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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谭七想要出家 ...

  •   一个星期以后李青梅的行李安置在了京剧院某个办公室的小角落。
      “经纪人,你来得真是时候,现在正好是谭于岩最忙的时候。”
      谭于岩不在,周辉这个摇滚歌手没事就往京剧院凑。

      “怎么个忙法?”

      “你该不会不知道吧,我这个铁外行都知道他最近在准备那个,电视,那个什么,全国青年京剧演员电视大奖赛!”
      周辉随便往谭于岩的办公桌上一坐。
      “陈犰说你们俩小时候有交情?他要是舍不得安排你,你可得主动忙活忙活。”

      “嗨,你听他瞎说,谭于岩只是没来得及安排呢。海报我在做了,我得多撺掇撺掇他多拍照片。”李青梅闻言仰脖大笑,然后飞快打开手机查询这大赛是怎么回事。

      周辉嘿嘿笑起来,吼了一声“听谭老板唱大戏去咯”,接着就跳下桌子走了。

      李青梅追去后台,给排练完的谭于岩卸妆。
      怎么给戏曲演员卸妆她是刚学的。

      脸对脸,鼻息相闻。谭于岩因为过度卖力喘个不停,他刚刚松下勒头,脑门上豆大的汗珠直浸到李青梅的卸妆棉里。

      “你别把头勒这么紧,刚才差点晕在台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李青梅漫不经心提了一句。

      “勒习惯了,现在不勒紧,以后到了正式演出的时候不适应,容易掭头。”
      谭于岩抽空回答一句,继续喘。

      “你要参加比赛怎么不早跟我说。”
      李青梅换了个话头。

      “周辉跟你说的?比赛的是我又不是你。”

      于是对话就这么结束了,李青梅初来乍到对于这比赛确实没什么帮助。京剧就是京剧,又不是流量明星网络投票,只要文案做得好,热搜花钱上,一票又一票,C位就出道。

      准备的日子是艰苦的。
      谭于岩每天四点半起床,李青梅的闹钟是四点。
      谭于岩练功要直到剧院闭院,李青梅是全单位下班最晚的经纪人。
      谭于岩勒头紧了,李青梅感觉头晕胸闷。谭于岩勒头松了,李青梅心惊胆战怕他掭头。
      靠重不重?刀是不是旧了?戏服做不做新?
      谁来配戏?比赛的对手都有谁?评委喜欢什么风格?
      专业戏曲知识、营养学、心理学……是不是还要研究一下平时的发型穿搭?李青梅思忖着。

      还有四个星期就要正式比赛了。
      李青梅明明觉得谭于岩的黄忠明明已经尽善尽美,不管再看着多少遍都让她入戏欣赏,宛如身至军中,亲历战场,目睹豪杰相争。可是谭家人还是不停地指点,他们不满意,谭于岩自己也是。
      “你这不行,亮相是最关键的。你想想黄忠七老八十了,他得有老态,但是又得宝刀未老,要演得精神十足。这个度你自己揣摩揣摩。”谭六先生坐在观众席第一排指点。
      可是揣摩本身就是一个玄妙的词。

      “末将年迈勇,血气贯长虹。杀人如削土,跨马走西东。两膀千钧力,能开铁胎弓。若论交锋事,还算老黄忠。”
      谭于岩身段是很干净利落的,撩袍,云手,握拳,一个眼神,你知道这位老将军傲视群雄,跃跃欲试。踢腿,大迈几步,捋髯,转身禀告军师,他的确上从臂膀到手指,下从腰部到小腿都卖了力气。

      “你这不行,步子还得再慢点,他毕竟老了。再来一遍。”谭六先生打断道。
      得不到认可。这还只是身段,还有唱……

      更多的汗水,更多的皱眉,谭于岩甚至食不下咽。还有两个星期就要比赛了。

      凌晨两点,李青梅收到了一条□□息。

      “如果我没名次呢。”
      没有名次,就是爷爷父母脸上的无光,就是谭家的笑柄,就是漫长没有尽头的二路,也是李青梅的白忙活一场。他从来没想过自己。

      “怎么会没有名次。只要你比赛了,不管好坏,你肯定就能拿到一个结果。你总是觉得自己不够好,可我实在觉得你不够差。你身边都是最优秀的演员,你能这么努力地要求自己,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

      凌晨两点,谭于岩实在不敢妄想他会立刻得到回复,在这样一个被压得喘不过气的、没有月亮只有风的、最最深沉的夜晚,竟然也有一个和他一样迟迟不能够入睡的人。而这个不能入睡的人,正是为了他。
      “你怎么还不睡?”

      “你怎么还不睡?难道你甚至还不觉得累,难道不应该恨不得回家洗漱完倒头就睡吗?”
      唉,李青梅也是明知故问。她心里暗自诽腹,这也太苦她家的谭少了吧!是的,做了谭于岩的经纪人,谭少就是她家的谭少。

      “你每天都在进步,如果上天有眼,迟也好晚也好,你会成角儿的。老黄忠平定军山还八十岁呢。晚安。”
      李青梅继续回复道。

      “晚安。”

      这一晚李青梅没睡好,过往的小小执著和片段总是在她脑海中回放。从姥爷生前送给她的快板、姥爷修了无数次的收音机,到幼儿园妈妈喜欢谭于岩,从讨厌“天选之子”到“谭吹头子”,从滴着汗水的银枪到光彩明艳的靠旗,从少年宽松的球衣到红肿的手掌、哭过的眼睛。
      还有蹲在椅子后面的“engeng ”搞怪双簧。
      还有他坐在椅子上等待她给他卸妆的平静面容。
      还有他在舞台上飞舞旋转起来的飒爽英姿。
      她竟然弯弯绕绕真的成了京剧少年的经纪人。

      这一晚谭于岩睡得好极了。还是有人心疼他,还是有人看到他的努力,还是有人满怀信心对他说“有一天你会成角儿。”这一天会来的,一定会来的,他对自己说。
      “以前我唱戏,是因为一个‘谭’字。我生在谭家,不能丢这个脸。可是,因为你,因为有喜欢我的人,我会唱得更好,做得最好。”
      这两个人重新调整心态,信心满满地准备比赛。

      在谭于岩的履历上有一个最光鲜的奖项:全国青年京剧演员电视大奖赛老生组金奖。
      在谭于岩的履历上有一个被戏迷广为耻笑的奖项:全国青年京剧演员电视大奖赛老生组金奖。那一届比赛的银奖和铜奖得朱分别是广受喜爱的声名赫赫的后起之秀、青年演员张散和凌似。

      “你……我们不是不相信你,你的为人没人比爹妈最清楚。”
      “你老实说……这个奖……是不是……是不是王老师他们几个和你比较亲近……”

      还能亲近什么呢?还能答应什么呢?
      “贿赂”“黑幕”“谭”“暗箱操作”“恶臭”
      自己父母的措辞和网络上的流言流语也没有多大区别,即使他们本来就是曲艺界的专家!即使他们是眼睁睁看着他二十几年的汗水和身上大小伤病一路走来、最知道他不容易的人!

      因为他谭于岩不配得奖,因为他谭于岩甚至不配和其他优秀演员一比。
      这一刻,这个家,同世界一样,令他窒息。原来他几乎与生俱来的奋斗毫无意义。

      【话题】
      5678:谭门圣教,万民欢笑(狗头)
      玛丽莲孟露:听了金奖选手的嗓子,我又燃起了唱戏的信心
      两口流水:老生业余水平组金奖
      小小熊啊DC:张散和凌似有什么好的,他们除了身段好唱腔好扮相好,他们还有什么?他们姓谭吗?
      长安裘克:我还不如没有看过这个奖,洗耳朵去了。
      嘟嘟吉马:说个笑话。@谭于岩
      谭二:我那一百年祖传的黄忠王者号玩得怎么样啦?
      谭三:我掉铂金了
      谭四:我上星耀了
      谭五:我掉钻石了
      谭六:我又掉铂金了
      谭七:等会儿,我马上上白银了
      师爷话太多回复:楼上虾仁猪心啊(大笑)

      “什么东西!”
      李青梅实在看不下去,狠狠一拍桌子,直奔京剧院去了。
      他一定也看见了!这些评论对他太残忍……更残忍的是,张散和凌似的确永远都比他更“像”一个好老生。

      今天休假,没排谭于岩的戏。但是李青梅就是想找去京剧院,就如同她初中时一定会去足球场一样。
      谭于岩的办公室锁着。里买没有人。
      但是李青梅突然就是想进去看看。

      谭于岩的办公桌上堆满了五六摞工整写好却没送出去的大红请帖。这一次得奖算得上标志着谭门第七代嫡传人首次被广大戏迷认可,初绽光芒。谭门又是老生之宗,在京剧界内交游甚广,理当大宴宾客,同喜同贺。
      但是他们没有。没有祝酒欢歌,没有感谢师长领导,没有谦虚一番继续努力。因为根本没有任何一个人因为他得到荣幸,他也没有资格来谦虚。

      这一封是给京剧院院长的。这一封是给京剧院团长的。这一封是给比赛主办方的。
      这几封是给琴师的。这几封是给配戏演员的。这几封是给戏校老师的。
      这几封是给周辉、陈犰他们几个好哥们的。
      这一封是给……给我的。

      还有,他居然还郑重其事地给爷爷、父亲、母亲一人写了一封邀请信!

      可是这一堆山一样、承载着感谢和分享喜悦的请柬,错过了它们最好的时候。
      从获奖后太阳第一次升起,恶言恶语就愈演愈烈无休无止。一堆不愉快的评论在李青梅大脑中迅速闪过,让她浑身战栗,不要说是谭于岩本人,她一个无脑粉丝都被刺痛得简直恨不得直接失忆。

      李青梅最后双手一拨,翻到了最后一个请帖。还有谁,能排得比他爷爷分量还重?
      打开一看。
      左边夹着一封“辞职信”,右边夹着一封“辞行信”。

      辞!

      眼前突然模糊,两行热泪突然从眼眶滑下。李青梅不由自主蹲在角落捂住脸。
      她知道谭于岩苦,可是她不知道谭于岩苦到要走!
      他决定要走了,他永远也不开口唱了,他永远也不登台了!他终于不用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终于不用把自己摔来打去满身伤汗还讨不着半点好,他终于和“谭”字儿没有半点瓜葛啦。大旗谁爱扛谁扛,老生谁爱唱谁唱吧。

      可是他走了,他也不要他的家,不要他的没什么用的经纪人,也舍得把从幼儿园开始练了十几二十年的戏全都不要了。

      “呼——”
      李青梅长呼了一口气,从墙边站起,可是眼泪还是滚滚地往下淌。
      “谭于岩,如果这就是你的选择……那就尊重你吧。终于没有人可以再要你干这干那让你伤心痛苦了。”
      “没有人能再骂你了。只要你,你过得好。只要你过得好……呜,只要你过得好。”

      李青梅心如刀割。
      她就好像抓了二十年的绳子好端端的突然崩断,完全失重。
      她又好像一个被剜走最中间那口瓤的大西瓜,留下一个盛着红汁水的洞。
      她好像迷失在旷野荒郊的小孩,她好像目睹儿子跳楼的母亲,她好像空缺了什么。

      李青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京剧院的。她猛然一回头,看到龙飞凤舞“某某京剧院”五个大字,泪流如注。她想起来,他们还在念幼儿园时,谭于岩是何等自傲何等笃定地告诉她,他长大会在这里登台。这曾是谭于岩的梦想。

      她不能不找谭于岩。她不能不见他。她还没有成为一个好的经纪人,她还没有等到和许多戏迷一起为他的赵云喝彩的一天,她还没看到谭于岩成角儿,她相信他会的。
      她不能不见他。

      某龙寺的山门下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阶天梯。李青梅身上又是汗又是泪。
      她问:“谭于岩在哪儿?谭于岩在哪儿?”

      她说:“谭于岩,你不能走。谭于岩,你不能走!”
      小禅房里坐着疯女人和一身素裳的信男。
      “可是我很累了。”
      谭于岩似乎早预感到会有她来找他,他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愿意把话说给她听。

      谭于岩看着李青梅,拍拍自己的腰和腕子:“腰后面的软肋、手腕、脚腕、半月板,都受过伤。这个腕子耽误了再也治不好了。文武老生嘛,谁没受过伤。天天一边舞一边唱一边打,一边舞一边唱,完了打。舞完了,摔,从桌子上跳下来,跳叉……我从来没有怨言,因为我姓谭。”
      “都是我该做的,我心甘情愿,因为我姓谭。可是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我做成这样了,他们……还是……瞧——不上我。”

      “从小我妈就跟我说,我不是她的,也不是谭家的,我是京剧的是所有戏迷的。哈哈。
      我怎么又不用功,我怎么又不吊嗓,我怎么唱成这样,我就不是她儿子,我就不该姓谭。”
      谭于岩脸上挂着一言难尽的笑容,最终他平息心情缓缓对李青梅道:“都结束了,爱谁谁吧。青梅,你也别跟着我了,唱戏的没什么好经纪的。我和李飒说了,哪儿好你去哪儿。”

      李青梅迟迟作不出回答,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对呀,谭于岩说得没错啊,应该尊重他,别让他费力不讨好了,让他开心。这不就是她刚刚已经做出的选择吗?可是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是出现在这座看破红尘的小禅房中?

      她在想什么?她该说什么?陋室的檀香袅袅升起,又被山中暮鼓带来的凉风吹散。空气中夹杂着等待的漏声,以及李青梅非常沉默的低头。谭于岩看着李青梅低头,他真不明白自己的去留何以令眼前这个人如此痛苦。

      “谭于岩,你能不能别走?你知不知道其实还是有那么些人喜欢你的,他们支持你,觉得你好,等着以后捧你给你票钱呢。”
      李青梅终于掉马甲了,她登上了谭吹头子“李子煮酒”的账号。从大学她拥有智能手机和账号那天开始,这个账号里发布了无数谭于岩一家的消息和视频。对于谭于岩,冷嘲热讽者有之,哀其不幸者有之,拉踩比较者有之,可是能在李子煮酒账号下持续关注发言的都是谭家的粉丝。
      即便是这次被认为铁黑幕的金奖,也有观众为谭于岩发声,说他做工好扮相好人品好。
      是看在“谭”字上也好,是看在谭于岩这个人也好,他们欣赏着,鼓舞着,期盼着。

      “我打小就盼着看你演赵云呢,这么好的东西大家不知道,我都替他们觉得吃亏。谭于岩,你别走呗,我得盼你盼到八十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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