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火炤灼》素笔三千

10、编剧的自我修养

　　陈浪把唐墨带去了一个她自己绝对找不到的胡同大院，参加一个北京编剧的聚会。

　　陈浪是唐墨在网上认识的同行之一，虽然两年前已经转行，但对编剧热枕不减，经常在圈子里参与话题，偶尔也自己写着玩玩，但他告诉唐墨，这辈子他是不可能再做一个编剧了。他认为越是喜欢的东西，就越不要让它成为职业，这是他的血泪经验，对此唐墨表面笑笑，内心不以为然。

　　这个聚会有数十人，一溜长长的榆木桌子摆了些小吃，分量不多但也算精致，投影机播放着一部主题晦涩的电影，没什么人真正在看，大家都忙着三三两两的寒暄与聊天。

　　要看片研究不如在家里，来这里本来就是混个脸熟，大家交换一下行业资源和信息。

　　光线晦暗，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们，唐墨也觉得颇为无聊，但电影结束的时候，却有一个头发蓬乱，眼睛深陷的男子开始认真发表评论。

　　“这部影片的主题其实是很好的，是那类能激发大众情感的母题，但表达手法过于晦涩，全剧在一个怪圈里打转，一边是学院派的不接地气，另一边是先锋派的为所欲为，中间唯独不考虑普通大众的感受。我想说，不尊重观众的片子都不是好片子。”

　　此话引起了唐墨的兴趣，她越过人群提高声量，几乎用喊着说：

　　“是吗，那你觉得这种优秀的母题，应该以何种方式来表达呢？”

　　她的声音即使提高一半，也带着南方女子特有的娇糯，那人抬起头寻找她的位置，但光线太模糊，他也看不清。

　　“我觉得剧中那个没有名字，只出现过一次的小女孩就很好，如果以她的角度来写剧本的话……”

　　有人在他旁边讲话，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这句话却让唐墨低头寻思了一下，他们的对话就这样被打断了。

　　陈浪也终于找到了谈话的伙伴，并热情地把唐墨介绍给对方，对方听说这个声音软糯的女孩竟然是在法国获奖的那个电影的署名编剧，惊得张大嘴巴。

　　“天，大三时有个很牛的编剧来我们学校做客座教授，作为优秀范例分析过这部片，我还写过作业呢！”

　　电影放完，晦暗的光线也亮了起来，那人声量有些高，因为他的这句话，人们的关注突然热情地涌向唐墨，有些是因为她的脸蛋，有些是因为那部被科班学校当范例讲的片。那些人在确认事实之后发出各种惊叹，但对唐墨来说，当初获奖的激动其实早已过去了。

　　对自己的职业，唐墨同意刚才那位鸡窝头男子的看法，不尊重观众的片子不是好片子，不能让人铭记的故事不是好故事。而因为她只有一个小众文艺片被拍出来，并没有商业上的其他成就，同行们对这个娇俏南方女子的关注也没维持太久，他们的眼光渐渐从她身边移开，又恢复了小圈子内的交流。

　　这时唐墨却又想起了余炤灼，他在别墅的宴会里被所有人关注着，在UCAA讲台上被镁光灯和掌声关注着，在私下里被同行谈论着，仿佛总处在一个漩涡的中心。要论成功，他远比她成功，因为就在当前此刻，他已经拥有许多人一生无法企及的成就。

　　他把自己的作品推向了世界。

　　当她这么想的时候，内心竟然有一丝隐隐的嫉妒。

　　全世界有那么多人在写剧本，全世界有那么多人在画画，但顶尖的总是那么几个，他又是怎么做到的呢？

　　因为这突然的联想，唐墨觉得自己的情绪又不稳定起来，这时身旁却有个女编剧和她聊起天，对她历陈自己在北京入行时的经历。

　　“刚入行的时候，在影视公司上班，工作就是每天开会，虽然是开会，但其实你不用张嘴，因为反正没人愿意听你说，带着耳朵听就好。导演，制片，投资人，策划，明星经纪公司你都得听，听完你就得按他们说的写，熬夜写，写完交上去，明天再开会，再听，再写！那两年，真心累得要死，而且完全没编过自己的剧。”

　　“后来攒了点资源，出来单干，看起来好像自由了，其实更糟糕！你拿着呕心沥血写出来的本子找各路导演制片人，有良心的直接拒绝你，没良心的哄着你写他们要的东西，吹得天花乱坠仿佛明天就能拿奥斯卡，你满腔热血写完才发现没签合同，没钱拿，于是你只能拉黑这些贱人，发誓永远不会再给他们写一个字，然后一边咬牙憋着眼泪找下家。”

　　“又熬了几年，终于成为堂堂正正的编剧了，有正式合同，有署名权，以为那样就可以大展拳脚了，但不知怎的，你发现自己成了个打算盘的人，你要跟各路人马谈项目，谈交易，各种利害关系，分分钟钟门儿清！剧情妥协是小事，故事大改没问题，最紧要是项目能进行，剧能拍，大家有钱拿……至于口碑，一个编剧，哪能决定那么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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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过风风浪浪，我对这个行业也算知根知底了，实话说，现在我自己开了一个工作室，招了几个像你这样年轻朝气蓬勃的编剧，虽然我已经很少自己操刀，但专业眼光没问题，我也绝对不会坑自己人，如果你想在这个圈子里发展，不妨考虑先来我这里，可以少走许多弯路。”

　　她用审视商品般的眼光看着唐墨，递给她一张名片，唐墨无声地笑了。

　　“谢谢你分享的经历，但我不需要。”

　　她拒绝得有些傲慢而不识趣，等那女编剧走开后，陈浪重新回到她身边。

　　“X姐在圈内也算小有名气，她跟你聊些什么？”

　　“没什么。”唐墨说，“她想让我给她写剧本，我拒绝了。”

　　“那是没出路的小编剧的选择，我想你也不愿意替他人作嫁衣，要不我帮你找个靠谱的项目？”陈浪说，“这一行靠谱的朋友，我还是有几个的。”

　　原来他还是听到了，真是个热心肠的家伙，唐墨笑了笑，心领了他的好意。

　　“谢谢你，陈浪，但我缺的是一个好剧本，不是项目。”

　　她对工作室和别人的项目没有兴趣，因为有一点，她比这里所有人都幸运：她只要写出自己想要的剧本，就一定会有人帮她拍出来。

　　那个人，是她的后盾。

　　临走前，唐墨再去寻找那个头发蓬乱、眼窝深陷的男人，没找到，也许是提前走了，陈浪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帮她要到他的电话号码。

　　回去时，唐墨在车上想着男人那句话，“不知道名字……只出现过一次……从那个小女孩的角度来写……”

　　她感觉脑袋里有一串火花闪过，那火花一闪即逝，但她知道那很重要，决定回去后好好想一想，理一理头绪，抓住其中的启示。

　　北京的夜晚如此寒冷，隔着车窗都能感受到空气中的冷意，她看着窗外的夜幕，忽然想起自己出来时忘了带上那个小保温杯。

　　那人说，你们南方人，一定很怕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