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歌为谁》无弦

5、不仅仅因为正义

　　（五）

　　詹乐明在路边停好车子下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前面一辆车子的主人上车。那个年轻的亚裔男子是司机，他一面转过去替那个犹太男人开车门，一面小声地说：“真是个固执的女人。那么年轻，样子也很温和，想不到却那么固执，”想了想，又补充，“而且冷酷。”那个犹太男人倒是说：“杰森，她也是受害者。”
　　詹乐明的心一动，忍不住朝那个叫杰森的男子看去。他的眼神一向锐利，杰森诧异地愣了一下，几乎不能招架。杰森的F字样很想出口，詹乐明却已经迈着大步走上去按龙笑的门铃。
　　龙笑猛地拉开门，像是泄愤一般，正要冲外面吼，却看清是詹乐明，顿时觉得头大如斗。她转身往里走去，踢掉拖鞋缩在沙发角上拉过毯子来盖着。
　　詹乐明也没说话，到厨房看看，粥还是满满一锅，他盛了一碗，用微波炉热了端出去。
　　龙笑一向很识好歹，她突然羞惭起来，乖乖地过去喝粥。
　　“龙笑，你要帮忙吗？如果有人骚扰你的话。。。。”看着她快吃完，他终于问。
　　“不用。”她轻轻地说，“你看到那两个人了？”她苦笑一声，“他们是那个案子的检控方，希望我做为控方证人出庭。”
　　“多滑稽啊。”她激愤起来，“他们要我去证明，方晔的精神没有问题。我说我不了解他，从来没有！我要是了解他。。。。”她突然住口，低下头去，肩膀像瘦而易折的鸟的翅膀，不断起伏着。
　　詹乐明坐过去，用手拍着她的后背。这一下一下的安慰，倒仿佛比某个晚上他那令人窒息的拥抱和滚烫的亲吻更为直接地击中龙笑的脆弱。通往女人心里的通道的是□□，这句话，龙笑只同意一半。
　　后来詹乐明每隔几天就会过来看她一次，两个人却再没有过亲密接触。有时他会给她打电话，去离公司不远的地方等她送她回家。龙笑觉得十分过意不去，倒打叠起精神重拾厨艺，给他做丰盛的晚饭算是感谢。詹乐明坦然自若地跟她一起吃饭。他吃饭的样子生龙活虎，特别容易让人感染到活力。不过龙笑总疑心他那双眼睛是X光机，早看穿她的礼貌热情都是壁垒。

　　有一天龙笑自己回家，却发现收了一个巨大的包裹。却是詹乐明给她在网络上订的跑步机。她吓了一跳，连忙打电话过去：“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能收。”詹乐明笑着说：“小姐，这个机器未必能抵你每季买的香奈儿的包。”龙笑在这边苦笑，男人不懂时尚，没看出来她的包早就过季了。她取了现金放在詹乐明的风衣里。詹乐明走的时候发觉了，显然有些不高兴，可是龙笑的样子很坚决，他也没有勉强，只是说：“你不想出去，就每天锻炼身体。边看电视边跑步也不错。”
　　龙笑很多时候只想随便找个地方躺着，床上也好，沙发也好，或者是地毯上也好，因为觉得没有力气，也没有任何意义去动上一动。不过她没有对詹乐明说，只是每隔几天用抹布胡乱擦擦，显得是被用过的样子。为什么留下这份礼物，她也说不清。
　　有时她忍不住跑到5460去看大家的近况。发现大多数人都在结婚生子发展事业培养兴趣爱好，她转头看看那台跑步机，觉得自己像一只乌龟，被所有人落在了最后。不过，追上又有什么意思呢？说穿了，一切不过就是那样。她打了呵欠，爬到床上睡了过去。
　　还是会做噩梦。但是有时，也会睡得很踏实，因为好像老闻到床头放了一盒绿豆糕。

　　月底的时候詹乐明问她要不要跟一帮朋友去爬山，还特意加了一句，这些人她都不认识。龙笑想了想，还是懒，所以推脱了。她其实暗自揣测了一下那帮朋友的形象，大概个个都跟詹乐明一样，有着漂亮的肌肉，从后面看过去无比健康有力的样子，又事业有成，爱跟人谈笑风生。她本能地抗拒那个圈子。
　　詹乐明坐在窗子旁边的靠背椅上，转过头凝视她。外面的天光斜照在他的脸上，淡化了他棱角分明的轮廓，也中和了他那股太过聪明太过生机勃勃的劲儿，龙笑忍不住也抬眼看着他，自己不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出乎意料的温柔。
　　“龙笑，你有没有想过回国发展？”他却这样问了一句。
　　龙笑像猫被踩了尾巴一样全身汗毛都直起来，立刻问：“为什么？”
　　“那里你的亲人朋友多，更好照顾你。你爸爸，也应该会帮你找个不错的工作。”他说得很含蓄，大学里谁不知道龙笑的父亲在某地方颇有点权势。
　　龙笑讨厌他这种全心全意为她打算的口吻，却又不知道能说什么有力的话来反驳，最后只能简短地说：“我还是觉得这里好，国内我不适应。”
　　詹乐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你以后别来了。”龙笑蹦出一句。
　　詹乐明低头玩着手里的Iphone，好像是在笑着问：“怎么？不欢迎我？”
　　“这样，不好。总要避嫌的吧。”龙笑踌躇了片刻，又补充道，“即使做朋友，也得有个分寸。”
　　“我们已经不仅仅是朋友了。”他把手机一收，用了一个陈述句。他眉宇间流露出很大方坦然的神气。年轻的时候龙笑这样的女生觉得这叫有型，现在她认为他很有点大男子主义。也许生活对他而言太易操控，所以他对什么都有种舍我其谁自以为是的劲儿。
　　“我现在没有心情考虑这种事情。”龙笑说。
　　他没说话，屋里气氛一下冷了。却有人在外面找龙笑。来的又是那个检察官和他的助手。詹乐明看了看龙笑的脸色，站上前一步，对检察官说：“能否让我跟您谈一谈？”

　　他们站在外面路边谈话。天气很冷，那个亚裔助手一次又一次地拉拢领口，目光对詹乐明也很不友善。
　　“这个案子一定要她出庭吗？我以为，你们有了专家的意见就可以了。”詹乐明说。
　　检察官笑了笑：“我不想让查理方有任何脱罪的可能。”
　　詹乐明斜睨了他一眼，这种男人太需要政治资本，他才不管用什么手段，只要把对手钉死不得翻身就可以了。
　　“据我所知，案件发生前两个月他们就分手了。后来发生了什么，查理方的精神是否出现了问题，她根本不知道。”
　　“但是她可以证明，查理方一直是个什么样的人。譬如，极端，冲动，但是也很精明，很爱他自己。”
　　“你这无异于在她伤口上撒盐。”詹乐明的口气强硬起来，“你或许不知道，这件事对她的打击有多大。她有过抑郁倾向，现在都还在看心理医生。你为了把查理方定罪，就不管龙笑的生活了吗？你还要再次把她的生活弄得一团糟？”
　　检察官用一种抱歉的眼神看着詹乐明，他比这个年轻人见的世面多多了，早就练就了软硬不吃的本事，只会迂回坚定地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他用充满感情的声音劝说詹乐明：“其实，这个案子了结了，对于龙小姐来说，未尝不是一个最后的收捎和交代。以后就再也不用为这个事情寝食难安。”
　　“你开玩笑吧？”詹乐明笑了，说了声对不起，给自己点了支烟，吐了口烟才说，“你要让龙笑一辈子记得，她亲手把前男友送进监狱？你不了解龙笑，她不会喜欢这样一个收捎和交代。”
　　“先生，你似乎因为太过关心龙小姐而有些偏激，这我理解。”对方的灰色眼珠适时地流露出一种敬佩和体谅，但是他仍然微笑着不松口，“我也很同情她。不过。。。。”
　　詹乐明听到同情这个字眼，讥诮地笑了一声。
　　检察官接着说：“不过，正义呢？我相信龙小姐，还有您，都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詹乐明沉默了。
　　“我只需要龙小姐说出事实而已。而事实，是永远不能抹杀的，不是龙小姐选择不说就不存在的。这些事实，也许仅仅是是微小的部分，却也和最后那个结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龙小姐本人说与不说，都无法一笔抹去这些联系。”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詹乐明，“死者还没来得及过二十岁生日。”
　　詹乐明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刚下过雨的地面湿漉漉的，烟灰很快就成了一小团泥状。他清楚自己其实没有立场在这件事情里置喙，只是刚才一时激动才要求谈谈。他叹了口气，正要开口说话，听见后面传来清晰的声音：“好吧，我答应你，出庭作证。”
　　三个男人都有些吃惊，回过头去看这脸色苍白的龙笑。她眼睛里还有心灰意冷，却也多了一种像岩石一样的东西。那个亚裔助手嘴角流露一丝笑容，瞟了詹乐明一眼。

　　“你确定吗？”等他们走了，詹乐明问她。
　　“我确定。”
　　“我真是。。。。挺佩服你的。我以前老觉得，你是个需要人照顾保护的女孩子。”
　　“佩服我什么？”她耸了耸肩，“我跟你说实话，我没有那么伟大。如果方晔真的成功杀了胡少蓝，我是绝对不会出庭的。因为她活该！”说了这句话，她好像一下子就轻松了，因为终于承认了溃烂内心曾经涌起的最丑恶念头。同时，也隐隐觉得悲哀，因为她知道，如果那个情况真的出现了，也许她会崩溃挣扎得比现在还要厉害。
　　她不是一个坏人，也不是一个好人，她只是一个被伤害的人。
　　詹乐明走过去，把她搂在怀里，嘴唇亲吻在她冰凉的额头上。她在他怀里无声无息地哭了。
　　她跟詹乐明说了很多话。她说，她恨他们，甚至也恨过胡少绯，因为她们曾经也要好过，她却抱着手那样看龙笑被打进深渊。
　　“我怀疑，她早就知道的，他们都把我当作傻子，在一边看好戏。”
　　“可是有时我又想，如果我是胡少绯，我又能怎么样呢？我不能怪任何人。”
　　“我恨胡少蓝，更恨方晔。我想过的，宰了这两个人，多痛快啊。”
　　“不过，应该都是我的错吧？其实我也觉得，我没有胡少蓝漂亮，也没有她活泼能干。我是不是的确是个被宠坏的，懒而任性的人？我是不是死死拖住方晔真的像他说的那样，让他喘不过气？”
　　“闭嘴！”詹乐明突然大喝一声，严厉地看着满脸泪水的龙笑。他的确生气，难以想象她会说出这些话，可是她脸上的悲痛欲绝让他立刻就投降了，他低下头去：“笑笑，你不准再自责了。你很好，真的很好，所以，我跑来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