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残》一川口

20、第二十章

　　梓玉一口猩红的血沫子吐了出来，只觉耳边一阵轰鸣，随后嗡嗡声萦绕不消散，她感到耳边留下温热的液体，用手沾了放在眼前，却也是见了红了。
　　她跪坐在地上，仰头望向王莽。他嘴里还在喋喋咒骂着，手中随意勾着剑，剑尖垂着，直指地面。
　　倏的，梓玉起身拔腿就跑，王莽一惊，提剑就上，他一剑刺了过去，梓玉慌忙往旁边躲闪，堪堪避开了致命位置，那剑刃划过她肩膀，划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梓玉脚下不停，往林子深处跑去，王壮紧随其后，他是气红了眼睛，不抓住梓玉不罢休。
　　梓玉本就体力不行，靠着密林中这树木围绕，崎岖曲折的地形才得以不被追上，渐渐地，她已然跑不动，身子愈发的沉重，幸得眼尖瞧见一个灌木遮挡住的隐蔽的榕树洞，她赶忙躲了进去。
　　梓玉缩在洞里大气也不敢喘，她竖起耳朵听见外头王莽的脚步声在四周徘徊寻找。她死死地咬紧牙关，屏气敛息，紧紧地瞪着眼前的榕树口，只等着王莽寻来自己拼死一搏。渐渐的，周围的脚步声越来越小，直至消失。梓玉不敢放松大意，她心里明白自己若被发现，便是无法逃脱，下场只有一死，于是她紧守在树洞中。
　　天色亮了起来，大约到了辰时。周围寂静一片，只剩下倾盆大雨洒落在树叶枝头上的声响，梓玉在树洞中守了一夜，她神经高度紧张，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此时放松下来，只觉疲惫不堪，身上各处伤痛如潮水般涌来，她身上早已湿透，长裙紧紧黏住烧伤的皮肤，刺刺疼痛。而她肩上深深的一道口子伤口狰狞，皮肉翻出，血流如注，浸透了衣衫，顺着手臂往下滴。她的侧脸，被王莽扇得红肿，从耳中流下来的血液已经凝固在脸上。本就单薄的衣衫再加上失血过多，梓玉浑身发冷，她双手环抱着自己斜靠在树洞，只觉疼痛要将自己掩埋，几乎晕死过去。
　　就是在这般时刻，匆匆脚步声又在四周响起，然后停在了榕树洞前。梓玉却无力反抗，她认命般地慢慢转过头，望向了树洞外。
　　那人绝世容颜，墨发飘飘，明明在这瓢泼大雨的密林中，一袭白衣却纤尘不染。梓玉呆呆地看着他，突然落了泪，为何总在最危急的时刻，他会出现在面前。
　　“燕离曦，”她哽咽道，“我不想依赖你。”
　　燕离曦望着面前的人儿，心里一阵悸痛。她缩在那里冷地打哆嗦，脸色苍白，嘴唇已经发紫，长发乱七八糟地披散，滴着雨水，一身单薄的长衣已被打湿，紧贴着身子。身上满是泥土和血迹，已经看不出衣裳原本的色泽了，一双小脚也布满伤口，而沙砾木屑深深刺进其中。可是她却一脸的故作坚强，她没有忘记那句“以后见面不过路人。”她不想依靠他，不想欠他人情。
　　燕离曦脱下身上的外袍披在她肩上，然后动作轻柔地把她打横抱出树洞。梓玉被他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感受到他温热的体温透过冰冷的衣衫传递过来，突然间便绷不住了，一夜以来所有的恐慌担忧与委屈绝望席卷而来，豆大的泪珠从她眼眶中争先恐后地涌出。
　　梓玉突然嚎啕大哭：
　　“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燕离曦你根本不知道我这晚是怎么过来的！我会死的！我会死的！”
　　燕离曦看着她情绪失控而又崩溃的模样，知晓她一定受了很多委屈，心中有丝奇怪的感觉蔓延开来，他想，这不过是怜悯，遂安抚道：
　　“我如今在这，你无需再害怕了。”
　　梓玉看着他的侧颜，他紧抿着嘴，眉头微皱。梓玉突然就止住哭泣平静下来了，她不知道他们要如何脱险，可是此时此刻她竟然感到几分安心。她很想就这般躺在他温暖的怀中，不被任何人打扰。然而不行。她无法忘怀他的绝情就如同她无法忘怀柳树下的亲吻一般。她不能再随着自己沉沦下去，坠入深渊。早知没有后果，她就改趁早抽离。她是楼家公主，她不能把情之一字寄托在毫无希望的人身上。
　　梓玉闭上眼，狠了心道：
　　“还请右相大人自重些，将我放下。”
　　燕离曦并不说话，只是依然抱着她，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梓玉皱眉，又说了一遍，隐隐有些发怒。他这才道：
　　“放你下来？你也不看看自己的脚成了什么样子，你再执意自己下地行走，这脚就废了。”
　　梓玉听闻，一把擦干眼角挂着的泪滴，冷笑道：
　　“那还真是多谢右相大人好意，只是我何需你的关心！”
　　燕离曦不理会她的反复无常阴阳怪气，耐心说道：
　　“你的伤需要赶快医治，我会将你送到山下的医馆，你不用害怕，大可放心。”
　　梓玉听出他话语中透露的关怀，倒愣了片刻，这人怎么说变就变，她仍然记得马车中他可憎的薄情模样，如今却不忍她受伤。她虽还未放下心中芥蒂，却也是怎样都无法硬起心肠，言语刁钻了。她扯了扯燕离曦胸前的衣衫，闷闷的声音传出：
　　“那我问你，此刻佛陀山情形如何？此事的负责人是谁？”
　　“逃出的嫔妃女眷都已被送至宫中和各府疗伤，宫中调来驻守乐安的王莽军营进行搜救同重建工作，大火起因的调查也交与将军王莽。”
　　燕离曦如实答道，末了，又加句：
　　“你可是有何顾虑？”
　　梓玉沉吟片刻，才抬头严肃地回答：
　　“罢了，我如今身负数伤，你若想杀了我，也是须臾的事。我倒不如信你一次，将这其中原由告知于你。那王莽欲取我性命，被我逃开了，这满身创伤也是拜他所赐。我迟迟未走出树洞，就是担心与他撞个正着。现在是他的军营守山，所以此刻若你携我走出藏身密林，寻至医馆，岂不正是自投罗网。”
　　她并未说出王莽为何欲取自己性命，她并不想告知自己的真实身份，此刻在山林中不得不靠他相助，但若过了这一遭，两人还是桥归桥，路归路，互不干涉再无交集得好。
　　燕离曦淡淡道：
　　“我又有何理由要杀你，你到现在还不信我。罢了，权都随你。只是你的伤口要及时处理，不能再拖了。”
　　他抱着梓玉寻到了溪边，将她放在岩石上，自己挽起衣袖，又从身上撕下布条浸了水。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瓷瓶，里面是一粒粒的药丸，他把一粒碾碎，洒在了梓玉的肩伤上：
　　“这是玉露丸，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害你。”
　　梓玉看着他动作轻柔地帮自己绑上布条包扎，心中五味杂陈，开口问道：
　　“右相大人怎会出现在此？”
　　燕离曦头也不抬：
　　“女眷并未全部逃出，她们身后的势力难免会出现异动，身为朝中臣子，当为寅州分忧解难。”
　　“你说谎！”
　　梓玉止不住心中波动打断他：
　　“若要寻回失踪女眷，也该是武将兵卫之事，何时寅州人手不足，连右相这等大人物也要亲力亲为！佛陀寺失火是昨夜之事，而你今早辰时便已经寻至山林！你分明就是担心我也在其中，你分明就是专程来找我的！”
　　燕离曦微叹口气，抬眸看向她，她眼中透着恳求，紧咬着下唇。他终是没开口，又伸手握起她的脚，一粒一粒地将木屑从伤口中挑出。
　　梓玉悲哀地看着他：
　　“你是右相，你于万人之上，他人都以你为尊，你有权有势，可是你不能不顾他人的感受。你时而待我温柔，助我于水深火热之中，可你又明着要推开我，远离我。你怎能这般玩弄我？我只求右相大人说个明白，你是想我留，还是，要我走？”
　　燕离曦将她的双脚用衣布包扎起来，默默道：
　　“六儿，你还太小，尚不懂这世间种种，更不懂情之一字。你该有自己的路，遇到如意郎君，一世安稳。”
　　梓玉听罢，惨淡苦笑一声，垂下了头。她已经数不清，燕离曦拒绝了自己多少次。即使再见面他温柔待她，可他内心依旧是抗拒而远离的。他说她会有自己的如意郎君，可他不明白，自己身为六公主，又哪是如此轻易的。
　　梓玉依稀记得自己的初衷，她只是想在被赐婚于从未见过的皇家贵族之前，自己寻个好归宿，而燕离曦恰好符合罢了，他有身份，有心智。然而如今却朦胧不清，她本该打起精神去寻觅其他人，可她心中难受，就真如同小姑娘那般，泛起阵阵酸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