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残》一川口

24、第二十四章

　　接下来的几日，梓玉睡得安稳，整天按时喝药，当穆水再次帮她诊察后，发现她身子已经恢复的半好，并无大碍了。燕离曦本为朝中重臣，独在医馆陪了她五日，府中册子事务早已堆积如山。便借了马匹同车舆，打算明日一早带上梓玉回城。
　　戌时穆水关了医馆，下厨做了几样小菜，他虽是大夫，下厨却甚是熟练，毫不含糊。待饭菜都摆上桌子，他又拎了一壶酒来。打破瓶口，醇香浓厚，却是上等的好酒。梓玉入了座，目光撇过一桌饭菜，笑叹道：
　　“穆大夫好手艺，这道鸽子蛋炸至酥黄，再以菇子相配，看起来着实有食欲。”
　　穆水递过碗筷，将她所说的那道菜向她面前推了推：
　　“六儿姑娘且尝尝看。”
　　又与燕离曦倒了酒：
　　“虽与燕兄只相处了短短五日，却莫若知己一般，尔等明日便启程，穆某深感惋惜，今日逍遥痛饮，也算是穆某的一番心意。还请莫要拒绝。”
　　燕离曦微微点头，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话语也逐渐多了起来，燕离曦身为右相，见过的酒席多之又多，酒量自是极好，三两杯下肚也依旧面不改色。而梓玉伤势刚愈，不宜饮酒，便只吃顾吃食。
　　这晚膳间话语大致便都是穆水一人之言，他独自居住在医馆数年，除去平日里为病者医治，便只身一人。人人都道穆大夫医术高明，医者仁心，却不知他苦苦受着寂寞孤独，无法医治。
　　梓玉眼见着他酒酿一杯接一杯，不由道：
　　“穆大夫何不寻个正妻陪伴，也好过一人日夜操劳。”
　　闻言，穆水举着酒盏的手滞了下，想要举杯饮酒，却终是放了下来。酒盏与木桌相触，发出清脆的响声。便伴着这声响，穆水喃喃开口：
　　“穆水终身不娶。”
　　他微微抬眸看一眼惊讶的梓玉，又继续：
　　“在我十五岁那年，仗着身上几分钱财便外出闯荡。意料之中，便引来窥窃之人，他将我骗至荒山，用蛮力将钱袋抢走。我被打得浑身是伤，凭着毅力喝坑水吃树叶终于走到镇上。在酒楼前站立许久，饥饿难耐。那掌柜瞧我穿的脏乱便嫌我晦气，欲赶我走，此时我便遇到了那女子。
　　她不过也是个十岁出头的小丫头，却穿着富贵，小小年纪就生得美艳动人。她倚在马车上，一手掀起帘子，娇声娇气地学着大人的口吻：‘你不过一个点头哈腰的小掌柜，却也觉得高人一等瞧不起他吗。’”
　　仿佛又回到了初次相遇的情景，穆水脸上扬起淡淡的笑容。
　　“她待我极好，将我接回家中，与我同吃，也听我讲述自己的事。她叹我游走各地，她道她也想这般自由，随处走走，看看不同的山河。
　　可是她却突然病了，这小镇之中并无医术高明的大夫。于是她本家来人了，原来这小镇并非她的故土，那侍从接了她回去。我无法跟随她，便下定决心好好习医，若我当时懂医，便不会与她分离。那是我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无能，思恋之心让我煎熬。从那以后我专注了十二分的精神力去专研医术。
　　三年过去了，我再见她时，便是在乐安城中，原来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她的病早已医好，却因为小镇上的耽搁，落下了病根。我以大夫的身份求见，由着管家引进，见到她时，她倚着窗边，只道：‘你来了。’
　　她不惜与家人决裂也要随我来这医馆，我看着她脱下昂贵的彩锦与金玉步摇，换上粗制的布衣同木簪。我为病者医治，她为我洗手作羹汤。我与她有着不可逾越的差距，日子自然不可长久。
　　她母亲来访，道她本为京城大户小姐，却同我孤男寡女同住，若非她家族压着，这事便会传遍乐安坏了她名节。而如今她已许了人家，却为了我不愿嫁过去。我不过一名山野大夫，若是真心待她，便让她走，莫毁了她的锦绣前程。那是我第二次痛恨自己的无能。
　　我让她走，我道自己丝毫不反对这门亲事。她哭，也闹，却终归是心死了。这样也好，跟着我又有何用，我只能毁了她。”
　　梓玉心下黯然，想说劝慰的话却开不了口。难怪这医馆之中有间女子的闺房，明明无人居住，衣裳妆奁却一尘不染。穆大夫也是真心待她，事情过去了，却无法忘怀，依旧常来这间闺房清扫整理。
　　穆水沉默片刻，才道：
　　“她虽已嫁作人妇，我却永生不会再娶，只因我心中只容得下她一人。是我没有能力留住她，她虽走了，但却为我留下了这间医馆的记忆，我依然记得她一位大小姐，却在微茫烛火下为我缝补衣衫，在狭小厨房间为我蒸煮伙食，说起来，我现在的厨艺全凭她教……总而言之，我会一世守在这乐安城边的医馆中，陪着她，念着她，不求回报。”
　　梓玉刚满十七，不过处于少女的豆蔻年华，自是对穆大夫所言的情意所打动，一方面又为两人的有缘无份而唏嘘不已。
　　其实隐约中，她也意识到穆水口中的那女子着实不是什么普通的大小姐，穆水的厨艺是她所授，而如今就拿她所叹的鸽子蛋来讲，穆水不知道却不代表梓玉不知，这并非农家小菜，而是宫中名为凤眼秋波的菜式。与皇室沾边的非富即贵，这女子本家又在乐安城，定是与楼家有渊源的什么人。
　　这女子的身世背景也的确不是他所能接触的，如今两人分隔，却不知是幸亦是不幸。
　　她也无意深究，权当听了场动人的故事。而那头燕离曦一直没什么反应，就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脸上一直淡漠不变。穆水醉了，嘴里依旧絮絮地低语。
　　他想再饮一杯，却连酒盏都拿不稳，于是自嘲地笑笑，抛开酒盏，就趴在桌子上沉沉地睡去了。桌上火烛摇摆不定，依旧燃着细小的火苗，直至清晨才灭了，飘出一缕灰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