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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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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民国二十三年秋,倪嘉撑着油纸伞站在陆府朱门外时,天边正悬着一轮血月。
"倪小姐是来应聘家庭教师的?"管家打量她素净的旗袍和苍白的手指,"我们少爷可不好伺候。"
倪嘉低头抿唇,露出一截纤细的脖颈:"略通诗书罢了。"她袖中藏着一把淬毒的银簪,簪头雕着半朵残梅——和十年前插在倪家满门尸体上的梅花镖一模一样。
管家引她穿过九曲回廊。雨丝斜飞,打湿了她绣鞋上的缠枝纹,也淋透了影壁上那句"忠孝传家"的题字。倪嘉盯着那字冷笑,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
"这就是新来的先生?"
嗓音清冷如玉石相击。倪嘉抬头,看见廊下立着个穿军装的年轻男人。他肩头落着几瓣白梅,右手握着一卷《楚辞》,左手却按在腰间的枪套上。月光照出他眉骨上一道浅疤——那是倪嘉七岁时用瓷片划的。
陆清鹤。
倪嘉的指甲掐进掌心,面上却浮起温婉的笑:"陆少爷好。"
陆清鹤没应声。他缓步走近,军靴碾碎地上落梅,忽然伸手拂去她肩头的雨珠。指尖擦过颈侧时,倪嘉闻到他袖口淡淡的硝烟味,混着一丝血腥气。
"倪、嘉。"他念她名字像在咀嚼一块冰,"嘉木的嘉?"
倪嘉后背渗出冷汗。这是她幼时父亲取的小字,除了倪家人,只有当年血洗倪府的凶手知道。
"是嘉许的嘉。"她后退半步,伞沿雨水溅在陆清鹤锃亮的皮靴上。
陆清鹤忽然笑了。他抽走她手中的伞,倾身在她耳边低语:"倪先生教《楚辞》吗?'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耳垂,"很适合今晚的月亮。"
远处传来夜枭凄厉的啼叫。倪嘉这才发现,陆清鹤军装领口别着一枚小小的银梅,和她簪头的残瓣严丝合缝。
2.
陆府寿宴那日,倪嘉穿了一件月白色旗袍。
这是陆清鹤派人送来的料子,说是苏州新到的软缎,灯光下会泛出珍珠般的光泽。倪嘉指尖抚过衣襟上的盘扣,心想这颜色真适合丧事。
宴席摆在临水的花厅,满座皆是权贵。倪嘉作为家庭教师,本不该入席,可开宴前半小时,管家匆匆赶来,说少爷点名要她作陪。
"倪先生坐这儿。"
陆清鹤拍了拍身侧的梨木椅。那是主宾位,正对着一盘清蒸大闸蟹——蟹壳橙红,蟹脚捆着红绳,摆成了"寿"字。
满座哗然。
"陆少帅,这位是?"税务局长眯着眼打量倪嘉。
"犬子的启蒙先生。"陆老爷子捋须笑道,眼神却冷。
陆清鹤没接话。他慢条斯理地解开袖扣,露出一截劲瘦的手腕。倪嘉注意到他左手虎口有一道疤,是匕首贯穿伤——和她随身携带的那把凶器尺寸吻合。
"倪先生会拆蟹吗?"他突然问。
倪嘉摇头。倪家祖训"不食无肠公子",她自幼连蟹腿都没碰过。
"我教你。"
陆清鹤拿起蟹八件中的小银锤,轻轻敲开蟹壳。他手指修长,动作优雅得像在拆一封情书,而非肢解活物。蟹黄流出的瞬间,满座宾客都屏住了呼吸——
蟹壳下压着一张泛黄的照片。
倪嘉的瞳孔骤然收缩。照片上是倪家老宅的全家福,父亲抱着七岁的她站在梅树下,背后题着"癸亥年冬"。那场大火后,这张照片本该化为灰烬。
"尝尝。"陆清鹤将盛满蟹黄的瓷勺推到她面前,"十月雄蟹,膏脂最厚。"
倪嘉的胃部痉挛起来。她看见照片角落有半个血指印,大小像极了孩童的手。
"陆少爷有心了。"她强忍颤抖接过瓷勺,"连家父的遗物都找得到。"
银勺在灯光下闪过寒芒。只要往前三寸,就能刺穿陆清鹤的咽喉。
"小心烫。"陆清鹤突然握住她的手腕,拇指按在她脉搏上,"蟹黄冷了会腥。"
他的掌心滚烫,像一块烙铁。倪嘉这才发现,自己袖中的银簪不知何时滑落半截,正抵着他腰侧的枪套。
满座推杯换盏,无人察觉暗潮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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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是半夜落下来的。
倪嘉披衣起身时,窗棂上已积了层薄霜。她拢紧衣襟,指尖触到袖中冰冷的银簪——昨夜宴席散后,陆清鹤亲自送她回偏院,临别时忽然说了句:"明日有雪,先生记得添衣。"
当时她只当是威胁。
檐下铁马叮咚作响。倪嘉推开书房门时,陆清鹤正在解枪套。军装外套随意搭在椅背,衬衣领口微敞,露出锁骨处一道陈年箭疤——那是倪家护卫统领的绝技"穿云箭"留下的。
"会下棋吗?"他头也不抬地问。
檀木棋盘上,黑子已呈颓势。倪嘉盯着那枚被逼至角落的"将",忽然想起父亲教棋时说的话:"绝境未必是死路,可能是对手心软了。"
"赌一局。"她执起红子,"我赢,少爷回答一个问题。"
陆清鹤抬眸,眼底映着跳动的烛火:"若你输呢?"
"任凭处置。"
他低笑一声,推过茶盏:"落子无悔。"
茶是碧螺春,用雪水烹的,倪嘉却尝出淡淡血腥味。她蹙眉看向杯底——几丝未滤净的红混在茶叶里,像极了父亲咽气时嘴角溢出的血。
棋局过半,陆清鹤突然弃了"车"。
"你故意的。"倪嘉捏着棋子指尖发白。
窗外雪光映着他半边侧脸:"倪先生的问题?"
"癸亥年冬,陆家为何要杀倪府满门?"
烛花爆响。陆清鹤起身从博古架取下一卷《金刚经》,抖出张焦黄的军火图。图纸背面露出几行熟悉的字迹——
"嘉嘉:军火图为父已毁,陆氏勾结倭寇证据在..."
后半截被血渍模糊。
"你父亲是英雄。"陆清鹤将图纸递给她,"他发现的不是陆家罪证,是上峰通敌的铁证。"
倪嘉耳畔嗡鸣。她认得这字迹,是父亲绝笔。可若真如此,陆家为何要灭口?为何独留她活口?
"该我了。"陆清鹤突然扣住她后颈,气息喷在她唇上,"倪先生袖中的银簪,淬的什么毒?"
雪光刺目。倪嘉看见他瞳孔里自己的倒影,像只困兽。
"孔雀胆。"她冷笑,"见血封喉。"
陆清鹤忽然吻下来。
这个吻带着碧螺春的苦和血的腥气,凶暴得像场厮杀。倪嘉的银簪抵住他心口时,他咬破她舌尖,哑声道:"巧了,我喝的茶里...也是这个。"
倪嘉开始发烧,是吻后第三天的事。
起初只是头晕,后来竟呕出一口黑血,溅在绣绷上未完成的残梅图中央。陆清鹤踹开房门时,她正蜷在榻上发抖,指甲抠断了三根丝线。
"你下毒..."她嘶声道,喉间泛起腥甜。
陆清鹤扯开军装前襟,露出心口诡异的青纹——那是一只展翅鹤衔着梅枝的图腾,此刻正随他呼吸明灭,宛如活物。
"认识这个吗?"他捏住她下巴逼她直视,"倪家秘传的'焚心蛊'。"
倪嘉瞳孔骤缩。这是母亲族人的禁术,中蛊者每逢月圆需饮下施蛊者的血,否则经脉逆流而亡。但倪氏早在她出生前就...
"不可能!"她挣扎着去摸银簪,"倪家没人会——"
"你七哥会。"
这个称呼如惊雷劈下。倪嘉僵住,恍惚看见火光中那个把她推上马车的少年,左腕也有这样的鹤纹。
陆清鹤突然咳出血,溅在她颈侧:"十年前你被送走那晚,有人给我种了这个。"他扯开衬衣,露出锁骨下歪扭的疤痕,"知道为什么选心口吗?"
蛊纹忽然发烫。倪嘉不受控地抚上去,指尖触到凹凸不平的刻痕——是字。
嘉。
"因为这里,"他攥着她的手按在伤疤上,"跳动的每一下,都在喊你的名字。"
4.
林副官带兵闯进偏院时,倪嘉刚把军火图藏进缠枝纹妆奁的夹层。
"奉上峰令,搜查通敌罪证!"
皮靴踏碎满地月光,刺刀挑开绣帘。倪嘉端坐镜前,慢条斯理地将银簪别回发间——簪尖还沾着陆清鹤的血。
"倪小姐,"林副官冷笑,"有人举报您偷阅机密文件。"
梳妆镜映出身后的混乱。兵痞掀翻绣架,扯断她熬了三个月的《千里江山图》丝线,雪白绷面上"忠孝传家"四个字被靴底碾进泥里。
"是我拿的。"
陆清鹤的声音从月洞门外传来。他军装敞着,露出心口未愈的蛊纹,腰间配枪随着步伐轻晃。林副官眼神一厉,突然拔枪对准倪嘉太阳穴:"少帅,您选一个——是她死,还是您交图?"
倪嘉在镜中与陆清鹤对视。
他右手按在枪套上,左手对她比了个手势——是幼时玩捉迷藏约定的暗号,代表"别动"。
"图在我这儿。"她突然起身,妆奁落地砸出脆响,"与少帅无关。"
林副官夺过染血的图纸狂笑,却没注意倪嘉指尖勾住了陆清鹤的枪绳。
"砰!"
空枪的撞针声在夜色中格外刺耳。
林副官愣神的刹那,陆清鹤的匕首已抵住他咽喉:"举报人没告诉你?"温热的血顺着刀槽滴在倪嘉手背,"我从来...不在枪里装子弹。"
月圆夜,蛊纹灼如烙铁。
倪嘉划开手腕时,血珠滴在陆清鹤脊背上,竟发出"嗤"的灼烧声。她这才看清——那些纵横交错的鞭痕下,埋着数十枚细小黑点,在皮下凸起如虫豸。
"…弹片?"她指尖发颤。
陆清鹤伏在榻上闷笑,冷汗浸透床褥:"倪家祠堂的梁木里…藏了炸药。"他喘息着抓住她滴血的手腕,"你七哥这身骨头…还算硬吧?"
血蛊纹路突然暴亮。倪嘉的视线模糊起来,恍惚回到癸亥年冬——
火场里少年将她推出门时,后背插满榴霰弹片的模样。原来这些年,他竟一直带着仇人的火药活着。
"为什么不说…"她将唇贴在他蝴蝶骨最深的伤痕上,"为什么让我恨你…"
窗外传来破风声。陆清鹤猛地翻身将她护在身下,三枚弩箭穿透纱帐,钉在床头的《金刚经》上——正是林副官白日搜查时碰过的位置。
"因为…"他咳着血沫吻她眼皮,"恨比爱让人活得久。"
5.
密室里的桐油灯,燃了整夜。
倪嘉翻开最后一本档案时,指尖蹭到了干涸的血渍。七口樟木箱,整整齐齐码着处决记录——税务局长被吊死在倪府旧址的梅树上;当年带队放火的参谋,烧焦的尸体蜷缩成婴孩姿态;甚至连早已调任南京的幕后主使,也死在了一场"意外"车祸里。
每张照片背面都写着日期,精确到倪家忌日的时辰。
而最后那页泛黄的宣纸上,只有五个字:
"唯余嘉嘉,不可杀。"
笔锋凌厉,力透纸背,像用刀刻上去的。
"…你早就报仇了?"倪嘉的声音飘在寒气里。
陆清鹤靠在门框上擦拭佩枪,月光将他影子拉得很长:"还差一个。"他忽然抬枪指向她心口,"知道为什么留你到最后吗?"
倪嘉迎着枪口走去,直到胸膛抵住冰冷的枪管:"因为七哥心软了?"
"因为——"扳机扣动的刹那,陆清鹤突然调转枪口对准自己太阳穴,"活着的倪嘉,才是最好的祭品。"
空枪声震落梁上灰。
倪嘉夺过枪拆开弹匣,里面滚出一颗生锈的子弹——弹壳上刻着"癸亥年冬七郎"。是当年她逃走后,陆清鹤留给自己那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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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季的桐油最难熬。
倪嘉蜷在密室角落,看着陆清鹤用镊子夹起弹片。他赤着上身,肩胛骨随动作起伏如鹤翼,烛光将那些陈年伤疤镀成琥珀色。
"第七枚。"弹片落入瓷盘发出轻响,"这是当年钉穿祠堂匾额的榴霰弹。"
倪嘉忽然按住他的手:"祠堂匾额…是父亲亲手刻的'丹心鉴'?"
陆清鹤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嗯,碎木插进后背时,我听见你在哭。"
湿热的呼吸纠缠着桐油味。倪嘉的指尖触到他腰间枪茧,那是十年握枪的印记,却比不过心口那个"嘉"字刻得深。
"少帅!"门外突然传来急报,"林副官的人劫了军列!"
陆清鹤披衣起身的刹那,倪嘉瞥见他后腰新添的刀伤——正是昨夜她为取密室钥匙刺的。
"呆在这。"他将配枪塞进她掌心,"子弹上膛了。"
倪嘉抚过枪柄的缠枝纹,忽然笑了:"这次没装空包弹?"
陆清鹤在门边顿了顿:"杀过人吗?这把枪的扳机要扣到底。"
被劫的军列停在枫林坳。
倪嘉踩着满地弹壳走近时,闻到了熟悉的硝烟味——和父亲书房爆炸那晚一模一样。陆清鹤的卫队正从车厢搬出木箱,封条上赫然盖着倪氏商行的旧章。
"这是…倪家的茶叶箱?"她指尖抚过箱角的火漆印。
"打开看看。"陆清鹤划亮火柴。
箱内是码放整齐的《申报》,日期全是癸亥年冬。倪嘉颤抖着掀开发黄的纸页——
"倪氏商行被诬通敌,火焚三日不灭!"
"陆氏少帅亲赴火场,救出幼童一名!"
报纸下压着半枚玉珏,与她颈间戴的严丝合缝。
"当年劫走军列的不是土匪。"陆清鹤点燃报纸扔进铁桶,"是你父亲,他用茶叶箱偷运出这些证据。"
火舌吞没铅字时,林副官的狙击枪红点突然晃过倪嘉眉心。
"小心!"
陆清鹤扑倒她的瞬间,子弹穿透肩胛。倪嘉听见血肉绽开的声音,比她刺他那刀更沉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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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钳取出弹头时,陆清鹤咬碎了第三块纱布。
"是达姆弹。"军医捧着变形的弹头,"再偏两寸就…"
"出去。"
倪嘉站在屏风后,看陆清鹤将染血的玉珏按进伤口。烛光下她才看清,这根本不是玉,而是骨瓷——掺了人骨灰烧制的瓷。
"七哥的肋骨。"他苍白着脸笑,"火场里抱着你逃出来时,被房梁砸断的。"
倪嘉突然扯开衣领,露出颈间玉珏:"那这个…"
"你母亲的指骨。"陆清鹤眼神温柔得可怕,"她临终前塞给我的,说能保平安。"
暴雨拍打着窗棂。倪嘉想起母亲总爱哼的苏州评弹,此刻才听清那句"拼把碎玉作周全"。原来所谓传家玉珏,竟是至亲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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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副官暴毙那日,倪嘉在琴房找到了陆清鹤。
他正在调一把焦尾琴,弦是特制的钨钢线,轻轻一拨就能割断喉管。倪嘉注意到琴身刻着倪府旧宅的纹样,忽觉呼吸困难。
"《广陵散》还是《胡笳十八拍》?"他指尖淌着血,显然被琴弦割伤多次。
倪嘉按住颤抖的琴弦:"为什么是琴?"
"你父亲教过我。"陆清鹤扯断一根弦,"他说乱世弹琴,要能杀人。"
钨钢弦在他掌心勒出血痕。倪嘉突然俯身咬住那伤口,血腥味混着桐油味在舌尖炸开。陆清鹤的手掌扣住她后脑,琴弦在纠缠中根根绷断。
"少帅!南京急电!"
卫兵的惊呼惊散满室旖旎。陆清鹤展开电报的瞬间,琴房温度骤降——日军已跨过山海关。
书房暗格里藏着一份作战图。
倪嘉用玉珏划开火漆时,月光正照在"玉碎计划"四个字上。这是陆清鹤筹谋十年的反击,所有标注点都是倪家产业旧址——码头仓库藏着防空炮,茶楼地窖囤着炸药,连她最爱的梨园戏台都埋了地雷。
"用我倪家祖产当坟墓?"她将作战图拍在案上。
陆清鹤正在给佩枪上油:"是你父亲临终布局。"他抽出一张泛黄的药方,"认得这个吗?"
倪家独有的"锦灰堆"暗码,译出来是八个字:"商脉即血脉,国破家始安"。
窗外传来空袭警报的初鸣。陆清鹤突然将枪管抵在自己太阳穴:"现在杀我,这些布置都归你。"
倪嘉握住枪身缓缓下移,直到枪口对准他心口的"嘉"字:"我要你活着看——看我怎么用你教的法子,在仇人坟头弹《广陵散》。"
6.
倪嘉回到倪府旧址那日,断墙上的爬山虎已经枯死。
她踩着焦黑的梁木走进偏院,二十三个学生齐刷刷站起来——最大的不过十五岁,最小的才及腰高,都是战区收留的孤儿。
"先生早!"
童声清脆,惊飞了檐下的麻雀。倪嘉望着他们青白的小脸,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父亲也是这样站在祠堂前考她《论语》。
"今天教《卫风·氓》。"她摊开泛黄的课本,"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后排有个戴圆框眼镜的男孩突然举手:"先生,这诗讲负心汉,打仗用得着吗?"
倪嘉的指尖在"言笑晏晏"四字上顿了顿。窗外传来汽车熄火声,陆清鹤的副官正拎着皮箱下车,箱角渗出暗红液体。
"用得着。"她合上课本,"下次遇见送你们糖果的叔叔,就背这句——'女也不爽,士贰其行'。"
陆清鹤送来的古琴摆在讲台中央。
倪嘉拨动琴弦时,钨钢弦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孩子们轮流上前试音,轮到眼镜男孩时,琴箱突然传出规律的"咔嗒"声。
"这是什么?"男孩好奇地抠着琴轸。
倪嘉按住他手腕:"《广陵散》的调弦秘法。"她余光瞥见窗外人影晃动——是那个总来送饭团的日侨太太。
放学后,倪嘉拆开琴腹,取出发报机的零件。最新一条密电译出来是:"确认目标携带玉珏,明晚梨园行动。"
她摩挲着颈间的指骨坠子,忽然笑了。原来这把琴不是礼物,是陆清鹤布的饵。
林太太闯进司令部时,倪嘉正在帮陆清鹤换药。
"我怀了林副官的孩子!"女人捧着微隆的腹部,"少帅不能不管陆家血脉!"
陆清鹤头也不抬地签署处决令:"林副官结扎三年了。"
倪嘉突然按住他钢笔:"等等。"她掀开林太太的和服下摆——腹部的"孕肚"绑着炸药,引线藏在缠腰布里。
"真遗憾。"倪嘉剪断引线,"你丈夫没告诉你,当年炸倪府的□□,也是这么缠在孕妇身上的?"
林太太的瞳孔骤然收缩:"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倪嘉拽出她颈间的梅花镖吊坠,"那天的'孕妇'是我乳娘。"
梨园戏台的帷幔后藏着三挺机枪。
倪嘉扮成杜丽娘登场时,观众席的日本军官正在传看玉珏照片。唱到"生者可以死"那句,她水袖甩出漫天梅瓣——每片花瓣都浸过□□。
爆炸声响起时,陆清鹤的部队正包围戏院。倪嘉在浓烟中看见眼镜男孩举着相机,镜头对准她胸前的玉珏。
"先生!"男孩突然大喊,"快趴下!"
子弹穿透舞台的瞬间,倪嘉想起父亲的话:"戏台如战场,假戏要真做。"
她迎着弹幕甩出最后一片梅瓣,正好粘在军官的望远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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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医院的X光机嗡嗡作响。
倪嘉躺在操作台上,看着医师将玉珏置于光源下。荧幕上骤然显现蛛网般的纹路——那不是指骨的自然纹理,而是用细如发丝的金属丝嵌入的微雕地图。
"这是……"医师调整着焦距,"某种矿脉?"
倪嘉猛地坐起,锁骨撞在机器上生疼。图纸上蜿蜒的曲线分明是倪家祖坟后的老铜矿,父亲带她去过,矿洞口刻着"丹心铸器"四个字。
"能复印吗?"她攥紧玉珏。
医师摇头:"金属丝遇热会移位。"话音刚落,警报声刺破夜空——日军侦察机正在医院上空盘旋。
眼镜男孩蹲在防空洞里画火柴人。
倪嘉借着煤油灯看他涂鸦:小人手持□□,瓶身画着螺旋纹。她呼吸一滞——这图案和她七岁在父亲账本上的涂鸦一模一样。
"跟谁学的?"她指着螺旋纹。
"老铜矿的叔叔。"男孩推了推眼镜,"他说这是倪小姐发明的'桐油龙'。"
洞外爆炸声震落尘土。倪嘉突然想起,陆清鹤书桌玻璃板下也压着张儿童画,署名"嘉嘉五岁半"。
南京特派员的皮箱里躺着份泛黄的出生证明。
"陆清鹤有个孪生兄弟。"特派员敲着档案袋,"真正的'七郎'十岁就病死了,现在这位是冒牌货。"
倪嘉翻到最后一页,看见张双胞胎合影:两个穿倪家私塾制服的男孩,一个颈戴玉珏温润如玉,一个眉骨带疤眼神阴鸷。
"照片是合成的。"她突然用指甲刮开相纸,"这道疤——"
血迹般的红墨突然从刮痕渗出,在"七郎"脸上组成梅花镖的形状。
铜矿深处的火药味呛得人流泪。
倪嘉举着火把走在前面,岩壁上全是新凿的痕迹。转过隘口时,火把照亮了整箱的"桐油龙"□□,弹体上清一色画着螺旋纹。
"出来吧。"她对着黑暗道。
陆清鹤的身影从钟乳石后浮现,手里拿着半块玉珏:"你果然找来了。"
"为什么冒充七郎?"倪嘉的枪口对准他心口。
"因为……"他突然咳嗽起来,指缝渗出血,"真的七郎临死前,求我替他护着你。"
岩洞深处传来定时器的滴答声。倪嘉这才发现,所有□□的引信都连向矿坑深处的铁轨——那里停着装满硫磺的军列。
"明天日军大将视察铁路。"陆清鹤擦掉唇边血,"这份寿礼,够不够赔倪家的债?"
眼镜男孩解开衣领时,矿洞里的火把忽然暗了暗。
他锁骨下方露出一块淡青胎记——展翅鹤衔着梅枝,和陆清鹤心口的蛊纹一模一样,只是小了一圈。
"七叔说,等我长大就告诉我这图案的意思。"男孩低头踢着石子,"可他没等到..."
倪嘉的指尖悬在胎记上方。她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本《岭南氏族志》,记载着血脉相连者会有镜像胎记。火把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岩壁上,恍惚组成完整的鹤纹。
陆清鹤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血滴在桐油弹的螺旋纹上,竟被迅速吸收。
"还有四小时天亮。"他看了眼怀表,"够讲完一个故事。"
月光从矿洞裂缝漏进来,正好照在玉珏上。
倪嘉转动指骨坠子,金属丝投影在岩壁上形成立体地图——是铜矿的三维结构图,其中一条支路标着红点,旁边刻着微型字:**"丹心铸器处,桐油化龙时"**。
"父亲在这里改良过桐油配方?"她抚过岩壁上的刻痕。
陆清鹤掏出火柴点燃地图边缘:"看背面。"
火焰炙烤下,纸背浮现密密麻麻的算式,最后一行写着:"嘉嘉涂鸦非儿戏,螺旋增压原理妙"。
眼镜男孩突然指着算式:"这是七叔教我的火柴人游戏!"他捡起炭条在岩壁上画起来,"增压管要这样拐弯..."
倪嘉看着那些稚嫩的线条与父亲笔迹逐渐重合,喉间涌上血腥味。原来她儿时在账本边的乱画,早被父亲做成了武器草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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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时器的滴答声里,陆清鹤摆开了象棋。
"赌一局。"他将"帅"推过楚河,"你赢,我交出引爆器。"
倪嘉按住他手腕:"若你赢呢?"
"我要你..."他咳嗽着笑,"亲手把玉珏戴到那孩子脖子上。"
棋盘是划在地上的,棋子用弹壳和铜扣代替。倪嘉的"车"吃掉陆清鹤的"马"时,岩顶突然震落碎石——日军车队提前到了。
"你作弊。"她盯着他袖口漏出的遥控装置,"根本没想让我选。"
陆清鹤突然掀翻棋盘,将她扑倒在安全区。爆炸的冲击波掀飞了矿车,火光中他的唇擦过她耳垂:"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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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地面的铁轨上,眼镜男孩跑得飞快。
倪嘉拖着昏迷的陆清鹤跟在后面,他军装口袋里掉出张电报:**"真叛徒乃林氏兄弟,双胞胎分侍两国,七郎死于其手"**。日期是三个月前。
"先生!"男孩指着隧道口,"有车!"
一辆蒸汽机车喷着白烟停在那里,驾驶室坐着穿倪家旧式长衫的老者——正是当年教陆清鹤下棋的私塾先生。
"嘉姑娘。"老者递出羊皮卷,"这是七郎留给你的《广陵散》残谱。"
谱纸背面是血写的八个字:"铸错成局,向死而生"。
蒸汽机车的锅炉室热得让人窒息。
倪嘉掀开铁皮地板,露出底下焊死的金属箱——箱体上刻着父亲的手书**"铸错"**二字,接缝处渗出诡异的蓝绿色液体。
"□□混合桐油萃取物。"老者用拐杖轻叩箱体,"七郎叫它'惊蛰'。"
眼镜男孩突然扒着箱缝往里看:"里头有东西在动!"
倪嘉耳贴箱壁,听见细微的齿轮转动声。这根本不是炸弹,而是……
"发条装置?"她猛地抬头。
老者笑出满脸皱纹:"当年你父亲改良的自动织机,现在装满了燃烧剂。"
车窗外,第一片雪花贴在玻璃上,久久不化。
驾驶室的留声机嘶嘶作响。
"……只要把倪家丫头引到矿洞,陆少帅自然会跟去。"录音里的声音与陆清鹤一模一样,"届时引爆炸药,一箭双雕。"
背景音里有林副官的谄笑:"还是大佐妙计,让双胞胎弟弟冒充陆清鹤十年……"
录音突然中断。倪嘉看向昏迷的陆清鹤——他眉骨的疤痕在灯光下泛青,与照片里真正的七郎分毫不差。
"调包的是录音。"老者取出蜡筒,"林氏兄弟把七郎的声音剪接进去了。"
眼镜男孩忽然指着陆清鹤的右手:"七叔这里也有胎记!"
袖口滑落处,腕内侧露出螺旋状疤痕——和男孩锁骨下的鹤纹拼合,正好组成完整的倪家族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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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军车队分成了两股。
一股包围矿洞,押着附近村民当人肉盾牌;另一股直奔梨园,戏班里混着倪家旧仆。倪嘉握着两个引爆器,掌心被金属棱角硌出血痕。
"选哪个都会后悔。"陆清鹤不知何时醒了,咳着血靠坐在锅炉旁,"不如问我。"
"你有第三种解法?"
他扯开染血的衬衫,露出心口那个早已溃烂的"嘉"字:"引爆'惊蛰',但需要活人手动校准方向——"
"不行!"倪嘉摔开引爆器,"你答应过七郎什么?"
陆清鹤从怀中掏出发黄的日记本,翻到某页递给她。
"癸亥年腊月初七,与清鹤结兄弟契。若嘉嘉遇险,当以命换命。"
署名是七郎,印着螺旋状指纹。
-
蒸汽机车冲出战壕时,眼镜男孩的胎记开始发烫。
倪嘉用玉珏压住他锁骨,青烟中浮现经纬坐标——正是倪家祖坟的位置。老者突然猛拉汽笛,列车在轰鸣中加速。
"跳车!"陆清鹤将倪嘉推向车门,"坐标是地下暗河入口,能直通租界!"
倪嘉反手扣住他皮带:"一起走!"
"总得有人校准方向。"他笑着掰开她手指,将玉珏塞进男孩衣领,"告诉这小子……"
爆炸声吞没了后半句话。倪嘉在气浪中死死抱住男孩,看见陆清鹤站在车顶调整"惊蛰"射角的身影被火光吞没。最后一刻,他回头做了个口型——
"七哥没食言。"
8.
租界的雪下得比江南更安静。
倪嘉在当铺赎回那架焦尾琴时,老板递来封烧焦的信:"那位军爷存这儿的。"
信纸上只有半局残棋谱,红方"帅"被黑子围得水泄不通。翻到背面,是陆清鹤潦草的字迹:
"嘉嘉,若见'惊蛰'转向东南,便是七哥替你赢了这局。"
窗外突然传来报童吆喝:"号外!日军军列神秘爆炸,疑似自毁装置故障!"
倪嘉望向东南方——那里的天空正泛起鱼肚白,像极了她七岁那年,七郎背她逃出火场时看见的晨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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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线:终章三年后)
租界的冬天总是阴冷。
倪嘉在当铺后院的梅树下挖出一个铁盒时,指尖被冻得发红。盒子里是七郎的日记——真正的日记,不是陆清鹤伪造的那本。
泛黄的纸页上,少年字迹稚嫩又认真:
"嘉嘉今日背完《论语》,奖励松子糖三颗,藏一颗在她枕头下,省得被嬷嬷发现。"
"清鹤兄教我下棋,说输的人要喝苦茶。我故意输了三局,因他畏苦。"
"父亲说国将不国,读书何用?可我想,若我能替嘉嘉挣个太平世道,她就能永远吃糖了。"
最后一条写于癸亥年冬月初七:
"清鹤兄应了我所求。他说,若事败,他会替我活着,活成嘉嘉最恨的样子。"
倪嘉的眼泪砸在"求"字上,晕开了墨迹。
身后传来脚步声。眼镜男孩——现在该叫他陆念七了——蹲下来,递过一枚生锈的子弹壳。
"七叔说,等先生哭了,才能给您这个。"
弹壳内壁刻着小字:
"嘉嘉,下辈子让我做真的七哥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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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线:终章十年后)
维也纳音乐学院收藏了一架古怪的中国古琴。
琴腹X光扫描显示,共鸣箱里藏着微型发报机零件,钢弦能截获特定频段电波。最惊人的是,当演奏《广陵散》时,琴轸会随特定音节弹出火药残留物。
"这简直是武器!"德国教授惊呼。
中国留学生陆念七微笑着调整弦轴:"不,这是情书。"
他按下最后一个琴码,钨钢弦震动出奇特的频率。礼堂穹顶突然投下全息影像——是年轻时的陆清鹤,穿着倪家私塾的制服,正在教小倪嘉弹《梅花三弄》。
镜头外有人问:"七郎,你干嘛总惯着她?"
少年笑着看向虚空,目光穿透十年光阴:
"因她哭起来,比我喝苦茶还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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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防博物馆的讲解员指着玻璃柜:"这是民国时期罕见的自动□□,利用桐油与发条机械..."
参观人群中,穿旗袍的女人突然伸手触碰展柜。警报响起时,保安看见她锁骨下闪过青色的纹身——展翅的鹤衔着梅枝。
"女士!不能触摸展品!"
女人收回手,掌心多了一把老钥匙。没人看见她怎么做到的,就像没人发现展柜里"惊蛰"的模型突然转向了东南方。
监控录像显示,她的身影在出门那刻化为雪絮,而当日天气预报:晴,无降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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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线:轮回转世)
2023年苏州评弹剧场,新晋演员倪鹤鸣总做同一个梦。
梦里他是民国军官,心口纹着女孩的名字。心理医生建议他写下来,于是他创作了弹词开篇《玉碎》:
"......最痴不过,向死棋局落子声。最憾不过,雪归那日未相逢。"
首演那晚,前排坐着位穿军装cos服的男观众。散场时他递来一张泛黄的照片:两个穿长衫的少年站在倪府梅树下,背后题字"癸亥年春"。
"你漏了最甜的一段。"陌生人指着照片角落——
七郎偷藏的松子糖,在阳光下亮得像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