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尘录》苏

3、玄华之章(二)

　　回京的车马一过玉门关，仿佛春天的气息一下就扑面而来。虽然一样是广袤荒凉，但路上行人渐有，汉家民居也零星可见，有些农夫荷锄驻足，看大军行进。途中一些小树也发出嫩绿，清新可喜。众将士半年多一直在那严寒荒芜地驻守喝风，终于又享受到这和风沐浴，听见那鸡鸣狗吠，个个不由都心情松弛，面含微笑，连行军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就是玄华，骑在马上看着这途中点点春色，眼神也柔和含笑。
　　沙兰等三十个女孩子的车走在玄华他们的车马后面,怪模怪样的走成一群。当日开拔之时云鹿城竟找不到几辆完好的大车,三十个女孩子又很不安分,颇费防范之力。后来索性从云鹿城的囚牢处拖出了几辆大型木囚车,将那几辆大车的蓬顶卸下来改造到囚车上,可以遮风避雨。一辆囚车上塞五个女孩子,木门一锁,大为省事.女孩们刚开始被塞到囚车里,个个叫撞天屈,闹腾了两天才觉出这改造过的木囚车虽然被人观望,但通风透气,坐卧随意,实在是比车里面还畅快些,也就安然受命了。这些女孩子大多都在十几岁左右，虽然和亲人有的生离，有的死别，满腔愁恨，起初都恹恹的，想起来就要落泪一场。但到底年轻，心境鲜嫩，很快都说上话来，到了这汉家地界，个个都好奇的趴在木栏那往外张望，交头接耳，竟也是一片低低的叽叽喳喳。
　　沙兰混在第一辆车里，和玄华距离最近，三十个女孩子，她是个人尖子，生的最美，口齿最利，又最能找事。玄华暗自留意她，沙兰的性子有点难猜，当日出来，女孩子们哭声一片，她没有一滴泪，沉默寡言的靠在车里面，抬眼看了一眼外面的人群，便垂下眼睛转着自己腕子上银绞丝手镯，长睫毛的影子丝丝挂落在脸上。她也是最先看着没事人似的一个，在囚车里面数木栏子，湖水似的眼睛跟着手指头转。她有时把头靠在囚车壁上向外静静看很久不说一句话，小巧的身体随着车子颠簸微微颤动；有时等囚车靠边慢慢行走，她就伸手够些零星的野花草叶，把花插到自己头上，把草叶含在薄薄唇间吹歌。玄华那一日正从后面骑马过来,看见她靠在囚车里,阳光流过长发,几片野花在光中闪烁,细碎的草叶碎片零落一身,微微眯了眼,卷起的草叶在唇尖吹出低低宛转曲调。玄华凝视她,一时勒了马，沙兰忽然察觉到有人看她，倏然回头，眼神一闪，反含着叶子迎住玄华的眼睛看起他来，玄华收住她目光，眼睛里忽然漾出丝笑意来，收回眼光，一夹马，从囚车前过去了。

　　玉门关后是雁岭,这一带多瘴气,历来荒凉少人烟,水质也浑浊.大军艰难翻过一带沿河山路,已经到下午时分,玄华便命令大军就地用饭休息。士兵们落地而坐，个个疲惫不堪，看伙夫送饭过来，都大手抓上几个馒头，舀碗菜，埋头吃起来。
　　玄华和何如海的伙食是单做，伙夫单独送过来，玄华他们便找块平滑大石头坐下吃了，正吃着，忽听囚车那边吵了起来，玄华抬眼看了一眼身边的心腹爱将林墨，林墨会意，将碗放下，走过去看个究竟。
　　原来伙夫今天为这群女俘们的饭格外送的晚，送完扭身就打算走，却被沙兰朵儿只给叫住了，伙夫回头看，只见沙兰把碗从木栏里伸出来，沉着脸说：“你这是给人吃的饭吗？”那碗里放着半碗菜，一个剩馍。馒头已冷硬，布着点点霉斑，菜也残汤馊水。伙夫只瞥了一眼，冷声道：“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就有好口粮，轮的着你们吃吗？别说你们，我们吃的还是剩饭呢。大姑娘，我劝你安生吃吧，再闹下去，连这也没有了。”沙兰盯紧他：“你别信口开河，谁给你挑三拣四了，轮的着我们挑吗？历来吃最差一份我们认，可坏了的东西怎么给人吃，你倒吃一个给我看看。”伙夫闻言冷笑，干脆整个回身站定了，说：“我说你气挺盛啊，老实跟你讲，过雁岭翻河里一车粮食，现在菜饭都不够吃。这些个坏的你们不吃谁吃？也只配吃这个，要吃好的，等你进宫挣成了娘娘再说吧。”话还没说完，忽觉眼前一黑，只觉一个硬邦邦东西砸到脸上，还拌些稀流流馊哄哄的汁水从脸上淋下来，伙夫手抓了两把，睁开眼，不由大怒：“娘们你活不耐烦了。”沙兰厉声对道：“你好吃剩饭，这碗也送给你吃。”又回头道：“要是有骨气，别吃这不当人看的饭。”女孩们饿半晌等来这样一顿饭，本就食难下咽，憋一肚子气，有人挑头，马上一呼百应，手中的馒头纷纷向这伙夫砸了过来，这伙夫躲不及，身上又多了两碗残汤馊水，登时气的眼黑，转身抽了担饭用的扁担，没头没脑向囚车里捅过来，沙兰她们一边躲闪，一边抓这扁担，后面五辆车看见自己人受欺，一起拍打着木栏沸反盈天的叫嚷起来。
　　林墨赶到，只听已闹纷纷不可开交，厉喝一声：“都给我住手。”一时哪里肯住，林墨一把揪住那伙夫，往后一带，伙夫措手不及，连人带扁担踉跄几步，坐倒在地上。林墨又喝女孩子们安静，回头看这伙夫一身狼狈相，又气又笑：“张大富，我说你是筋闲舒坦了，跑来和一群女人打架，吵闹住殿下，你拿几个脑袋赔？”伙夫从地上爬起来，已有点回神，又委屈又害怕，满脸屈用手指沙兰，喊声：“将军”一时哆嗦嘴唇说不出话，林墨顺他手指看沙兰，眉微挑了挑：“又是你，你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可劲折腾，有收拾你的日子呢。你也等着吧，今儿也没你的好儿。”沙兰听他说，只僵着脸不说话。伙夫总算把心思理了明白，便赔笑把林墨请到一旁，把情由一五一十说给林墨听，却含糊了饭菜霉烂，只说是剩饭，又告屈说粮食不够吃，左不过要她们委屈一顿，哪里想就这样厉害。林墨皱眉听他说，拿眼瞥他，将信将疑，正这时，却听身后一个声音淡淡道：“还以为你也跑丢了，怎么回事？”
　　林墨听这熟悉声音，吓了一跳，回身看果然是玄华。原来林墨去后，玄华看这边越发闹的凶了，知道事麻烦，他这林墨打小跟他做贴身侍从，是他私心提上来从军政，向来不是个能做主的，正好他的饭也吃完，索性自己也过来看看。
　　林墨见他来，还来不及将那伙夫的话辩真伪，只好将这些话又说一遍给玄华，心中暗自打鼓。玄华听后倒没说话，目光在地上看了一看，走过去从地上将一个馒头拣起来，拂去上面尘土，仔细看了一会，抬眼看了一眼林墨，林墨看了一眼已经知道原委，心里叹气，有口难言，只得将馒头接过来，跟着玄华走到囚车边。
　　囚车边滴滴拉拉淋的还有汁水，走近便有馊气，女孩子们见他过来，心下知道没什么好儿，都僵僵的不说一句话，沙兰坐在最前头，更是没多大表情，看他向自己过来。玄华走来，向车里剩的碗里瞥了一眼，便抬眼睛看了一眼最前面的沙兰，近处看沙兰浓密睫毛下一双眼睛微微泛点幽蓝，倒真象草原里的湖泊。玄华看了她一会儿，平静道：“把饭给她们换了吧。”
　　这话一说出来，大家都觉得意外，玄华回身对伙夫说：“让你们炊事上总领来见我。”说罢径自走了。
　　一场紧锣密鼓的事叫玄华两句泄了气，大家都回不来神，只有伙夫暗暗理亏，心下踌躇，他们整丢掉一车粮食没错，但那车粮食本来就只剩个半数，总领是他表哥，平时借每天备饭多报数少做饭私下昧下不少帐目，借这个空都推到那车粮食上，本来就是本烂帐，其实今天本不打算如此，没想到的是大家今天累着了，个个肚子都比往日大些，把可头做帽子准备的口粮吃光拿尽，这三十个女俘的一下没了着落，只有搜寻点打算扔的东西给她们将就一顿，怕往日送饭那个不贴底，便让自己表弟去，就有不愿意，压一压，吓一吓，过去就完了。却不知道这里面有个沙兰这么厉害的，偷鸡不成蚀把米。玄华是个仔细人，怕他哪一点瞧出些不对，那就大家都拢不住了。自己在那盘算半天，一咬牙，料定他一个王孙公子也未必搞的清厨房这点猫腻，帐目也无大错。算定好，便咬牙叹气，做出晦气状，跟林墨告个安悻悻的走了。
　　林墨倒没留意听见，只望着玄华走的方向发愣，他深知自己主子是个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脾气，最不吃闹事那一套，本来怀疑自己今天办事不力也要牵连上，却没料到这样雨住风收。思量一会，又想起方才自己狼狈，无奈笑笑，摇摇头，也自去了。
　　其实最意外的还是沙兰，她扶着木栏，注视玄华离去，深深的眸子里泛起些奇异。自那晚在云鹿城的监牢里，她是亲眼见了这个带兵皇子的冷心冷面的。十数天来，有时能看见他理事，觉得他手下人似乎都敬畏他三分。今天她见他过来，本是暗自深呼吸口气，撑了股劲在腹内，横下心临死踢三脚，想说的说完了去领罪。却这样不声不响的算了，还让重新去做饭。那一会与他对视，看他幽黑一双眼睛，里面的情绪都如潜底暗流，似乎没有想法，又似乎暗生变幻。沙兰微微迷惑的将头抵在了木栏上，汉人的心思，真是太难猜了。