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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欢悲 ...

  •   深夜,温故揣着请柬出来,绕了最远的路,还是绕不过淳宜附属医院这个终点站。
      她仰首看月亮,叹了口气,迎头进去,直奔熟悉的科室。
      办公室和值班室都很静,问了护士台才知道是跟救护车去了。
      温故退到值班室外的等候区,径直走向第五排最里面的座位,侧头看出窗外,建筑和草木都是熟悉的风景,她曾经也是坐在这里,等他下班,等他看诊,等所有座位都走空,他才会看到最角落里坐着的她。

      声控灯被急促脚步惊地通明,数个白衣推着病床疾驰,习知新按着病人的胸腔做急救,跟着车轮跑,伤患喷一口血沫,溅上他满身的纯白。
      “坚持住!快!准备手术!”

      温故起身看过去,一行人冲进了尽头的手术室,声控灯晃晃亮着,照着医院漆白的墙壁,满地血点盖着凌乱的脚印,这里仿佛地域现场,手术室外的殷红灯亮起,温故揉了揉太阳穴,叹气。

      一直到凌晨,温故眼看天空从朱红变成深紫,所有具体的线条被淹没成幻化的形状,这是黑夜的能量。

      手术灯骤然熄灭,护士推着病人转入ICU病房。
      习知新摘掉口罩出来,眼镜上闷了一层热气,他连续近三十个小时没有合眼了,手术中的高度凝神更耗精力,他现在看什么都是重影的,一手扶着墙慢慢往前走,忽然肘臂被一个温暖干燥的手心托住,他回头看。
      温故垂着眸子,一手扶着他,“回值班室吗?”
      “嗯。”他轻声答,看着她,像看一个幻梦。

      值班室简朴冷清,习知新坐到折叠床边,他想从床下拖出凳子给温故,却见她转身靠在桌沿上。
      “好点没?”
      “嗯。”他摘下眼镜。
      “刚那个,是怎么回事?”
      习知新揉揉眉心,轻声说:“老人并发症突发,磕到桌角了,孩子发现得晚,九死一生。”
      温故吸一口气,“平时没人陪着么?”
      “谁知道呢。”他仰首看她,目光迷离,“怎么突然过来了?”
      温故从兜里掏出请帖,“老袁要结婚了。”
      “和余姨!”
      “不然还有谁!”
      他笑,接过翻开,上面写的确是陶然的名字,“嗯?”
      “陶师兄的导师是老袁的挚友,所以让我来送一趟。”温故顿了一下,移开目光,“咱们是红楼直系的,就不给你下帖子了……”
      “本来也没有老师给学生下帖子的。”习知新记下时间地点,“我会提前调班空出时间。”
      “好。”温故点一下头,遥见窗外灰青渐明的天际,“都快天亮了,你抓紧休息一下吧。”
      “我送你回去吧。”习知新拿起椅背的外套。
      “不用了。”温故摆摆手,“我直接吃早餐去了。”
      “那我也去,回来正好查房。”
      温故低头叹口气,“知新,别这样……”她不禁苦笑一声,“你以前最讨厌别人黏着的,忘了?我们没什么事就不要联系了,先回去了,你睡会吧。”

      习知新低下头,看着她的影子一点点离开。
      他从手术室出来看见她的那一刻,忽然觉得之前数月的时光不过是压力揉过的梦境,她没有离开,她不会离开。
      他侧倒到床上,扬手盖着眼睛,刚摘掉手术手套的手,残留着很多复杂微妙的气息,有金属,有血液,有消毒水,也有干燥的粉尘。
      这些气息在日出之前青白色的寂静里,渐渐湿透,凉透。

      等到上班查房的点,习知新收拾好情绪,拿起那张请柬去给陶然。
      陶然拎着早点满脸神采,一瞅他就跟见了鬼似的,“我天,要是当年学校里觊觎你的那些小姑娘看到你现在这幅样子,肯定怀疑自己瞎了。”
      习知新满脸漠然,放下请柬就走。
      “诶,回来!”陶然叫住他,把一袋豆浆包子扔过去,“刚在楼下早点摊碰见温学妹,她让我捎给你的。”
      他吸完一袋豆浆,满足地笑,“还不让我说,我就纳了闷了,这有啥不能说的?又不是暗恋你还还害羞么?”

      老袁的婚宴定在一间古典风味的饭店,温故原本在性价比之间反复横跳,纠结得抓头发,老袁看不下去,就提点了一句,“我这辈子就结一次!”
      温故瞅他一眼,手在最贵的几个选项里晃悠。
      “我混这么多年了,不差钱啊!”老袁无语。
      温故直接下笔勾了最贵的那家,早这么痛快不就完了么?
      老袁:“谁让你先入为主觉得别人都跟你一样啊,像你这么穷的可真不多!”
      温故苦笑一下,“不好意思啊,穷惯了。”

      老袁这人,虽然平时油腔滑调不靠谱,但是碰上正事,比谁都挑剔,温故安排的菜色和布置他都一点点挑出细节让人改,饭店的人本来拿了张便利贴记,后来不成,又换了张菜单,最后手酸了,又跟不上他语速,干脆打开手机录音。
      “暂时就这些了,能做到吧?”
      “呵呵……能……”乙方满脸黑线,心想之前碰见一个杀价的也就算了,又来了个鸡蛋里挑蛋壳的,我为什么要接这单生意……

      余姨在一边拉拉他袖子,“差不多就行了,别太难为人家。”
      “我一辈子就结一次婚,怎么能差不多呢,必须完美,就和我的人生一样完美。”
      余姨:“……”
      温故:“……”

      不过挑剔的结果总是能让人近乎满意的,毕竟有要求才有效果。
      淳宜的教授领导来了十几桌,老袁的学生有毕业多年从国外飞回来送祝福的,余姨老家的亲人也都照顾周到,余姨穿着礼服感动得一塌糊涂。
      到了致辞环节,在场竟没人能够得上替这对历经多年磨难修成正果的恋侣说话。
      老袁自己笑着接过话筒,揽着余姨站到台前,笑意盈盈。
      “袁某一生,只得两件幸事。一为国家励精学术,平生未曾稍歇,亦坦荡亦无畏;其二,今得佳妻曼风,吾二人相识于艰难年代,半生扶持,殊为不易。”
      他满含爱意地看着身旁之人,“说来惭愧,时至今日,我已步入衰朽之年,甚至诸多同窗都已到了含饴弄孙坐享天伦的年岁,我却依然祈盼,毕生携手之人,是因为爱情而结合的,是因为这反科学、反理性、无缘由的爱情!而不是碍于什么流言、什么惺惺相惜,什么老来作伴。我老了,我不年轻了,但我依然相信爱情,一如相信真理相信科学,并且至死不渝!”
      “今白头携手,平生再无憾矣。”

      在座宾客掌声不绝,林留荷听得泪流满面,温故红着眼给她递纸巾。
      林留荷吸着鼻子,看到她身边的空位,“师姐,是谁还没来吗?”
      温故转头看一眼,目光沉沉,努力抑制心中的酸涩,“没谁。”

      “怎么突然血压飙高?”习知新半路赶回医院,接过护士递来的医护服,快步赶往病房。
      已经有值班医生在做急救复苏,“不行,情况很危险,赶紧准备手术!”
      习知新点头,赶紧去做准备,一边问护士,“家属到了没?”
      “还没有。”护士轻声答。
      “怎么回事?昨天送来的子女呢?”
      “好像在单位呢,已经打电话让他们赶过来了!”
      “配偶呢!”习知新翻看病人资料表,“不是还有配偶吗?马上打电话给她丈夫让他过来!病人情况很危险。”
      “打过电话了,打不通,子女也不联系,我们也没办法。”
      “不管了,先手术!”他戴上手套口罩进手术室,冰冷的金属器具排开,他面对的是真实的垂危的生命。

      她曾经也在众人的欢欣中鲜活地来到这个世界,如今沉沉眠去,再无生息。

      经验长的护士拍拍他的肩,“习医生,你已经尽力了。”

      习知新满手鲜血,楞在手术室门口,胸腔剧烈起伏。
      “每个医生,都无可避免要面对死亡,第一次都受不了,以后就好了。”护士安慰道。
      他眼眶湿润,哽着喉咙,“不是的……不是的。”
      “你不要想太多,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医生也是人不是神,只能尽力救人,不可能起死回生……”
      习知新靠在手术室墙边,闭着眼,浑身微微战栗,背脊发凉。
      他不是第一次见识死亡。
      选择了这个职业,也不可能是最后一次……
      但他回想起抉择的那一刻,明明还是带着不切实际的期许的,他不能起死回生,但他希冀能尽己之力减少死亡,他真的,难以面对近在咫尺的死亡,生命的消逝是那么安静而平淡,无声之中一把钝刀凌迟。

      一位风华和雅的老人冲进来,拐杖敲击着地面,咚咚响。
      “请问我的爱人……她是在手术吗?”他惊慌地拉着墙边的他问。
      “您的爱人叫什么?”他蹙眉轻声问。
      老人连名带姓说出了一个名字,习知新吸一口气,沉沉看他。
      老人很焦急,见他不语,又抓住另一位护士问,护士听了名字大喊:“终于把你等来了!”
      “我爱人情况怎么样?”
      “您跟我来吧……”
      “你说啊!她到底怎么了!有没有性命之忧啊!”
      护士叹口气,“手术已经结束了,她被送过来的时候已经耽误了时辰,手术过后观察了几晚,今天上午,心率忽然……请您节哀。”护士低下头。
      习知新也低下头,沉声道:“请您,节哀。”

      老人失神地退了几步,冲进手术室,一刹那间,痛哭流涕之声响彻楼层。
      习知新撑着身体走两步,捡起那根扔在地上的拐杖,缓缓靠到墙边。
      护士看着手术室里的动静,拦住下面停尸间上来的同事,“等等吧,等等再进去。”
      另一位一直联系不上家属的护士又气又怒,“昨天怎么都联系不到人,子女也不管,到了这个时候,才来哭天喊地,有什么用呢!”

      习知新靠在墙边,埋着头,静静听着一声声撕裂的哭号。
      那是真实的,悲伤是真实的,急躁是真实的,连同之前的冷漠,也是真实的。
      人能够在任何时候伪装和防备,唯独在生死面前无能为力,溃不成军,哪怕你有通天本领,有无尽财富,也无法触及和改变。

      习知新扶着老人签署各种协议,收拾住院时的遗物。
      他看着老人捧着爱人的玉镯,惋惜道:“如果再来早一点点,可以见到最后一面的。”
      “我和她分居很多年了,那是家里人逼给我的婚姻。”老人喃喃道。
      “我心里恨她,恨她禁锢了我的自由,霸占了我的生活。我想念年轻时的恋人,我们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起下乡,我答应要回去找她,要娶她的,但是因为这场家庭包办,我负了她,我对不起她,我觉得只有离开那个家,离开妻子,才能赎罪……”
      “可今天,我看着她躺在我面前,忽然恍然大悟,我对不起的,其实是两个人。”他抹一把眼泪,“恋人的承诺,丈夫的责任,我都没有做到!”
      老人抬眼看这青年医生,目光如琥珀,颜色浑浊然而质地纯透,“古人有一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树欲静而风不止……’”
      “子欲养而亲不待……”习知新低下头。
      “是了。”老人叹口气,收起遗物抱在怀里,“如今或许应该再补一句……”
      “爱欲偿而人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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