"她倚在门边,语气凉凉。

      谢临头也不抬:"守寡不好么?侯府的库房钥匙都归你。"

      明虞冷笑,转身便走。

      半刻钟后,她端着药碗回来,"咚"地一声搁在案上,药汁溅出几滴,烫红了谢临的手背。

      "喝了。"她命令道。

      谢临挑眉:"毒药?"

      "砒霜。"明虞面无表情,"见血封喉。"

      谢临低笑,端起碗一饮而尽,眉头都没皱一下。

      明虞盯着他滚动的喉结,忽然伸手,用帕子擦了擦他唇角。

      "苦吗?"她问。

      谢临捉住她的手腕,将人拉到腿上坐着:"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药味苦涩,却在唇齿交缠间化开一丝回甘。

      ——后来,谢临的书房里常年备着一罐松子糖。

      【二】锁

      明虞从不戴首饰,唯有一枚长命锁,日日贴身藏着。

      某日清晨,谢临醒来,发现那枚锁被搁在枕边,金链断了,像是被人狠狠扯过。

      他眸光一沉,起身寻人,却见明虞坐在廊下,正用银针挑着灯芯,火光映着她沉静的侧脸。

      "锁坏了?"他问。

      明虞"嗯"了一声,没抬头。

      谢临在她身旁坐下,拿过那枚锁细细查看——锁身有道裂痕,内里竟藏着一张泛黄的纸条,上头写着一个生辰八字。

      不是明虞的。

      是他的。

      "……"

      明虞终于抬眼,语气平淡:"我母亲生前,找人替你算过命。"

      谢临怔住。

      "算命的说,你命格太硬,活不过二十五。"她拿回长命锁,指尖抚过那道裂痕,"所以她打了这枚锁,想替你压一压。"

      可最终,锁没能送出去。

      她在冷宫熬过那个雪夜后,再也没见过他,直到羽林卫的刀架在她脖子上,她才认出,那个下令剿杀前朝余孽的少帅,正是当年说带她看梅花的少年。

      谢临喉结滚动,忽然伸手,将她揽进怀里。

      明虞没挣扎,只是闷声道:"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恨你了?"

      谢临收紧手臂,下颌抵在她发顶:"嗯。"

      "那你后悔吗?"

      "后悔。"他答得干脆,"后悔没早点找到你。"

      明虞闭上眼,攥紧了他的衣襟。

      ——那枚长命锁,后来被谢临重新熔了,打成一对耳坠,日日戴在她耳上。

      他说,这样才算"长命"。

      【三】雪

      谢临死在一个雪夜。

      很安静,没有刀光剑影,没有万箭穿心,只是某次旧伤复发后,再也没醒来。

      明虞坐在床边,握着他逐渐冰冷的手,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他问她:"若我死了,你会哭吗?"

      她当时没答。

      现在,她依旧没哭,只是俯身,吻了吻他苍白的唇。

      "骗子。"她轻声说,"说好的一辈子呢?"

      窗外,雪落无声。

      ——昭景侯下葬那日,有人看见侯夫人穿着一身红衣,在梅树下独自饮了一壶酒。

      酒是甜的,像极了当年他喂给她的松子糖。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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