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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雨 ...


  •   梅子黄时雨落得细密,顾清远在观前街的茶楼檐下避雨。新式怀表的链子缠在指间,表盖内侧嵌着张泛黄的小照——是去年在伦敦拍的,身后大本钟的雾霭漫过相纸。

      青石板上传来木屐叩击的脆响。他抬眼望去,见个穿月白短衫的姑娘撑伞而来,伞面绘着枯荷听雨的意境,十三根竹骨在雨雾里泛着温润的光。

      "姑娘留步。"他跨出半步,"能否借伞一程?"

      话音未落,伞骨突然发出细微的裂响。那姑娘急退时踩到湿滑的苔藓,腕间银镯撞在石壁上,叮当一声惊飞了檐下的家燕。顾清远扶住她手肘的刹那,瞥见那截雪白小臂上的青色胎记,形如半片茶叶。

      "这是前清官窑的雨过天青釉。"她抽回手,垂眸检查伞骨折损处,"顾少爷若想赔,烦请寻苏州城里周记伞铺。"

      顾清远怔在原地。他分明记得自己穿着法兰绒西装,这女子却精准道出他的姓氏。更奇的是,她补伞用的丝线泛着奇异的金褐色光泽,恰似自家茶庄珍藏的武夷岩茶茶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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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顾清远立在"云裳绣坊"的月亮门前,看着素衣教女工们分拣丝线。晨光穿透高丽纸窗,将她鬓边碎发染成蜜色。她指尖缠绕的孔雀蓝丝线,让他想起泰晤士河上的晨雾。

      "这是用隔年茶汁浸染的。"素衣头也不抬,"顾少爷府上那幅《陆羽烹茶图》的绣片,须得这种旧茶染的线才能补出包浆。"

      顾清远嗅到空气里浮动的白兰花香气。素衣发间别着朵将谢未谢的玉兰,花萼处用银丝缠着颗青金石,正与他叔父日记里提到的信物别无二致。

      "沈小姐可识得顾明堂?"他取出随身携带的半枚青瓷盏。

      素衣劈线的银剪突然停滞。窗外传来货郎叫卖薄荷糕的悠长调子,她转身时碰翻了竹笸箩,丝线如流霞倾泻在地。顾清远弯腰去拾,发现最底层的绀青色丝线里裹着张残缺的工笔小像——画中人穿着五四学生装,面容竟与自己有七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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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衣母亲发病那日,顾清远正在虎丘试新茶。紫砂壶嘴腾起的热气里,他听见小厮来报,说沈家哑妇攥着半块绣帕冲进了顾家祠堂。

      祠堂偏殿的樟木箱底,藏着民国六年的账簿。素衣跪在潮湿的青砖地上,看母亲用枯枝般的手指比划——原来那绣帕上褪色的茶渍,是用顾明堂的血描的茶山舆图。

      "我娘原是顾二爷的贴身丫鬟。"素衣将烘干的龙井茶梗填入枕芯,"二爷失踪前夜,留给她半本《茶经注疏》。"

      顾清远抚摸着她修补好的青瓷盏。盏底鱼藻纹在烛火下泛起涟漪,映出素衣眼角那颗泪痣。他突然明白为何叔父日记里反复写着"虎跑泉宜配狮峰龙井"——那眼泉就在沈家小院后的竹林里。

      更漏滴到子时,素衣忽然哼起首吴语小调。顾清远手中的茶盏险些跌落,这分明是幼时乳母哄他入睡的调子。夜风卷起案上残稿,露出素衣补全的《茶经》末页——"丙辰年惊蛰,与素娘埋新茶于虎跑泉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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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阳那日,素衣在留园绣完了最后一针并蒂莲。顾清远带来盒蟹壳黄,酥皮上撒着她最爱的桂花糖。她咬到枚缠着红线的铜钥匙,齿间尝到铁锈混着龙井香。

      "这是汇丰银行的保险柜钥匙。"他替她擦去唇边糖屑,"我明日要往徽州收茶..."

      爆炸声打断了他的话。日本人的飞机掠过苏州城,虎丘塔顶的惊鸟撞碎了绣坊的琉璃窗。素衣被母亲拽着往地窖跑时,看见顾清远逆着人流奔向茶庄库房,长衫下摆扫过满地碎瓷,像只折翼的鹤。

      三更时分,她在灶间熬枇杷膏。瓦罐咕嘟作响,蒸汽模糊了窗上的"囍"字——那是前日族长送来的婚书,要她嫁给枫桥米铺的鳏夫冲喜。

      地窖传来闷响。素衣举着油灯下去,发现顾清远浑身是血蜷在茶筐间。他攥着半块染血的茶饼,断断续续哼着那首吴语小调。素衣解开发绳为他包扎伤口,青丝垂落处,露出后颈的茶叶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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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清远醒来时,素衣的花轿已过宝带桥。他赤脚追出三里地,怀中的青瓷盏贴着心口发烫。日本人的机枪扫射震落满树桂花,他在甜腻的香气里摔进泥泞,听见轿帘撕裂的声响。

      素衣的盖头飘落在断流的河床上。她回头望来的那一眼,让顾清远想起伦敦塔桥的落日——盛大而苍凉。子弹穿透青瓷盏的瞬间,他徒劳地抓住半幅绣帕,帕角绣着"虎跑泉西"四个小字。

      1949年春,顾清远站在荒废的沈家小院。竹筛里躺着干枯的白兰花,井台青苔下埋着素衣的银剪。他翻开那本补全的《茶经注疏》,惊见末页夹着张地契——正是当年叔父与素娘合买的茶山地,日期恰是素衣出生的前一天。

      梅雨又至,新政府的工作人员来登记房产。顾清远指着院中那株病梅:"劳驾,把这树移去虎跑泉西。"他摸出珍藏的绣帕包裹树根,帕上茶渍已褪成浅褐,像极了那年泼在青石巷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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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0年惊蛰,顾清远在虎跑泉西的山坳里栽下第七十四株茶树。铁锹碰到硬物时,他以为是碎石,却挖出个锡罐。里头用油纸包着素衣的绣绷,未完成的并蒂莲浸着深褐色的茶渍。

      "这是素娘怀她时埋的龙井。"哑母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粗糙的指尖在泥土里画出歪扭的日期——民国六年三月初七,正是叔父顾明堂失踪的日子。

      顾清远抚摸绣绷边缘的齿痕,突然记起素衣总爱用牙咬断丝线。月光漫过茶山时,他发现锡罐内壁刻着微雕地图,茶渍在图纸上洇出蜿蜒的脉络——正是当年血绣茶山图的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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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州档案馆的台灯亮到后半夜。顾清远用放大镜比对泛黄的《吴县县志》,发现素衣修补的那页《茶经注疏》里,藏着用针孔拼成的经纬度。当他将青瓷盏碎片按纹路拼合,灯光透过裂纹在县志上投出模糊的"沈"字。

      管理员送来杯碧螺春:"您要找的沈家档案..."话音未落,顾清远碰翻了茶盏。滚水泼在民国七年的户籍册上,显现出隐形药水写的字迹——"顾明堂与沈素娘合葬于天平山"。

      清明那日,顾清远在荒草丛生的合葬墓前焚化《茶经注疏》。火舌卷起书页时,露出夹层里的婚书——原来叔父与素娘在失踪前夜,已在寒山寺行了结发礼。素衣的名字端正地写在嗣子女栏,生辰八字与他袖中绣帕上的血字完全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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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2年梅雨季,顾清远作为茶叶专家重返苏州。观前街的茶楼正在拆除,他在废墟里拾到半柄油纸伞。伞骨上缠着褪色的金褐色丝线,轻轻一扯,露出伞柄刻的"素"字。

      虎跑泉边的茶林已成国营农场,年轻的女技术员给他泡了杯新茶。白瓷杯底沉着片完整的茶叶,舒展时现出个"衣"字——正是当年素衣独创的茶青微雕工艺。

      "您认得这种技法?"技术员指向墙上的劳模照片,"这是沈素衣同志发明的,可惜她五八年进山考察时遇到塌方..."

      顾清远手一颤,茶水在玻璃茶几上漫成西湖的轮廓。他忽然看见倒影里掠过双燕子,翅膀剪开雨幕,像极了那日青石巷头断裂的伞骨。

      暮色四合时,老人在茶山深处找到棵野茶树。虬结的根须缠着银剪,树身疤痕形如泪痣。他摘下片茶叶含在口中,苦涩之后泛起淡淡回甘,仿佛素衣出嫁那日飘落在唇间的桂花糖。

      远处传来采茶女的吴歌,调子正是素衣常哼的那首。顾清远从怀中取出保存完好的绣帕,帕角的"虎跑泉西"已被摩挲得近乎透明。他将青瓷盏最后一块碎片埋进树根,恍惚听见岁月深处传来银剪破风的清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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