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歌为谁》无弦

7、审判及噩梦的尽头

　　（七）
　　出庭那天，是龙笑几个月以来第一次再见到方晔。
　　他的头发理得极短，头也一直低着，看不清表情。只在龙笑宣誓说真话的时候抬了抬头。
　　几个月的牢狱生活并没有让损毁他的相貌。他始终是个很清秀的男人。龙笑见过他在工厂里认真工作的样子，因为做的事和外表形成巨大反差，所以格外迷人。还有他的眉眼，不是一般的漂亮。好多次他躺在龙笑的腿上小憩，龙笑用手指一遍一遍地抚摸他的眉毛和眼睛，感叹着说：“方晔，你怎么能比我还好看呢？这太不公平了。”然后又低下头亲亲他。
　　然而再见到这个她吻过的人，龙笑只觉得双腿发软，胃里翻江倒海。每次眨眼闭上眼睑，往事就血淋淋地历历在目。而当他们俩视线终于接触的时候，她几乎要尖叫起来。他深深地看她一眼，又低下头去。

　　龙笑回答了检察官的很多问题，比她预想得还要好。她猜陪审团被她打动了，脑子反而有点麻木。
　　辩方律师终于走上前来。她咽了咽口水，知道最艰难的部分到来了。
　　辩方律师冲她友好地笑笑：“所以，龙小姐，你和方先生曾经是爱人关系？”
　　“是。”
　　“你们在一起多久？可以再说一次吗？”
　　“三年。”
　　“你们同居过？”
　　“对。”
　　“多久？”
　　“一年半。”
　　“所以在这三年，如果要更准确的说，你们共同生活的一年半当中，你认为我的当事人是很理智也很爱自己的人？”
　　“对。”
　　“那么告诉我，你们为什么分手？”
　　龙笑沉默了一会，低哑着嗓子说：“他爱上了别人。”
　　“这个别人指的是死者的姐姐，胡少蓝女士，对吗？”
　　“对。”
　　“那么请问，胡少蓝女士跟你是什么关系？”
　　龙笑咽了咽口水。

　　“嗨，我叫胡少蓝。”她站在那里，阳光给她全身镀了一层金粉，“是你的校友。我们系就在你们系旁边那栋楼。”她微笑着伸出手。
　　“龙笑，你生病了？不行，我得马上送你去医院。”
　　“龙笑，借我肩膀靠靠，我今天刚跟那个家伙分手了。”
　　“龙笑，我真为你开心，方晔是个出色的男人。”
　　“龙笑，你不会重色轻友吧？那我会伤心的。”
　　“龙笑，等我们老了以后，儿女都各自为家了，就两家人搬到一起。四个老头老太太喝茶聊天打麻将，多好啊。”
　　多好啊。
　　相信这句话的人，是个傻瓜。

　　“她是我的朋友。”龙笑终于简短地回答。
　　辩方律师走近她，淡蓝色的眼珠里带着笑意：“仅仅是普通朋友吗？据我所知，她是你在这个国家走得最近的人之一。你们曾经是校友，还有。。。。“
　　“对，她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龙笑果断地打断他，还扬了扬下巴。
　　陪审团那边传来惊异和惋惜的叹息。
　　“所以，你最好的朋友，和你的男朋友，一起背叛了你，是吗？”辩方律师死死地盯着她。
　　她深吸了一口气：“是的。”
　　“你是怎么发现的？”
　　“反对！”检控官立刻站起来。
　　可是法官对这个问题很有兴趣，示意辩方可以继续。于是辩方律师又重复了一次问题，并且补充了一句：“请你详细说明。”
　　龙笑垂下眼睑，双手紧紧地握在身体两侧，尽量用平缓的语速陈述：“今年我回到中国一次，改了几次机票，推后了好几次。结果最后一次出了点问题，我只拿到提前一天的机票，于是我回来了。我回到家里，看到。。。。在卧室里，看到了方晔和胡少蓝。”
　　“你看到他们发生了□□关系，对吗？”
　　“对。”
　　“请问你当时什么心情？”
　　“反对！”
　　“法官大人，证人的心态对于我们理解她的证词很有帮助。”
　　所有人都看着龙笑。她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来了，心脏每跳一下都带来剧痛。检控官带着鼓励的眼神看着她，可是那不起作用。她每次瞥到被告席上那个人，都有一种站起来砸烂这一切的冲动：“他妈的，见鬼去。你们有什么资格逼问我这些？”
　　然后她看到了一双眼眸，镇静而温和，甚至在这种严肃沉闷的场合里带着一点笑意。
　　詹乐明。
　　他冲她微微点了点头。
　　她愣住了，过了好一会才说：“我当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我以为自己在做噩梦，然后我拼命地掐自己，以为掐疼了我就会醒过来，可是我没有。那是真的发生了。”
　　连辩方律师脸上都闪过一丝恻然：“你觉得非常意外非常震惊，因为之前你一点蛛丝马迹都没发现到？”
　　“没有。”
　　辩方律师做了一个惊诧的表情：“怎么可能？他们是你同居的男友和你最好的朋友。”
　　“他们隐瞒得很好！”龙笑终于迸出了眼泪，“是的，我是一个笨到家的女人，居然一点迹象都没看出来。他们处心积虑要瞒着我，而我，那么信任他们。他们彻底地辜负我的信任！”她喊地很大声。方晔把脸转过去，好像在认真观察窗子外面那棵树枝头的叶子。
　　“所以，只要他们隐瞒，你就无法察觉，对吗？你根本不了解你的男朋友，或者说，你没有你以为的那么了解他，对吗？”
　　龙笑做了一个要站起来的姿势，法官都紧张了。可是，她又看着旁听席上某个座位，再次深吸了一口气，坐了回去，缓缓地说：“对。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不能全部彻底的了解别人，甚至不能了解自己。律师先生，你能说你彻底的了解你的当事人吗？”在法官提出警告之前，她话锋一转：“我不完全了解他，但是做为一个成年人，我对人有着基本的判断。我是一个心态智商都完全正常的人，所以我根据我看到的，做出判断，提供给法庭。。。。。。”
　　律师打断她：“龙小姐，这个问题只要回答对或者不对就可以了。我们已经清楚地听到，你说你不了解他。”
　　“我说的是我不能彻底。。。”
　　他根本不给她阐述自己的机会，又微笑着说：“请告诉我，事发之后你愤怒吗？”
　　她直视律师的眼睛。她没法撒谎：“是的。”
　　“愤怒到砸毁家里的东西？”
　　“我只是把方晔送我的所有东西，包括香水，电脑，手表等等都砸了。”
　　“我听说，你甚至把他送给你的香奈儿，LV，赫姆斯皮包都给剪了，对吗？你还把方先生所有的东西都扔了出去，对吗？你用车库里的榔头砸坏了他凌志车的玻璃，对吗？”
　　龙笑尖叫起来：“是的！是的！”
　　为什么要逼迫她面对，曾经那样形象丑陋的，放弃了自尊的，没有理智的自己？
　　被背叛过，还要审判自己，多么可怕。哪一种更伤人，她不知道。
　　“证人请控制自己的情绪。”法官敲打桌子。
　　“所以，你非常憎恨我的当事人。”辩方律师轻描淡写地说。
　　因为不是问句，龙笑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不住地喘气。
　　混沌中，她的意识勉强找到一个支点：为什么詹乐明要来，现在她最恨的人是他。他为什么要来看她出丑？他是个混蛋，他比方晔还混蛋！

　　“听说你还曾经去找我的当事人和胡女士，想做一次最后的谈判，在那次谈判当中，你打了方先生一个耳光，对吗？”
　　龙笑已经没有力气了，她好像一只被网住的鸟，拼命扑扇着翅膀，直到力竭。所以她很小声地回答：“对。“
　　“所以我们可以说，你恨他？”
　　龙笑低沉地笑出了声：“是的，没错，我恨他。”
　　检察官无可奈何地看着她。她又看到方晔的侧脸，多么漂亮的一张侧脸啊。那天他也是这样，连正眼都不肯看她：“算了，龙笑，你这么闹，何必呢？”胡少蓝还在旁边温柔地劝说：“笑笑，我们对不起你。我也不希望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可是。。。”龙笑实在无法忍受她那种无辜而恳切的语气，于是扬手给了方晔一耳光。
　　那一耳光真解气！还好龙笑练过网球，手劲不小。她清楚地看见方晔被打得别过脸去，那样漂亮的侧脸上有着鲜红的掌印。可是，解气过后，剩下什么呢？她回到家里，恨不得死掉的人是自己。
　　为什么要死掉的人是我？裁纸刀搁到手腕的时候，她突然想起这句话，又问自己：我就这么丢下我妈了？
　　这个念头像一个微弱的火苗，在她漆黑一片的夜晚亮起。而此时此刻，在法庭上，它又神奇地再次出现了，给已经要支离破碎的龙笑最后一个拐杖。
　　她抬起头来：“我恨他，但是没有恨到希望他死。律师先生，不要把我和方晔混为一谈。”
　　旁听席上的人们几乎想为她吹声口哨。
　　辩方律师眼睛里闪过尴尬。
　　陪审团还记得那些血淋淋的案发现场照片。被告用锤头砸在死者的后脑上，一招致命。他实在太恨胡少蓝了。恨她给了他爱情又收回，恨他让自己在朋友圈子里声名狼藉，恨她让他的生活偏离了原有轨道又拍拍手打算置身事外。
　　其实那一晚，胡少蓝并没有回家。她正跟新的男朋友约会。他们认识很久了，这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又幽默，又颇有财富，这件案子之所以这么轰动，部分原因也是因为他的名字出现。但他迟迟不肯给她承诺。等胡少蓝宣布她爱上了别人，他微微一笑，以钻石项链表达诚意，不费吹灰之力收复失地。为了彻底避开方晔，胡少蓝决定不再回到自己的公寓。搬家前她把钥匙给了妹妹，让她可以偶尔到那里温习功课。
　　年轻的胡少绯走到房门口，走道上的灯坏了一盏，光线很暗。从后面看去，她的侧脸的线条，她的身材，还有那天穿的衣服，都和姐姐极为相似。于是，在她开门的那个刹那，潜伏在拐角处的凶手扑上来，不顾一切地击打下去。
　　他恨她，所以用尽了全力。

　　猎人不会那样轻易就放弃，陷阱还有很多。
　　律师笑了笑：“龙小姐，据我所知，你从S大学这样名校毕业，之后又在M公司，以及B公司任职，对吗？”
　　“对。”
　　“当时你的年薪已经达到了这个数字，对吗？”
　　“对。”
　　“那么请你告诉我，是什么原因导致你被B公司辞退呢？”
　　龙笑意识到自己已经被逼到悬崖边上。她的喉咙干得发痛，全身血液在血管里疯狂奔跑着。那些锥心刺骨的疼痛，一会好像因为麻木而消退了，一会又卷土重来，这使得她的意识如同一锅粥。

　　她捧着巨大的纸盒子，从人们复杂的目光中一步一步走过。手上有千斤重，难堪和屈辱是次要的，她最大的绝望来自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毁了自己，彻底地同自己想要的生活决裂。
　　年轻的她从来不知道，这绝望可以压死人。

　　“因为我工作中出现了重大失误，上司给的评估很差。刚好赶上公司裁人，我就被辞退了。”
　　“龙小姐，据我所知，你之前在M公司的表现非常好，这才使得B公司重金聘请你。是什么原因导致你工作出现了重大失误，以至于得到如此糟糕的评估呢？”
　　她的眼神有点呆滞，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因为我得了抑郁症。”
　　“是抑郁症导致你神思恍惚，无法安心于工作，对吗？”
　　“对啊。我真蠢，是不是？为了这么一个人，我毁掉了自己的事业。”她终于成功地展露一个微笑，却惨淡得如同垂死。
　　“所以，你不但丢掉了爱情，也丢掉了事业，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方先生，对吗？”胜利在望，律师已经开始优雅地准备转向陪审团了，“龙小姐，你恨我的当事人。你希望他进监狱，对吗？所以你极力想给我们一个印象，我的当事人是个理智，冷血的凶手，对吗？其实你根本不了解他，你压根不知道，在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当事人曾经看过心理治疗师吧？”
　　龙笑大吃一惊，真的吗？她竟然毫无察觉。是他隐瞒得太好，还是她真的忽略了？她又开始觉得眩晕了。原来生活早在她意识到之前千疮百孔，而她还心安理得地没心没肺。
　　辩方律师得意地看着她的表情：“龙小姐，你还没回答我，你恨我的当事人，所以希望他得到惩罚，对吗？请记得，你刚才发过誓，要说真话。”
　　长久的沉默，旁听席上有人窃窃私语。法官咳嗽一声催促：“证人请回答问题。”
　　龙笑终于醒过来，很慢很慢地说：“不，我没那么恨他。在整个过程当中，哪怕到现在，我最恨的人都是自己。开始我恨我蠢，没有早看清他们的真面目。后来我恨我蠢，没有能耐去挽回他。然后我恨我蠢，明明知道不对，却把事情越弄越糟。现在我还是恨我蠢，恨我到现在都还无能为力，无法拯救自己的生活。不，我没那么恨他，虽然我厌恶他鄙夷他，但是所有发生的事，我对自己有责任。”
　　辩方律师错愕地看着她，居然忘记了阻止她把这些无关的话讲出来。
　　她清澈的眼没有再看辩方律师，也没有再看方晔，而是投向了某个不知名的遥远地方。

　　她走出庭外，神情还是恍惚的。詹乐明站在走道里看着她，眼睛闪闪发亮。
　　她的感官这才突然复活了，听见周围人来人往的嘈杂声，闻见些匆匆经过的男人身上的烟味，看见詹乐明清晰明朗的眉眼，然后，感到心里不可克制的疼痛和羞惭。她想要转身逃离，逃到没有任何人的地方，在那里不会有人嘲笑她的失败和愚蠢。
　　她后退了一步，他却大踏步上前几步一把搂住她：“笑笑，不管判决怎么样，恭喜你，你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